堪堪又过了一个月,段休和上官天俊访查完秋收之事回来,即马不停蹄地进宫面圣。楚天玄得知消息,散了早朝,早已在冥空苑等候多时。见面时,俩人跪着,楚天玄却始终表情严肃,顾自批阅奏章。待九儿换盏之时,楚天玄才抬头瞥了一眼,命九儿道:“给两位爱卿赐座。”九儿放下拂尘,亲自去挪了椅子过来。段休和上官天俊两个见皇上神神叨叨的,都咽着话,暂时不敢说。俄尔,楚天玄将奏本放下,问段休道:“秋收之事如何?”
段休见皇上问询,忙起身抬手回奏道:“今年各处丰收在望,仓廪殷实,百姓安居。”
楚天玄闻之,甚悦,道:“这事大司徒做的比丞相好,能想在朕的头里,踏踏实实地做事,朕甚是欣慰。从今以后,西市长街的关税,就交给你了,朕不论你从中捞多少油水,当朕需要用钱的时候,你拿得出来就是了。”
段休一听懵了,似乎有些不敢领皇命。上官天俊闻之,却有些忐忑,忙也起身离座,开口道:“皇上,那西市长街的关税,一直是微臣在把守承办。这几个月来,也算是井井有条,充实了国库。”
楚天玄打断道:“朕的意思,从今往后,你放下所有关税事宜,朕还有别的事要你去办。”
段休也不想跟上官天俊有过节,因也劝谏道:“皇上,关税一事,事关重大。丞相既已调拨把守,往来商贸,必定比微臣熟悉,交由微臣接手,又要重新分派,枉费人力,还是请皇上收回成命。”
楚天玄道:“你是一个老道的贾人了,还有谁比你更清楚商贸交易的?这事就这么定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还要朕怎么收回谕令?”一面看着上官天俊,道:“至于人事调动,你把名册交给大司徒,还有近几个月的关税清单,要一页不少的都给他。”上官天俊忽而觉得皇上变了个人似的,也不知道自己疏于了什么职务,此时只有唯唯点头,按照皇上的意思顺下去。且听楚天玄又道:“大司徒,朕还有一事,即刻给太守府衙拨银三千两,要是没那么多,去八大财佬的府上借。他们要是胆敢不给,就说是朕的意思!”一面挥手,让段休先行退下。段休俯身,缓缓后退下去。这时,楚天玄起身,走到上官天俊的跟前,质问道:“朕有一事不明,是不是天朝各级官员的奏章,先经由丞相府的审查,然后才呈上给朕的?”上官天俊听了,直点头。楚天玄顿时恼了,一拍案台,怒道:“那为什么府地京都太守府衙的三道奏章,朕是一本都没有看到?”
上官天俊吓得立马跪下,伏地回道:“微臣实在不知,也并没有看见那郭敖递上的折子。否则,微臣岂敢私自扣下,欺君罔上呢?”
楚天玄怒气未消,道:“若不是朕亲自去了一趟太守府衙,竟不知道那样的一个大忠臣,为朝廷兢兢业业,却被你们这些位高权重的臣子,欺压得连一句怨言都说不出来!朕一年来不闻不问,尚自以为天子脚下盛世无阙遗,原来都是你们在朕的面前粉饰太平!朕做了个昏君,自己却不知道!”上官天俊吓得不知如何对答。楚天玄又道:“朕是多么的放心,将朝廷内外之事,全权交给你。你却满嘴说什么井井有条,三本奏折,竟然能不翼而飞了?”
上官天俊实在觉着自己冤枉,思前想后,忽而忆起一件事来,道:“皇上,不是微臣想撇清责任。皇上可曾记得,瑾妃薨后,龙体不适,一个月未临朝,所有的事务都在微臣的府上交接。那一个月奏本是满天飞,微臣也曾一一过目,发现都是些家长里短的琐碎事,竟然呈上来,滑稽之极。于是,后来有几天的书折,微臣私自做主,令管家都烧了的。其中若有郭敖的奏本,那确实是微臣之大过。然而,那之后微臣委实事务缠身,不能竟日守在书房审阅书折。于是,就委托八大财佬,令他们轮换来府上代为审阅,这样一直到现在,天天如此。微臣实属没有料到,倘若是他们从中私自扣下了某些奏本,微臣也是有督办不力之大罪,请皇上责罚。”
楚天玄闻之,大概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消了气,坐下道:“好在并没有酿成多大的祸端,朕也不想罚你。朕方才说还有别的事交给你,就是从今儿开始,盯住八大财佬,暗中收集他们的罪证。”上官天俊抹了抹额头的冷汗。楚天玄又道:“他们八个不是喜欢审阅奏本么,你也别拦着,等挥师中土定鼎中原的时候,朕要一个一个的抄了他们!”
稍时,上官天俊退出。九儿却慌忙进来禀报,道:“太傅有急事求见。”
楚天玄忙命请进来。李耆徐徐而入,伏地请安。楚天玄问道:“什么事?”
李耆恭敬地回道:“殿内应试,出了一个奇人,微臣抉择不下,只好来请皇上定夺。”
楚天玄听李耆说的有些神秘,道:“应试入闱,朕可都是交给你了,选拔学子你自己看着办就是了。”
李耆道:“这个人的来历有些奇怪,文章又似大象无形,斐然出众,怕是只有皇上亲自去考核。”
楚天玄疑惑道:“什么来历?他的文章可带来了?”
李耆将应试之卷轴掏了出来,递给皇上,说道:“微臣正因其文章诡秘莫测,才打听了他的底细,原来是中土玄微真人鬼谷子的关门弟子,姓林名冠逑。”
楚天玄一听说是鬼谷子的关门弟子,顿时来了兴致,因问道:“他人现在哪里?”
李耆回道:“今儿是揭榜的日子,微臣已召齐入闱的仕子,就在太学院候着。”
楚天玄不及细听,先将竹简卷轴摊开,细细一览,见所作之题为《招天魂》,正文却是中土骚体,写道:
玉蟾皎兮河汉清,飞天素约兮普人间。八裔溶溶兮三千里,明辉灼灼兮猎山川。泽木滃渥兮灵巧然,根并楚脉兮逍遥叹。将以旷远兮神通天地,我以我情兮遨游宇寰。大浪澎湃兮魂在天,天赐我材兮故谪仙。
悔恨兮离尤苦,岂若九霄兮有烟庐?檐前檐后兮无菊美,南山北山兮唯孤独。酌贪泉兮一时风发,问世俗兮比比糊涂。结境兮愁还在,神仙兮沧海谁出?天长久阔兮似遨游,大梦初醒兮忽痛哭。
姣兔兮莫侍盼,高处兮多凄寒。不忍今日兮偷去,倩谁昨日兮痴顽?一度夕阳兮锁清秋,两泪纵横兮空凭栏。拈花为瓣兮月吐蕊,饮酒恃才兮天盘桓。我以我情兮天地同醉,我以我舞兮日月同欢。
宫娥渡水兮缠绵紧,守得闺思兮但无心。有心相望兮人何在,身在天上兮何能行?以我肝胆兮照天地,思君渡水兮还望君。常相思以自狂兮,借酒以逡巡。
天本善道,人欲无为。与霜雪摇落而冷化,追地干逡巡似风雷。从逍遥之外而内进,生不做奸佞之傀儡。活奚为人,死而为鬼。尘埃之下,无是而非。情到悲绝兮万事皆荒唐,欲求不老兮终化烟灰。循此道而频发,清扬柔性随风飞。随风飞兮白云上,我自逍遥兮昼夜随江水。
物化而新雅兮,春思臆朦胧。楚红而婉谢兮,妖娆香色中。有情自蓬莱兮,始羽化而登峰。焕烟霞之翡翠兮,接天壤之寒宫。望花雨涟涟兮,觉人世之匆匆。
物变而盛大兮,极貌杨柳依依。神象而壮恺兮,钦点江原萋萋。绿肥而遍野兮,逾鸟哀林啼。江云浮楼兮,江都阆苑若太虚。江上日月交替兮,胡为不叹息!觉人世之无常兮,恐他日之造极。
秋雁去矣不久留兮,深秋谁不入惆怅。愁肠百转难掩兮,哀恸鸿蒙之茫茫。悯惋浊世清风兮,暗中窥余光。一咏一叹萧萧兮,木叶黄飞太癫狂。
摇落天地大风悲,天外飞雪人间飞。楚原离兮大漠上,天上荡兮太白威。有离恨兮此间凝聚,涛涛千古兮化成碑。只见去兮不见来,何时可掇兮枉沉醉。一时逍遥兮风回舞,匝地三杯兮万念俱灰。
脉脉含情兮芳菲绕,离离旷远兮青春少。不作沉沦兮往太虚,独舞广寒兮憔悴老。
孤叹人间无士兮,天上多贤良。安得人间守拙兮,羡妒日月光。是以人间机心狠,胡为万世传承长?飞升药兮在何方,梦兮梦兮陋室空堂。
他山之石兮嵚崟出,佩我青衿兮红颜知音。如何镂骨兮得仙品,攻我资质兮非比庸人。待三五兮看万姓,仰玉盘兮酌玉樽。为要脱胎兮能新采,常宿茷骫兮冶幽魂。非我能荡怀兮,大块我为驰骋。
天为衣兮山屏风,何不作辞兮为我来从。从之茫茫兮月不羁,无日月兮无专攻。不知人兮何为种,不知神兮苟供奉。相宴欢娱兮为我敛额,似水娉婷兮九天之中。忽叹时兮不待我,聊发轻狂谁能懂?与我为舞兮撼天地,纵我奔放兮南北西东。
婉转兮翩翩工袖,绰约兮昏昏楼头。波光动兮素颜眉,凝辉彩兮笑回首。身随影兮邀美人,花间乐兮一壶酒。天上宫阙兮何年日,锦瑟年华兮问情愁。一醉酣高楼兮通天语,梦中弹泪兮心事悠。檐下常侘傺兮,怊怅不能休。惘然沉浮兮,此生为甚忧?断然痴情兮,此身为谁求?我以濯洗足天下,绿衣絺綌兮同道为俦。
既已人间不可留,天上不可相厮守,何故翩翩飞去翩翩舞寒楼?自妍为谁看,吹笛入凉秋。
我为美人兮登太白,将往山顶兮摘茝兰。花岩馥郁兮泉香洌,十八栗林兮道危盘。忽疑北斗兮星何在,鬼谷闻泣兮声缠绵。蹑步循近兮见伊人,在水一方兮倚栏杆。游丝软絮兮飘荷袂,疑是宫娥兮此谪仙。借问底事兮流红尘,天上敕诰兮客人间。
“无庸人知我兮能飞升,我不知哲人兮有蛊惑。人间不可久居兮故作客,天上不可久留兮故谪落。谁知我歌兮久徘徊,时光难驻兮太蹉跎。妒我仙类兮仰山月,谁曾闻得兮有天歌?行道迟迟兮,历历万世其几何?天上人间兮两鸿蒙,地不羁兮天不放鸾车。我无长策兮能驾驭,苟以运筹兮或掩遮。沧桑谁恨兮无出穹庐,悲风谁哀兮良莠偏合。江海潮生兮潮还落,唯我无闻兮怫恸山河。
追以往而开来者,执细微而穷大荒。登高峰而极目远,摄天魂而采文章。造人世而红尘劫,随日月而光芒长。苟无我兮天地何生精灵,既生我兮宦海波澜狂。浮生若梦兮何徜徉,大梦初醒兮何悲伤。百花残飞兮鬼谷冷,黄叶挣揣兮深壑凉。人心亦如春歇兮才谢尽,踯躅不愿前兮唯臆铿锵。”
山高而有灵兮神仙何在,我徒狂简兮而斐然。若非群玉兮纷纷而来下,举杯邀明月兮而纵欢。孰是王孙逝已矣,我今撼天地兮把君魂招还!
为我传道兮褫革垢陋,申退恶兮清修扬。匡扶孱弱兮太平盛世,华夏崛起兮载德良。德如泰山兮永不逝,永不逝兮滚滚长江!
览毕,楚天玄只觉心中似悬着浩瀚的星空,呆了半晌,忽地惊叹道:“世上果有此等奇人!世上果有此等奇人!快带朕去见他!”说话时已然迫不及待踱步出去,李耆追着,赶紧去了太学院。到了太学院殿堂,见仕子们个个清俊潇洒,器宇非凡,楚天玄甚是欣悦,因往殿上坐了下来,瞅着一众仕子,喊道:“谁是林冠逑?”喊了半天,没有人出来应声。
李耆忙示意一众仕子,道:“当今皇上驾到,还不快跪下?”
因众仕子自层层考试入闱以来,从没有见过皇上,听太傅一说,个个傻了眼,纷纷跪下口呼万岁。楚天玄即命平身,把李耆唤到跟前,疑问道:“朕喊了半天,怎么没人出来答应。”
李耆道:“这个仕子,有些清高。皇上对待仕子,不应该像对待驰骋沙场的将士一样,须有些耐心。再者,其貌不扬,在这一众仕子当中,他怕是最丑的一个。据微臣想,他或是怕皇上见了,有些失望。正因为如此,这第一名的头衔,微臣抉择不下。”
楚天玄闻之,顿时怒道:“这又不是朕遴选妃子,择优而录,你差点坏了朕的大事!”一面起身,竟然恭恭敬敬地向仕子们行礼,道:“朕一直以来,都对舞文弄墨的仕子们有些偏见。今儿,朕看到了一篇气势恢宏的文章,改变了朕的初衷。朕有过错,向你们请罪了!”众仕子诚惶诚恐,没想到世上竟有这般礼贤下士的帝王,因此打心底敬服。楚天玄将竹简卷轴摊开,指着骚体《招天魂》,又问道:“是谁写的这篇文章,可否让朕一识庐山真面目?”半晌,才有一人站了出来,躬身向楚天玄请了安。楚天玄看时,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来见他左右脸颊尽是癞疮,奇丑无比。那仕子见了,慌忙背过去跪下,伏地不起。楚天玄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不尊重他了,忙起身过去,扶他起来,与其眼神对视之隙,猛然觉得在哪里见过似的,道:“朕不是有意为之,听太傅说你是中土玄微真人鬼谷子的关门弟子,又看了你的文章,委实令朕叹羡不已。先时朕流亡中土,曾慕名拜访过鬼谷林麓,可惜没有见到鬼谷子本人,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林冠逑眼神滞涩,似乎有难言之隐。楚天玄看了出来,即带着林冠逑去了冥空苑,命九儿赐座,又斟茶,道:“这里再没别人,有什么话,你可就直说了。”
林冠逑回道:“生就是当年挑水的道童,在鬼谷林麓与皇上曾有过一面之缘。”
楚天玄往回一想,忽而忆起来了,道:“朕方才见你确实似曾相识的,只是想不起来。”因又问道:“你不在扶摇观学道,怎么落魄至此?”
林冠逑叹道:“皇上,此事说来话长,生其实是来避难的。当年皇上离开天玄寨不久,也就是三五年间,中土因帝室祸乱,战火迅速蔓延至全国各地,以致生灵涂炭,民不聊生。直到萧放弑兄,篡位夺权,才算渐渐平息了战事。然而,萧放是一个只重刑律的暴君,至于中土百姓人人自危。后来,萧放为稳固基业,知道师父在民间的威望极高,于是三次下诏,派兵前去鬼谷,欲请师父出山。师父心知萧放残忍乖戾,德不配位,不肯屈从。三次下诏未果之后,萧放失去了耐心,于是下令放火烧山,将师父,连同扶摇观内所有的修道之人全部烧死。恰巧,那日生下山挑水,等回来时,救火不及,把自己也给烧成了这样。他们烧了山,还不死心,于是又到处抓捕生。生无奈,也就在今年的春夏之交,逃亡到了鸿沟边界,跳进了大峡谷内。没料到,生命大,被刚好撑筏而过的澹台尊老救了下来。”
楚天玄一听玄微真人鬼谷子已经不在人世,心甚惋惜,叹道:“朕当年拜谒鬼谷,虽未见其人,但渴慕之心从未减却。今儿朕霸业初成,仙圣却溘然长逝,实乃天下的损失!”因又吟起当年仰慕扶摇观之诗,云:
人称鬼谷子,相遇不能求。
他日成霸业,莫辞我封侯!
吟罢,中土的方向再深深鞠躬三次,以寄无限哀思。林冠逑听了,不禁掩面而伤。稍时,楚天玄缓过神来,又将林冠逑的文章读了一遍,说道:“你这篇辞赋,读之竟令人荡气回肠,只是朕不解,文末‘华夏’两句,是什么意思?”
林冠逑躬身回复道:“生听说皇上欲挥师中土,解民之难,由此而发,才写了这篇《招天魂》。若细考究,中土有典曰‘华夏蛮貊,罔不率俾’,又有‘冕服采装曰华,大国曰夏’,因此若从大家文明之论,中土与先时的天国,本是同根同源,皆属于‘华夏氏’。而今中土礼崩乐坏,正待皇上这样的有道明君肃清寰宇,一统华夏之民族。”
楚天玄一听,越发有了挥师中土之名,大喜。随后,破格录用,即封林冠逑为少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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