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子枭辞官归隐,先去天湖村看望女儿。谁知,冷艳芝听了爹爹的意思,心中不忍,泣道:“爹爹这一去,把女儿可怎么办?”
冷子枭抚慰道:“爹爹老了,照顾不到你了。再者,还有玄武,你又担心什么?”
冷艳芝道:“爹爹快别提他了,他如今势大力强,不似先时那样待我了。往后他若真成了帝业,身边三妻四妾的,那时候我还有什么地位可言。”说着,眼圈又红了,道:“我宁愿他不做什么大帅,不做什么帝王,跟我一辈子厮守就是了。”
冷子枭默然不语,倏忽掏出来一样东西,却是篦子,叹气道:“在爹爹心中深藏着一个秘密,这个秘密爹爹一直不愿意说,是怕你知道了心里难受。你时候不止一次追问爹爹,亲娘到底在哪里?爹爹只说你亲娘因为生你,没有挺过去,其实那是敷衍的话。现在爹爹就告诉你,你的亲娘还活着,这把篦子就是她曾用过的。”
冷艳芝一听,似五雷轰顶,忙问道:“爹爹为什么瞒着我,我的亲娘到底在哪里?”
冷子枭把篦子往案上放着,悔恨道:“还记得我们流亡中土的时候,见过的齐相国吗?你的生母就是他的掌上千金,名叫齐祎依。因为当时爹爹在相国府上供职西宾,日子一久,不期然而然的却跟她偷偷好上了。俩人干柴烈火,愈演愈烈,最终尝到了恶果。爹爹身份卑微,她却是名门望族的姐,门不当户不对,在中土是一大禁忌。当她得知自己怀孕时,要我带着她离开相国府,我没有答应,因为我不能自私自利,那样会牵累她跟着我受苦的。后来她还是悄悄把你生了下来,而那时齐相国已经觉察,爹爹为了保全自己,也是为了保全她,带着尚在襁褓中的你,从此在中土销声匿迹。爹爹当时走得匆忙,什么都没有留给她,倒是她还塞给了一把篦子给爹爹。爹爹能感受到,为了能够保住你,她委曲求全,是有多么的伤心,多么的痛苦。上次流亡中土时,爹爹暗自去打听过,原来她被迫嫁给了一个王爷,就是萧典的胞弟萧放。爹爹自知再没有机会,也没有颜面跟她相见,只得作罢。”
冷子枭说的痛不欲生,冷艳芝却听得如痴如醉,没料到爹爹还有恁般轰轰烈烈的往事,因将篦子拾起,见上面刻有“执子之手,依依三生”的字样,道:“爹爹的意思,女儿心里明白。女儿一定带着这把篦子,找到亲娘。”
冷子枭又叹了口气,道:“凡事不可强求,你有这份心,爹爹已经很宽慰了。爹爹走之后,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语讫,起身离开府邸。
伍行风就在门外候着,见岳父大人若有泣痕,道:“岳父大人要去哪里做隐士,可否告诉我?若不然,让我派几个侍卫和丫头,我也安心些。”
冷子枭道:“你把这些心思放在我的女儿身上,我就安心了。”正迈开两步,又回头道:“我不妨碍你做大事,但是别让我女儿受委屈!”
伍行风点头应允,等冷子枭下了山,即传令给封幽,命其暗派人手,查探冷子枭的去处。冷子枭心无挂念,只是漫无目的地云游,不期到了“崂山之隐,川流之谷”的崂川村地界。冷子枭心中豁然开朗,大抵觉得此处就是自己栖身之所,于是循路下去,进入四面环山的崂川村。自楚天玄光复天国以来,责令重修蚕丝镇和崂川村,以期恢复以往天国极盛之貌,终因国力不足,只是将崂川村略加翻修,论及文治武功,也算是有一番政绩。此时正值初秋黄昏,天高气爽,冷子枭从山上鸟瞰村落,首先金碧辉煌的玲珑塔映入眼帘,接着栉比鳞次的避风亭扑进画面。一醴泉水,从山谷泻下,潺潺经过各个宅院。氤氲霭气,似轻纱般拢住勾檐,在最后一抹夕阳润色后,纵如暧暧远人之境,不禁令人神往。冷子枭忽而更加坚定,此处就是自己栖身之所。稍时,进了村中,眼见垂髫耄耋互相嬉戏,耳闻犬吠禽鸣互相交织,不觉一股淡泊名利之情涌了出来。村民见了冷子枭,并不觉得陌生,各个以礼示好,冷子枭也是各个还礼,却猛然想起孔丘弟子曾皙之言“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不觉惬意之极。
须臾,冷子枭进了一家酒肆,只喝了几杯浊酒,微微醉醺,即翻身往玲珑塔而去。走到塔下,门口却有一位守塔之人,见其打扮也是村氓的模样,因伸手将冷子枭拦住,道:“界外之人,不可轻易入内。”然后指着旁边的牌子,上面写着:若入玲珑塔,必先梦醒来。
冷子枭忙止足,笑道:“什么时候改了这样的规矩,有意思。”一面又问道:“那怎样才算是梦醒呢?”
那村氓撇开身子,露出一案台,上面摆着对弈的残局,村氓指着棋局,躬身笑道:“尊老别见怪,这是一位樊姓老夫子设的棋局,托的在此等候高人,说谁能看着棋局不入梦,并能破解,即可进入,否则需缴纳一两碎银。”
冷子枭更觉有意思,走近案台,往棋局一瞅,顿觉有一股吸力将自己死死牵扯住,除非闭上眼睛入睡,或者破解迷局,方可脱身。冷子枭硬着头皮,沉思稍许,又心算稍许,临了只拨弄了一颗棋局,至于盘活全局,化险为夷,那股吸力亦随之消弭。
村氓见破了棋局,甚是惊叹,忙抬手说道:“果然是高人,樊老夫子就在九层塔内候着,尊老且上去。”一面就给迎了进去。冷子枭到了九层塔上,见摆有一席,席间有庞绾、白老汉,另有一位尊老,因猜测是樊老夫无疑。只是见了庞绾,冷子枭有些许愧疚,先就躬身迎上去,向庞绾施礼道:“老朽已辞去太傅之职,先时多有得罪之处,还请逍遥子见谅。”
庞绾没料到冷子枭会来,更没料到他竟然如有了悟之举,顿时觉得他也开始渐入道行,因忙施礼回敬道:“晚辈先时也有清高不近人情之处,太阴师也别见怪。”这么一说,俩人相视而笑。庞绾即又指着白老汉,道:“太阴师可认得他,他就是曾经江湖上的修真盟主淳于元。”冷子枭一听,傻眼了,看着白老汉,半天才醒悟过来。庞绾又指着樊老夫,笑道:“这就是在塔门口设迷局的樊老夫子,我跟淳于前辈可都是破了棋局,才给放了进来了。”
樊老夫哈哈大笑,请冷子枭入席,先斟酒,道:“迷局,难不倒各位高人。不过,你们可知,前不久我就是摆出这样的迷局,戏耍了一把当朝的皇上。所以,那个时候我就想,什么帝王霸业,终有被眼前事物迷惑住的时候。今儿这棋局摆在玲珑塔门口,老夫就脸皮厚些,赐其名‘玲珑棋局’。”说罢,自己掩不住又哈哈大笑。
原来庞绾与淳于元离开天湖村后,一路先赶到崂川村打尖,不期遇上樊老夫摆下玲珑棋局,正好也省些脚力再去京都城外遍寻樊老夫了。那樊老夫原本就是崂川村人,先时颇有些家资,遂出资合崂川村全村人之力,兴建了玲珑塔,后来因避战乱,四处辗转,颠沛流离,末了才在京都城外结庐而居,暂得安顿下来。今日回崂川村,是为牵念故土,望候乡闾巴人,一时偶得雅兴,才在玲珑塔下门口摆设棋局。三个人刚坐下来,还没说一句话,那冷子枭就破解了迷局上来了。此时,四个人拢座入席,各自先满饮一杯,但听庞绾对樊老夫说道:“上次跟澹台尊老探望老夫子,见老夫子收留了一位男婴,今后若是只管带着他,可就大为不便了。”
樊老夫正为此事犯愁,放下酒杯,道:“若真想带着他,也没什么不便之处。只是那皇上暗中派了人,见天的盯着,只要我带着婴儿,根本脱不开身。”
淳于元问道:“这是为何?”
樊老夫道:“因为那婴儿,是当初天国斑泪竹莲使的遗子。”
淳于元一听,顿时明白,也只是叹气,道:“有权之人,永远放不下要剥夺别人权利的欲望。”
樊老夫道:“可怜孩子是无辜的,所以我给他取了个‘樊阆’的名字,那皇上才没动杀心。”
冷子枭在宫中也曾听闻程潇潇将所生的婴儿赠送给别人收养了,没想到就是眼前的樊老夫,因抬手敬仰道:“古天煞在天国造下无数杀孽,老夫子不愆怨其子,实在是高风亮节。再者,单单一个‘阆’子,求门内从良之意,这正是仁怀天下,大道圣人的胸襟。”
樊老夫闻其言,拈须笑道:“你跟那个太阳师是一般的眼睛毒辣……”原本是无意戏谑,不料庞绾使了个眼色,樊老夫忙打住,转而自罚一杯,敬到冷子枭的面前,笑道:“我也是历经战乱,才把世间之事都看淡了些。这么说来,咱俩其实是一样的,人到暮年方才了悟。”
庞绾忙添了一句,道:“其实老夫子很悲惨的,原本家丁兴旺,膝下子孙满堂,后来却因躲避战乱,各个流散,至今杳无音讯。”
冷子枭也举起了酒杯,叹道:“老夫子之言,很让我感动。咱们实乃同道中人,各个沦落,才悟出人生的大道理来。譬如,我深有感触的官场,与战场无异,不乏谄媚之佞臣,各个都驾驶着一只舴艋,却总要阳奉阴违,耍尽心机往别个的舴艋里灌水。不到他人沉舟,他们是绝不肯罢休。我实在是太累了,所以才辞去太傅之职,由谁爱做,就由他做去罢了。”
淳于元与庞绾两个忙也一齐举杯,道:“既然如此,眼下喝了这杯酒,就算掸净尘土,不做世俗之徒!”
至于玲珑塔下守塔之人,却是昔日樊老夫在崂川村时的邻舍,姓沈名旺的儿子沈溪。这沈溪早年娶了一位既聋又哑的女子,村中人都唤其“哑妇”,并无歧视之意,也都挺周济照顾她。沈溪也是念其孤苦伶仃,无依无靠,于心不忍,况且哑妇自嫁入沈家,里里外外任劳任怨,从未落人口柄,沈溪更是感念其德,发誓今生不纳妾。沈旺起初坚决反对这门亲事,奈何儿子铁了心,后来冷眼见哑妇甚是贤惠,也就作罢了。然而,苍天似乎总是弄人,偏偏哑妇落不了胎。沈旺见此情形,又生了厌憎之心,屡次提出要儿子纳妾延续香火,或者干脆休掉哑妇,另娶新妻。然而,沈溪死活不肯,并恳求父亲道:“哑妇就算生不了孩子,我也是她的夫君。父亲大人若要嫌弃她,则连我一块嫌弃。”沈旺无可奈何,父子俩的关系闹得越来越僵。
后来此话传到了远在京都城外樊老夫的耳朵里,樊老夫很是欣赏沈溪大丈夫之所为,而自己又当年迈,恐不久于将来,于是为了孩子,修书一封,欲将樊阆寄养给沈家,可从沈家之姓氏,全了沈旺的眷眷之心和沈溪的拳拳之心。但却有一个条件,就是沈溪夫妇必须迁居到樊老夫的茅庐去,此是为保护樊阆之故。沈旺不肯抛下崂川村的家业,好不容易等到天国光复,才安顿好了不到半年,又要离开,实在不忍心,于是跟儿子商榷道:“不如我先带着哑妇去一趟京都城外,看看樊老夫子那边的情况,也要哑妇见了那孩子喜欢才好带着。你且收拾这边的部分家当,等我的消息就过去。还有,这边的宅居也别折卖了,留给下人们或住着,或看着,也算是积德行善罢了。”
沈溪就点头道:“父亲大人就放心过去,哑妇不是挑三拣四的人,那孩子她一定喜欢。”
果然,深旺带着哑妇找到了樊老夫的茅庐,见到那男婴,乖巧可爱的,哑妇就喜欢的了不得,抱在怀里连做饭都舍不得放下。樊老夫见安置妥当,心甚安慰,一面感激沈旺,临别之际给此处住了多年的幽居茅庐赠一名字,因其周围多生竹林,遂叫“竹林庵”,将此仨字刻在木桩上,就插在通往庭院栅栏一条径的入口处。随后,樊老夫骑着一头毛驴离开茅舍,慢慢吞吞地赶往崂川村。自此,樊阆更名为沈阆。
然而,樊老夫离开竹林庵,探子得到消息,回报给丞相府。上官天俊不及斟酌,赶紧进宫,去冥空苑上奏。楚天玄一听,惊问道:“那老夫子去了哪里,他就丢下婴儿不管了吗?”
上官天俊回道:“据探子回报,樊老夫子是骑着一头毛驴,朝着崂川村的方向而去。他似乎另请了人来,照看着婴儿。临别之际,还给那茅庐取了名字,叫‘竹林庵’。”
楚天玄闻之,笑道:“朕要是不做皇上,必定会追随他那样的人而去。有的时候,朕也实在是太累了,总觉得天下就没有管理好的那一天,又总是天天盼望着能将其管理好。”
上官天俊亦笑道:“那是皇上心念苍生之故,岂是那些凡夫俗子所能攀比的。”一面就问道:“是不是派人将樊老夫追回来?”
楚天玄一挥手,道:“不必了,他要做逍遥子那样的浪子,朕成全他,随他去罢了。只要那婴儿还在竹林庵,朕就放心了。这个老夫子心思倒缜密,一定是权衡好了其中的利弊,才放心将婴儿托付于人的。”说着,忽而想起了那日在竹林庵内被一道残局迷惑入梦的事情,一时陷入深思,想了半天,依然不解。
正思索着,忽而九儿进来打断道:“那左将军、右将军和大司马,三个人约齐了来向皇上请安,在门外候着的,问皇上明儿可否动身,就领命下去准备的。”
上官天俊方才见皇上恍恍惚惚的,以为是批阅奏折倦怠不堪,深恐打扰到了,遂敛步悄悄退了出去。此时,楚天玄被九儿打断沉思,缓过神来,说道:“叫他们三个进来。”稍时,朱向南、陈关河、周罕三个齐步而入。楚天玄挨个看了一眼,因问道:“你们各自的事都办齐了?”三个人一齐点头。楚天玄盯住周罕,道:“朕问你的事办齐了吗?”
周罕不知何意,因从头细想,除了宣诏进宫,领命为挥师中土做准备,再也想不出来其他的事,躬身回道:“微臣回来探望家眷,领了皇命就要回净灵王宫整顿军马的,确无遗漏之处。”
楚天玄却翻开一本奏折,念道:“据探子来报,大都督玄武拥兵二十万盘踞于天湖村,被其部下推举为天国神主玄武大帅,其谋逆之心已昭然若揭。大都督得知皇上挥师中土之意图,聚齐部下八位大将,议定趁我挥师中土之隙,举兵攻入京都,另立朝纲。”念完,楚天玄将奏本放下,道:“朕当初在结义兵驱除番邦贼寇时,就已经料想玄武终会成为日后强劲之敌。这奏本中说,玄武部下有八位大将,朕是查了又查,才发现那八位将军中,有一位儒将,叫什么周明玉,正是你这个大司马的哥哥。”说完,忽然怒拍桌案道:“朕不怕什么天国神主玄武大帅,也不怕他趁我防备空虚大举进兵,唯独怕他部下二十万精兵,一个个愚忠,是清一色的天国壮士!”楚天玄此时正为冷子枭辞去太傅之职,因念在师徒一场,忍着未动杀心,却在这个节骨眼上发泄了出来。
周罕吓得慌忙跪下,道:“昔日战乱,微臣与兄长早已失散,这些年来微臣一直也在查访他的下落,从来不知他竟然混迹于军中,而今做了玄武的将军。请皇上宽限数日,微臣一定派人联系到他,说之以利害,让他归顺大玄天朝。”
楚天玄舒了一口气,闭目道:“那是你的事,朕管不得。朕只告诉你,他是他,你是你,朕不会因为他做了逆臣的工具,就愆怨于你。再者,朕是非常爱惜将才的,像你哥哥那样的儒将,朕身边还找不到一个,你可别辜负了朕的一片心意。”周罕一行挺,一行直点头。楚天玄止住半会儿,睁开眼,扭头问陈关河道:“你和丸儿的婚事办的怎么样?”
陈关河俯身回道:“托皇上的福,朝中各大臣都来撑了场面。”
楚天玄道:“朕怎么听说车骑将军在堵什么气,亲妹妹的婚宴,他居然躲着不去?”
陈关河忙回道:“人虽然没到,礼却到了。微臣与车骑将军昔时有些嫌隙,一时解不开而已。微臣昨儿携丸儿同去熊府,在车骑将军面前拜了谢,给足了他面子。他也借坡下驴,说好了不再跟微臣计较,皇上不必忧虑。”
楚天玄“嗯”了一声,点头道:“国之根基未稳,朕是十分不愿意看见你们臣子之间争来斗去的。”最后问朱向南道:“你和白姑娘见过面了?”
朱向南回道:“见过了。”
楚天玄道:“耶律蒙尚的府邸空着的,你就携家眷都搬进去罢了。离太昌宫近,有什么事,朕也可以照应到。”朱向南躬身谢恩。
稍时,仨人齐身退下去。朱向南且遵皇命,派随身侍卫迁徙府邸,因一时找不着白蝶,问下人们才知道她刚进宫不久,去给皇后请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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