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蝶延邀上官若妍去了府上,因霁雪初晴,犹有寒气,鹊儿早已在房间里笼好了炭火,俩人暖和和地靠在椅子上叙话。稍时,鹊儿泡了茶端过来,上官若妍抿了一口,就摇头,笑问道:“这个味道单调了些,妹妹一直以来就喝它?”
白蝶道:“谁喝它,太酽了。只是待客之时,偶尔拿出来尝一尝罢了。好不好的,我也不会品,既非文人墨客,又非大家闺秀,附庸风雅做什么。”
上官若妍笑道:“你也太妄自菲薄了,难道朱公子在边关监军戍守,你脸上竟不光彩的?实话说不得,我可是羡慕死了。”
白蝶一努嘴,道:“姐姐羡慕什么,难道三郎就差一截不成?我倒愿意夫君像三郎那样,就在城外,来回看一眼也省事。”
上官若妍道:“说茶的事,倒勾起妹妹的思愁了。”
白蝶道:“姐姐说哪里的话,你不来,我连这些话都没地方说去。”一面指着鹊儿道:“倒是有这个丫头,时常还能替我解一解闷,但是终究能怎样?人分两处,情牵一心,细细思量,比之宫里的嫔妃另有一种寂寥之叹。”
上官若妍噗嗤一声笑了,道:“我竟听出来了,你就是想男人了嘛。”一面安慰道:“男儿志在四方,妹妹应该体谅朱公子。朱公子身为将领,替天子谋事,定土安邦,妹妹更应该体谅皇上。”
白蝶道:“让姐姐说的,我倒是心眼的人了。”
上官若妍道:“不是这么说,女人的心思虽说不及男人开阔,但细腻之处男人却是比不上的。否则,女娲造人何必要分出男人和女人来,不是世法,即是礼法,或者是章法。总之,男女亦如阴阳,互生互化,绵延不息,终归一统。”
白蝶听着糊涂了,皱眉道:“姐姐都是哪里看来的邪书,净讲一些鬼话。”
上官若妍笑道:“你不懂,就罢了。”一面吩咐葱儿道:“去咱府上取一只醉春壶来。”葱儿得令,蹑脚出去。
白蝶道:“大冷的天,让丫头跑来跑去的,我又不要那个东西,拿来做什么。”
上官若妍道:“咱两家府邸对着门,又不远。妹妹现在是有夫之妇了,须注意生养之道,这饮茶就得提防。你这里泡出来的茶水,太酽了,等有了身孕,可不能这么喝。”
白蝶一听,突然来了兴致,问道:“怎么这泡茶也有学问的?”
上官若妍笑道:“自然了,你可知道,先时天国并没有泡茶一说,故而也没有待客之时品茶的习俗。是澹台尊老,我爹爹,还有太阴师三个人来到了天国,将茶叶风化带了过来,才有今日奉茶待客的礼节。一杯上好的茶水,须用清醇的醴泉,缓泡香嫩的茶叶,而轻易被人忽视的就是浸泡的茶壶。我看妹妹这里,水质也好,茶叶鲜嫩,也说的过去,唯独这茶壶,使那清香的味道压下去了不少。前些日子,我跟含羞草姐姐互通书信,就提到了说玄武命工匠们又新制了一披成色极好的醉春壶,问我要不要。我怕她那边麻烦,就要了一只。谁知,昨天她派人送了三只过来,嘱咐说另外两只送给蝶妹妹和百合花姐姐。今儿趁这个空,就让丫头给妹妹送过来算了,也省得妹妹老是要兑着茶叶泡。有了醉春壶,妹妹只管将热水倒进去,半炷香的工夫,再斟茶一饮,就是清甜而淡香的味道了,很合你我这样人的口味。”
正说着,葱儿捧着一只醉春壶过来。上官若妍接着,递给白蝶。白蝶接了,见茶壶也不大,上下端详一番,外表并无出奇之处,掀开壶盖,往里一瞅,却有龙腾图案,十分精巧,因爱不释手地笑道:“外而憨态,内而绰约,原来这样茶壶的精妙之处是在这里。看起来巧可爱的,不怪姐姐会喜欢。”
上官若妍笑道:“妹妹怎么忘了,在天湖村时,是沫然姐姐托我给这醉春壶内嵌图案的,我琢磨了一个月才想出法子来。后来,再制作醉春壶时,就照着样式,外面确实看着不出奇,里面却龙飞凤舞的。再有,妹妹说错了一处,它的精妙不在于里面雕刻的图案,而在于泡出的茶,能品出一种龙凤呈祥的味道来。所以,不但皇上喜欢,皇后也喜欢。”
白蝶道:“让你说的,越来越神奇了。先时在天湖村,艳芝姐姐也曾端出这个东西来,我喝了并没有什么感觉。”
上官若妍笑道:“那是你没用心,今儿让姐姐好好教一教你。”
白蝶迫不及待地就泡了热水,一面吩咐鹊儿道:“你和葱儿下去罢,站着脚也冻得慌。你俩自个笼了炭火坐下来说说话,不用伺候我们。”
鹊儿欢欣雀跃的,拉着葱儿就出去,撂下话道:“夫人有话就吩咐,我们就在旁边的。”话未说完,人早没影了。
上官若妍笑道:“看你平时把丫头给拴的,有个空就疯了似的跑。”
白蝶道:“你不知道她,由着性子来的蹄子,在这府里,竟比我这个主子还霸道。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将军夫人,我是下使丫头。”
上官若妍笑而不语。那边鹊儿拉着葱儿出去,就往旁边的绣房里钻,然后掩好门,让葱儿先坐床上。鹊儿笼好炭火,移近床前,笑道:“方才是不是冻坏了,快把鞋子脱了,热一热脚。”
葱儿笑道:“不冷,你转过身去,我自己脱了。”
鹊儿却不转身,用手捂着脸,道:“你身上我哪里没见过的,今儿看一看脚,倒害臊了。”说着,透过指缝偷偷地盯着葱儿,只见三寸金莲,宛若浴水蓝田。
葱儿热了脚,忙又伸到被褥里握着,见鹊儿呆呆的,笑道:“你怎么了?”
鹊儿伸手将葱儿往里面一推,道:“你歪里面去,里面暖和。”自个去了妆奁,理了理鬓角,然后打开一个箱子,掏出刺绣活计,往床上一歪,道:“你看我绣的这个好看不?”
葱儿捧在手心里,一看绣的是不知哪一个美人儿,因笑道:“难不成是你家夫人?可也不是,她比这上面的美人儿好看多了。”
鹊儿道:“这是我照着你的模样,好不容易绣出来的,你竟没看出来。”
葱儿一听,再仔细一辨认,倒也有几分相似,因笑道:“也难为你了,就不怕夫人看见,会罚你的。”
鹊儿一努嘴,道:“罚我什么,我偷偷绣的,她并不知道。就算她知道了,也疑心不到你身上,你放心就是了。”
葱儿一边解开上衣,一边说道:“我给你看样东西。”解开两层,才从里面掏出一块蚕丝的绢帛来,摊开给鹊儿道:“看看这个,上面绣有一个美人儿,叫什么姮娥。夫人给我的,我怕给弄丢了,就缝在里面衣服上了。”
鹊儿一看绢帛上绣的美人儿,腾云驾雾,超凡脱俗,犹如天仙美姬,看得傻眼了,问道:“姮娥是谁?怎么从没听她俩提起过?”
葱儿道:“这是夫人才跟我讲的一个美丽的故事,说大约两千多年前,在中土有一个叫帝喾的帝王,是他设立了二十四节气,生了个貌若天仙的女儿,就叫姮娥。果然后来姮娥吃了飞升药,就去了月亮上的广寒宫里,做了神仙。你看这上面绣的,就是她飞升时的样子。”
鹊儿听得痴痴的,道:“姮娥哪里来的飞升药?”
葱儿听了,伸手就揪了一下鹊儿的脸颊,道:“你在胡思什么,难不成你也想去月亮上做神仙?我可告诉你,那姮娥有一个夫君叫司羿。姮娥是升天做了神仙,可那司羿却在人间郁郁而终。你细想,那么好的一对夫妻,怎么就不得善终,非要给拆散开来呢?”
鹊儿却忽而恨道:“那一定是哪个坏人藏的飞升药,不心让姮娥仙子误吞了,才酿成人间悲剧。”
葱儿笑道:“随你怎么说,反正终归是飞升药的不是,至于谁是那个藏匿了飞升药的坏人,故事里可没讲,也没人去寻究。我倒愿意像姮娥那样,吃了药,就飞上天去,自由自在的多好。”
鹊儿一听,一把拽住葱儿的手,道:“你怎么能做神仙去?你还是别想了,不然撂下了我,可怎么办!”
葱儿伸手抹了抹鹊儿的额头,笑道:“看你急的,我说着玩的,哪里真有飞升药的。再说了,你有将军,还有夫人,我也不能天天过来陪你。”
正说着,外面上官若妍喊道:“葱儿哪里去了,快出来进宫去。”
原来上官若妍与白蝶说完话,因要将冷艳芝捎过来的醉春壶送一只给伍天沁,让葱儿去府里取来,预备即时进宫。葱儿听到夫人传唤,忙起来理好衣装,对鹊儿道:“你要想跟我说话,随时就来府上。”语讫,噔噔几下跑出了绣房。
稍时,上官若妍坐轿,带着丫头葱儿进宫面见皇后。在宫闱外,先由韦嬷嬷通报。伍天沁一听妹妹芙蓉水来了,忙唤程潇潇道:“快去迎着!”程潇潇因生过孩子,日夜只在伍天沁榻前伺候,听说上官若妍来,心中也高兴,因起身就要走,又被伍天沁叫住,道:“有日子没见面了,当不着我的面的话,你尽可与她在来的路上说了。我不着急,别让她觉着我这个姐姐没照顾好你。”
程潇潇心存感激,连连点头,俯身退出,匆忙赶去宫闱门口,一见上官若妍面,多少话都说不出来,只攥住手,泪水禁不住地往下淌。上官若妍怕人见了不好,忙以手帕拭干,笑道:“敢情妹妹是不想迎我,见了面,也不说个请,话也不说。”
程潇潇止住泪,忙往里让,慢慢地带路,道:“一别五六年了,要不是姐姐说来探望皇后,妹妹竟不知何时才能见一面。真格的,在这宫廷里,就像樊笼里的鸟儿,深渊里的草,多少委屈也只能烂在肚子里,都不敢当着鹦鹉的面讲出来。”
上官若妍听一句,心里寒一下,因止足,看着程潇潇道:“你可千万别这样想,曾经四个莲使里,只有你是最惹人爱,招人疼的。在我心里,何尝不是日夜牵挂着妹妹。不仅我愿意疼顾妹妹,皇后也是愿意疼顾妹妹的。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罢了,妹妹也别自责,总让人担心不了。此行,我说是来探望皇后,其实自上次蝶妹妹跟我说了你的情况,我就没一日踏实过。今儿趁着替含羞草姐姐送醉春壶的机会,实则是来看妹妹的。”
程潇潇却垂头,挪着步子,道:“谢姐姐抬爱,我也没什么,渐渐地也就习惯了。”
上官若妍两步踏上去,道:“什么‘抬爱’不‘抬爱’的,妹妹别把自己放的太低了些。我们这些做姐姐的,并没有埋怨你,真的是天天看着你在阴影里出不来,也是有流不完的泪水。我没猜错的话,那百合花姐姐就是因为你这样,都不好疼你了。太过疼你,下人们有说不完的闲话。不疼你,又怕你受委屈。你也替她想一想,该喊姐姐的时候,就喊一声,在你面前,她并不想高高在上的。一起玩到大,几十年的姐妹之情,难道还抵不了一时的过错?”话一说完,程潇潇禁不住又哭了,泣不成声的样子。上官若妍忙又安慰道:“妹妹快别这样,这倒是我没劝住的不是了。妹妹把心放宽,看都憔悴成什么样子了。”
程潇潇抹了泪,道:“我自知有赎不完的罪,没想到你们个个还是先时那样待我,我就是即刻死了,也没什么遗憾了。”
上官若妍道:“呸,呸,呸!瞎说什么死不死的,妹妹也不用赎罪,这五六年来,也该还完了。听姐姐一句话,妹妹要是心里还有我这个姐姐,自今儿起,就拿出曾经莲使的仪态来。”
程潇潇一边走,一边点头,道:“妹妹有一事相求。”
上官若妍道:“只管说,我要是办不了,不还有皇后么,我帮你去求她。”
程潇潇忙压低声音道:“这事可千万不能让她知道的,我的孩子就寄养在城外竹林庵里,当初我是答应了皇后此生再不与孩子见面,才保住了他。可那是我肚子里的骨肉,就是不见面,梦里都似乎能看见他一天天长大的身影。姐姐在宫外,闲暇之时替我去望候一下,也算是我跟孩子见了面一样的。”
上官若妍想了想,道:“我听说竹林庵旁边有朝廷的官兵,是不是皇上不放心,在盯防着?”程潇潇默然无语。上官若妍心中明白,道:“既然这样,我去也不合适,那皇上肯定还是会怀疑到你身上的。依我说,既然给了人家,就不用担心。等再过几年,大家都淡忘得差不多了,然后求皇后到皇上跟前点拨几句,也许就能说通了。你放心,皇上跟皇后都是宅心仁厚的主子,别人不知道,我们自己是知道的。”
程潇潇不语,稍时带着上官若妍到了百合堂。红儿忙迎出来,接上官若妍进去。上官若妍让葱儿外堂候着,自己端着醉春壶穿抄手游廊进了内堂绣房,见到伍天沁忙欠身行李。伍天沁笑道:“再想不到你会来的,来就来,还端着一只茶壶,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里缺什么,问你要的呢。”
程潇潇已经进来,忙搀着伍天沁坐起来,又拿了两个枕头靠着背。上官若妍把醉春壶放一边杌子上,笑道:“不是妹妹贫嘴,这是醉春壶,是新烧制的,是含羞草托人带过来,特意嘱咐我给姐姐捎来的。姐姐要是真不缺,我可自个收着了。”
伍天沁端起醉春壶,仔细看了看,笑道:“她在天湖村还念着我呢,上回托蝶妹妹带来的刺绣,我还没想好该回什么礼过去,今儿不防又捎了一只这么好的醉春壶。”
上官若妍道:“回什么礼,她是你妹妹,还是你嫂子。你就是不回,她也不会多心的。”又笑道:“这就让我想到先时咱们四位莲使,每年灵潭受洗之日,一个翡翠霓裳,一个粉红霓裳,一个宝蓝霓裳,一个云霞霓裳,个个都能穿着自己的霓裳羽衣,现在想想,多让人羡慕。”
伍天沁笑道:“你这话倒提醒了我,自爹爹死后,那四件霓裳一直是我保管着。”一面吩咐红儿道:“去打开衣匣,将那四件不同颜色的霓裳找出来。”红儿应声去了。伍天沁又道:“这霓裳我一直也没舍得拿出来,就怕看了勾起往事而伤心。我这里也没什么东西回送过去的,就把她穿过的宝蓝霓裳给她罢了,等你出了宫,好歹费心拍托人带到天湖村去。”
上官若妍笑道:“我不过随口一说,没想到姐姐真的替妹妹们都保存着。”
稍时,红儿将那四件霓裳翻了出来。伍天沁将宝蓝霓裳和粉红霓裳都给了上官若妍,道:“你的也拿回去,好歹是个念想。”然后又把翡翠霓裳托着,对程潇潇道:“这件是你穿过的,别嫌姐姐没保管好。”
程潇潇欠身道:“谢皇后。”
上官若妍看着程潇潇,道:“叫姐姐。”
程潇潇犹豫了半晌,才吐出“姐姐”俩字。伍天沁听了,看着上官若妍,笑道:“你要是不来,她都不叫我一声‘姐姐’的。之前在宫里还叫过,后来不知怎么了,许是受了什么委屈,问她也是半天不回话,在我跟前,越发的比下人还要生疏。”
上官若妍笑道:“斑泪竹是咱们四个当中最的,后来遭了事,承受了些苦难,性情难免受挫。姐姐是个明白人,心地又好,妹妹们无有不敬重的,举凡妹妹们有些过错,能着担待些,就是妹妹们的福气。”
伍天沁看着程潇潇,道:“听着没,我就说你是咱们四个当中人缘最好的那一个,在这深宫里,我疼不过来,她们两个必有一个会有话说。”程潇潇蓦然无语。伍天沁扭头过来,看着上官若妍道:“你看看,我怎么说,她都不跟我多说一句话。倒是整天的伺候我,前前后后的,没有差错,比别的下人都让人放心。”
上官若妍笑道:“那是她真拿你当姐姐,只是不挂在嘴边,姐姐应该体谅。”
伍天沁笑道:“说的也是,我倒没想到这层上。”又看着程潇潇,道:“芙蓉水都把话挑明了,我这个当姐姐的,身在宫闱,有时候难免苛责,你可别往心里去。”
程潇潇忙欠身道:“姐姐之恩,妹妹永生不忘。姐姐母仪天下,妹妹知道是有难处的。当着芙蓉水姐姐,妹妹也想多说一句,妹妹年纪最,曾经少不更事,犯下了大错,五六年来一直是姐姐们在体谅我,我心有惭愧,实在没脸。”
伍天沁拉着程潇潇的手,叹道:“好了,咱姐妹之间,还谈什么有脸没脸的。你知道姐姐的难处,姐姐就知足了。”
上官若妍见了,会心一笑,起身道:“我可不能多叨扰了,姐姐要好生休息。”
伍天沁点头,让程潇潇送出去。一路上,上官若妍又好生劝慰一番。程潇潇自是多有感激之词。回到府上,上官若妍即刻将宝蓝霓裳裹好,托人送去天湖村,交给冷艳芝。冷艳芝收到霓裳,兴奋不已,想起当年灵潭受洗时的情景,不禁黯然伤神,忽而听得门外一声响,不知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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