澹台尊老骑着一头毛驴,慢慢地出了幽兰谷,将到谷口处,忽见许多的官兵围住一群似江湖模样打扮的山贼。澹台尊老不想卷入其中,怕有说不完的是非,因取林荫道,缓缓而行。倏忽,见一人举起旌旗,正是方才抓捕南山子的官爷房金森。原来房金森抓了南山子,退兵欲与程沧溟汇合,偏巧在谷口附近遇到一群约百余四处流窜的江湖中人,看他们打扮形色不一:有通身上下裹着蚕丝布的,似落草为寇者;有面戴墨魔具的,似凶残恶霸者;有身披素装,似不与争夺者;有身轻如燕,一色白衣俊生,似担风袖月者。另有许多门派夹入其中,你追我赶互相厮杀,但见有朝廷官兵,四散逃去。
房金森正想杀几个江湖中人,与程沧溟的伏兵里外堵截,合围包抄,将百余各门派弟子围在垓心,举起旌旗,大声喊道:“今奉朝廷之命,前来清剿你们这些山贼恶霸,快快束手就擒,否则格杀勿论!”
被围的各门派弟子一时惊愕,不知所措,倒有一人身穿白色轻衫的年轻公子,上前拱手作揖道:“这位官爷误会了,我们是江湖中人,并非山贼恶霸。今番齐聚于此,即为商讨江湖各门派争端一事,终因调解无果,彼此打了起来。”
房金森怒目而视,道:“我说你们是山贼就是山贼,我说你们恶霸就是恶霸!胆敢违抗军爷之令,找死不成!”
又有一位年年近花甲,一身素装的耆老踏足上前,躬身解释道:“官爷稍安勿躁。我乃净灵派三代长老,奉千岁爷之命,前来斡旋门派之争。若有不期惊扰朝廷之处,还望海涵。”
房金森“哼”道:“什么千岁爷,万岁爷的,跟我什么关系?你们江湖中的事,我也不知道,我只管抓人!”语讫即命兵马围了上去,喝道:“放下武器,抗令不尊者,格杀勿论!”
那年轻公子忽而掣出冷月青锋剑,将头抬起,道:“我们逍遥派无为不争,官爷何故如此不饶人?阴阳两派素来互不侵犯,我们又没有在民间烧杀抢掠,所犯何罪,竟要捉拿我们?”
房金森不听,道:“皇上有令,速速拿下这些江湖贼,取其项上人头者,重重有赏!”话音一落,顿时士气高涨,举起长戟,与江湖各门派弟子一通厮杀起来。
这些门派弟子中,恰有来自时下四大门派着,原本是约齐了在深山谷里商讨解决门派争执,只因孤星派私心藏奸,故意煽风点火,至于斡旋无果,临了互相打了起来。始料未及的是,偏偏遇上朝廷官兵,四大门派亦不愿或不敢与朝廷结怨,因此纷纷溃逃,此时被围在垓心,也只有奋力一搏,突出重围。各派弟子列阵抵御,眼见朝廷人多势众,打了一会儿,各派竟死伤一半。
净灵派的三代长老,名叫佟灿夫,忽而站出来,拱手说道:“今日朝廷不顾鸿沟月之规矩,肆意掳杀江湖中人,各位侠士同胞们,何不暂弃前嫌,齐心合力,于乱军从中杀出一条血路?”
那位逍遥派的年轻公子,是冷面郎彭断肠的大徒弟,名叫于不羁,大声嚷道:“逍遥派众弟子愿与净灵派长老同心!”
于是,两派霎时合为一体,列阵冲突。孤星派与魔罡派众弟子见状,心想岂能在此束手就擒,因也加入净灵派,四大门派暂时合为一处,似一股千钧锋芒,将房金森三千人马冲得七零八散。程沧溟忙引两千军,斜刺里突然杀出,打乱佟长老的阵型,掳获五十余人。佟长老见旁边有一川流溪谷,道:“诸位侠士,有愿誓死不从者,随我跳将下去,但求苍天护佑!”话音未落,纵身一跃,跳了下去。
众门派弟子眼见后有追兵,前无退路,也都纷纷跟着佟长老跳下溪谷,无一人甘做俘虏。澹台尊老在林荫道上窥视,依稀得见,顿时掩面长泣道:“可怜枉杀义士,天亦嚎啕!”
房金森携兵追了过来,见程沧溟掳获了五十多个江湖门派弟子,道:“青龙何不杀了他们?”
程沧溟看着溪谷,道:“这并非我的初衷,他们也是侠义之士,我实不忍杀之。”
房金森道:“青龙可不要忘了大帅的命令,既然你愿做君子,那人给我来做!”语讫,抡起大刀,将五十余江湖门派弟子一一砍倒,又令士兵割下头颅,弃掷山野,任凭兽禽啃噬。
楚剑平在车马内闻此惨状,无奈掩面太息。数日之后,房金森押着南山子回到天湖村地界。途中,虽有朝廷哨卡发现,因见旌旗挂的是朝廷之师,遂不复心疑。楚剑平这才发现自己并非被押去了太昌宫,心下疑之。稍时,上山进了大帅府邸,伍行风却毕恭毕敬地迎入看座,笑对楚剑平道:“南山子可认得我?”
楚剑平侧目而视,道:“原来朝廷官兵,也行此等奸诈龌龊之事。要杀便杀,只恨我清名一世,余生再不能与知音高谈快论。”
伍行风闻之,大笑不止,即传工匠头刘丰进来,指着楚剑平,问道:“此人是不是深居幽兰谷的南山子?”
刘丰不用上下打量,只看一眼就认出来了,回道:“禀大帅,正是此人,货真价实。”说完,退了下去。
伍行风看着楚剑平,道:“我是个后辈,也不敢怠慢您。但是您若自称清名一世,恐怕多少令人有些不齿。不然,我给尊老讲一个故事。大约三十年前,中土因七国之乱,各国君主纷纷赍重金,欲求某位能工巧匠铸造天兵神器。那能工巧匠不忍见苍生罹难,遂携妻挈子四处流亡,可怜夫人于途中不幸染疾而终。后来,能工巧匠带着一儿一女,越过鸿沟,侥幸捡得性命,潜入天国。为防中土追查剿捕,能工巧匠将一儿一女分开寄样别户,自己则隐姓埋名,在深山谷里过着悠然惬意的日子。敢问南山子,能工巧匠为苟全性命,抛家弃子,有什么清名可言?”楚剑平闻之,心里有些虚了,不答。伍行风笑道:“那位能工巧匠隐逸的山谷,就是幽兰谷,在幽兰谷里,只有一户人家,就是你南山子!你,就是楚剑平!”
楚剑平心头一颤,撇身问道:“你究竟是谁,到底想怎么样?”
伍行风恨道:“我是谁?你抛弃了儿女,再不顾他们的死活,可知收养你儿子的那户人家不久就死了?是我爹爹好心将你儿子扶养长大,一直视为己出,孰料天国一复,他却勾连异族,捐弃天国之道,堂而皇之地登上天子之位。你身为他的父亲,难道不该劝一劝他,及早让贤,不要逼我发兵杀入宫廷,使得百姓徒遭战乱。这天国是冥空长者的天下,我是冥空长者末一代的世子,是唯一最合情合理的继承人!”
楚剑平闻之,深深叹气道:“原来你就是玄武,只怕是找错了人。我不会再认他做儿子,也不允许他认我做父亲。你们之间的恩怨,恕我不愿详闻。”
房金森一听,拔出大刀,道:“大帅,这老头太不识趣,不如一刀宰了他,看他还装清高。”
伍行风止住道:“且慢!”一面命程沧溟道:“带南山子下去,由你好生看着。”
程沧溟会意,推着楚剑平出去。常百韬因说道:“大帅,这个南山子要是真的不认楚天玄,天国万民谁又会相信大帅的话?”
伍行风道:“这件事还有一个当事人,那就是修真盟主淳于元。”
常百韬道:“那个淳于元武功高强,要想抓到他,除非智取。依我说,当初就不应该放任那白蝶离开天湖村。有了她,害怕南山子不承认么?”
伍行风道:“我要是那样做,夫人那边怎么交代?你可不知,她要闹起来,肯定会惊动宫里的皇后。皇后不会向着我这个哥哥,而是会向着她身边的夫君皇上。”一面转身问房金森道:“回来可遇见江湖中人?”
房金森回道:“遇见了,正好赶上他们四大门派弟子聚齐了,让我杀的屁滚尿流。”
伍行风道:“你可是借朝廷之名?”
房金森道:“大帅放心,从抓捕南山子开始,即申言乃朝廷之师。”
伍行风甚悦,道:“下去好生休整,并严令三军,不得在营中议论抓捕南山子之事。”
房金森领命退出。伍行风即刻遣细作去蚕丝镇打探,翌日细作回来禀报,道:“周将军依大帅之令,加固城防,数月来招募乡勇,眼下兵马已有五万之众。”
伍行风闻之甚悦,一时兴意所到,传见李承宛去避风亭品茶,常百韬垂侍在侧。伍行风自觉此次抓捕南山子,谋算楚天玄在前,纵兵以朝廷之名剿捕江湖各大门派,恶陷楚天玄在后,笑对李承宛道:“此番若引江湖门派与朝廷生仇,我看也不用等到楚天玄挥师中土之后,再举兵讨伐之。我大可静等朝廷深陷江湖各大门派声讨之下,不攻自破,坐收渔翁之利耳。”
李承宛佯装奉承道:“大帅英明神武,此举定能让楚天玄在江湖上身败名裂,是无论如何也洗不清了。”
常百韬却故意试探,道:“却不知楚天玄几时才能明白过来,大抵是到了江湖各大门派齐聚金銮殿的时候。”
李承宛赔笑不语。稍时,伍行风回到厅堂,问常百韬道:“军师还在怀疑谏议大夫?”
常百韬道:“大帅,你是我的少主,我必须看清楚大帅身边的每一个人,绝不允许有任何包藏祸心、事主不忠的鼠辈。这个书童,自打来了天湖村,我就看他不顺眼,一直派人盯着他,但凡有一丝不轨之举,及时来报。”
伍行风道:“军师所言甚是,但切不可太过疑心,否则我以后何以广纳天下幕僚?”
常百韬点头。那边李承宛品完了茶,退下去,回到屋里百般冥思,因屋里屋外,侍卫和仆从全是常百韬安插进来的,想往府地京都传送消息,犹如登天之难。
再说那澹台尊老,骑着一头毛驴,慢悠悠地,直捱到第七日,才到了府地京都城外,因匆匆进城,径往丞相府而去。府门口侍卫不认识澹台尊老,因挡住命其稍候,过了半炷香的工夫,又过了半炷香的工夫,再过了半炷香的工夫,始终不见人出来应话。澹台尊老急了,脱下两只鞋子,隔着宅墙扔进府院,大骂道:“不肖的徒儿,师父来了,你竟敢如此怠慢!”
话音方落,上官天俊忙拎着两只鞋子出来,低声下气地笑道:“师父从来都是躲着我,要是不承认我这个徒弟,怎么好出来见师父的。”语讫,弯下腰,要给澹台尊老穿鞋。澹台尊老不理,光着脚踏府门而入。侍卫见了,暗自捂口而笑。上官天俊拎着鞋子,一路跟着进了内堂,见师父坐了下来,忙近身弯腰下去,亲自将鞋子穿上,道:“师父再怎么生气,何必跟徒儿一般见识。徒儿若有什么不是,师父只管教导就是了。”
澹台尊老髯须足有三尺来长,拈须而骂道:“你现在是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哪里敢教导你?你把我教你的东西,当做勾心斗角、舞术弄权的铁戟,我哪里还敢再教导你?以后我怕是连这府门都进不来了,连我一块算计进去也就罢了!”
上官天俊忙跪下磕头,道:“师父这话怎么说,徒儿实不敢当。”
澹台尊老恨道:“不敢当?那好,我问你,我怎么教导你的,你又是怎么教导你徒儿的?论理他是当今的皇上,我不该背后说他,可是他不分皂白,污人清名,纵兵肆意抓人,我就该说他,还要骂他。我原以为他是个明君,现在看来,离昏君也差不远了!”
上官天俊吓得忙求饶道:“师父,这话可不敢乱说!”
澹台尊老道:“我乱说?是我亲眼看见的,就为了抓一个人,居然动用上千人马,他是怕人飞了不成?还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非要拿一个年近古稀的耆老回朝廷问罪?更可恨的是,他的将领纵容部下湖侠士,那都是一个个无愧于心的英雄好汉,却都被残忍杀害,简直是泯灭人性!”
上官天俊原以为是有关太阴师冷子枭的事,起初还有些心虚,此时越听越糊涂,因问道:“师父可否明示,徒儿究竟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
澹台尊老道:“你身为丞相,居然都不知道?皇上派了数千兵马,前去幽兰谷把南山子抓走了。恰好碰上江湖中四大门派齐聚议事,那将领说奉皇命,但遇江湖人士,格杀勿论。这个皇上是在宫里待糊涂了,怎么能如此放任官兵杀人?”
上官天俊这才听明白,忙解释道:“师父,皇上只是下诏,派人去幽兰谷请逍遥子。因江湖上门派之争,滋扰了民生,皇上日夜担心不了,想到逍遥子是江湖出身,所以欲求他权衡处理,平息事态,仅此而已,并没有再派兵去抓人,更不要说授意朝廷官兵围剿屠杀江湖中侠义之士了,那岂不是引火烧身,冒天下之大不韪吗?”
澹台尊老皱眉,犹疑道:“皇上果真没有派兵?”
上官天俊回道:“千真万确!师父怀疑谁,都不应该怀疑他,他可是有道明君呐。况且,数千人马,兵发幽兰谷,那么大的动静,没有皇上亲笔谕令,哪个将军敢冒着诛杀九族的风险,欺君罔上,纵兵杀伐?”一面传唤孟俦进来,问道:“你告诉我,当初我给你派一百兵丁护卫,带着诏书去幽兰谷,一路上可发现数千人马的朝廷官兵?”
孟俦见问得急切,以为闯了什么祸,跪下回道:“老爷,从我去幽兰谷,再回来,并没有发现一个朝廷官兵。老爷也没有交代,我确实没有注意。”
上官天俊屏退孟俦,扭头又对澹台尊老道:“师父,您也听见了。若皇上真要发兵,那样重大的决策,是必须放在金銮殿上由各文武大臣一同议定的,这些天来上朝,从未听闻皇上提及什么发兵幽兰谷之事。”语讫,忽而回过神来,忙起身,又唤孟俦进来,道:“好生款待师父,我得马上进宫面圣!”话不赘述,换上朝服,备轿匆忙赶往太昌宫。
一路上连连催促轿夫,到昭德仪门下轿,跑至冥空苑,已是满头大汗,却见九儿垂侍于门口,因问道:“皇上可在?”
九儿嘘声道:“丞相怎么才来?不知什么消息传到了皇上耳朵里,三郎跪在里面正挨骂呢。”
上官天俊一听,将要踱步进去,只听里面“哐当”一下,是摔杯子的声音,大怒道:“数千兵马,那么大的动静,你到现在才来禀告?”上官天俊怕三郎受罚,慌忙进去,垂首跪了下来。楚天玄怒目道:“你来的正好,告诉朕,那玄武要干什么?他竟然胆敢纵兵湖中人,数千的兵马,那么大的动静,隔了七天,朕到现在才知道!”一面又责斥耶律浑穹道:“朕是怎么交代你的?那么多的兵马,挂着朝廷的旗号,你的人竟丝毫没有察觉?还让朕如何在宫里安稳得下来,眼睁睁看着玄武胡作非为吗?”
耶律浑穹这才回道:“臣罪该万死。臣也是才得到消息,立即进宫向皇上禀报的。”
楚天玄又指着上官天俊,道:“朕问你话呢,你哑巴了?朕在宫里愿意做个昏君,原指望你做一个名相,什么事都轮不着朕来操心。你却放任一个贼臣逆子,明目张胆地又抓人,又杀人,挑起阴阳两派的争端,到底是何居心?”上官天俊一听皇上是气糊涂了,不敢回话。此时,卫北襄进来跪下。楚天玄问道:“朕曾听你说,有一位能工巧匠,叫南山子。上次丞相也提及,朕没来得及问,今番玄武派兵抓捕南山子,是不是那位能工巧匠?”
卫北襄伏地回道:“未见其人,不敢断定。”
楚天玄气得抓起杯子,朝地上又摔下去,道:“都滚出去,即刻把事情查明白了,来回朕!”
上官天俊三个心惊胆战,都爬着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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