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沧溟腾空一跃,追着四大,一直赶到那巨石之巅下面,躲在岩下杈桠间,借着溶溶月色,向那石头上望去,依稀见得四个人将一人围在中间。且听廖刑天逼迫道:“你我毕竟师徒一场,我也不为难你。只要你肯传授武林绝技,或者将其秘籍交出来,以后随你闲云野鹤,任你漂游四海,我们是都不管的。”
那当间一人,却是一位老者,程沧溟远看不甚清晰,只觉得其身量体形与白老汉有几分相似。蓦然,听那老者酣然一笑,朝着廖刑天回礼道:“你不认我这个师父,可我还想管教你这个徒儿。中土有言‘子不教,父之过’,我没有教导好你们四个徒儿,是我一生到现在莫大的愧疚。”
钟旱魃怒道:“少废话!你已然背叛了江湖,有什么资格来教导我们的?快将绝技秘籍交出来,省得我们到处找你!”
程沧溟听那老者的声音,辨认得正是白老汉,也正是此时方才醒悟,原来白老汉就是江湖上消失多年的武林至尊修真盟主淳于元。且听淳于元又是酣然一笑,侧身对钟旱魃道:“巧儿,你以前可是个机灵乖巧的好姑娘,为师的很是喜欢,故而一入师门,就给你取了别名‘钟灵巧’,就是希望你能永葆无邪的心灵。没想到师父离开之后,你竟把自己糟蹋成这样,打扮的人不人,鬼不鬼的,岂不让为师的心疼?”
钟旱魃是因为逍遥子庞绾,才变得性情乖戾如此,淳于元心知肚明。而庞绾曾在江湖上侠义之名远播,素来令人敬佩,淳于元虽不知俩人何以分道扬镳,但大抵揣测是为秉性各异而已,因心中不忍机灵乖巧的徒儿落魄,言语激之,是为循循善诱之故。钟旱魃听了,心中虽然“咯噔”了一下,却仍是不依,道:“谁要你假仁假义的,快将秘籍交出来,不然别怪我不客气了!”
岳神荼将洞箫一扬,道:“你既然在民间游荡了多年,岂不知阳派有‘国不可一日无主’之道理?你身上藏着绝技秘籍,即便我们不找你,也有其他心怀叵测者,穷极手段来找你的麻烦,我们四个也是为江湖稳定之考量,念在曾为师徒的份上,就别为难我们了。”
淳于元听了,直叹息道:“你们四个怎么还不明白?哪有什么武林绝技?那都是江湖中人臆造出来,讹传的谣言,你们竟也信真了?为师的曾经教过你们,武功没有高低之分,境界却有轩轾之别。不为藏而藏,不为练而练,不为有而有,此之谓臻于佳境:无形而为。为师当年以坊间乐器传授你们武功,就是为了能让你们蕴藉其中,熏化悟性,看来今儿你们还是没有了悟。徒儿们,为师的求你们,别坏了天国几千年的规矩,回到江湖上先学会做人!”
廖刑天见取秘籍而不得,道:“别听他蛊惑之言!”一面跃身而起,在半空中喊道:“摆八倄阵!”
岳神荼、戚飞廉、钟旱魃三个听了,腾空而起飞入同样的高度,四个人两两互相借力,谱一首同样的曲子,霎时间四个人如有分身之势向下排开,纵横交织都有八个身形,一共六十四音律同奏,故称八倄阵。此曲更有锋芒之势,直逼围在垓心的淳于元。这八倄阵乃淳于元所创,没料到此时四个徒儿们却拿来针对自己,不免有些怅然。淳于元似乎不愿意争斗,伸开一手,兀自运力将枝头一片叶子吸附于掌中,且盘腿坐下,将叶子含于唇边,吹出同样的曲谱。程沧溟躲在暗处,见双方竟以奏曲厮杀,八倄阵内犹似激湍咆哮,外面却平静如常,再细听曲子,俨然幽邈长恨,绵延不绝,未料到世间尚有如此曲谱,如此神功,一时看得呆了。
稍时,周明玉和房金森各带着五十个侍卫先行赶上来,见四大困住一位老者,且不论争斗的场面如何激烈,单单是曲子则听得人是肝肠欲裂。周明玉和房金森又赶紧退避三舍,躲在岩石的后面。等了许久,房金森有些不耐烦了,道:“不如带兵冲上去,趁他们不备,一个个地擒拿住岂不爽快!”
周明玉阻拦道:“听大帅的话,别胡来!他们是江湖中人,阴派的做法咱们不置可否,且静观其变。”
房金森瞪大了眼珠子,道:“我也是为大帅好,他有时候太重情义,优柔寡断惯了。眼下正是大好的机会,何不趁此收伏了那些江湖中人,以作行军先锋?”
周明玉道:“欲得其人,必得其心。况且,阴派与阳派素不往来,这是天国的规矩。这规矩一旦打破了,天国将面临另一场动荡,大帅深虑于此,岂是下属们可以揣测的?”
房金森闻言,闭口不提。又过了一会儿,伍行风与常百韬两个也赶到。原来淳于元与四大以乐器斗内功,浑厚之韵律响彻整个天湖村,伍行风自觉伤势无碍,也想前来探个究竟,走到岩石下面,但觉有一股洪流抵近胸口,不觉止住了脚步,不敢再往上走。程沧溟看见,从枝头上一跃而下。
伍行风即时问道:“贤弟可看清楚了,那白老汉是不是淳于元?”
程沧溟点头道:“虽未看得清楚,但从其声音辨认,是白老汉无疑。”
伍行风闻之,转而问常百韬道:“军师以为此事当如何处置?”
常百韬道:“大帅可以主持斡旋,若能得他们苟同,将来得他们襄助,何愁对抗不了朝廷?”
伍行风略微一想,道:“只怕会坏了规矩,以致民心不稳。”
常百韬道:“那楚天玄另立国号,难道就是守了规矩?大帅不宜胶柱鼓瑟,当变则变。”
伍行风往上走了几步,试探着嚷道:“各位江湖侠士,我玄武愿备薄酒,以诚待客,化解彼此之间的恩怨。”嚷了半天,不见上面答应。
蓦然,房金森带着侍卫转了过来,道:“只消大帅一句话,末将带兵冲上去就是了,何劳大帅在此枉费口舌,也太给他们面子了。”
正说着,忽而又是一道黑影,从半空中掠过。众人抬头,见那人身着白色披风,断了左臂,右手执冷月青锋剑,像轻羽似的,划过皎洁的明月。伍行风顿时惊讶,喊了出来,道:“是师父!”霎时间,巨石之巅上曲断音绝,不知何故,伍行风不假思索,先纵身飞了上去。程沧溟且躲在侍卫从中,悄悄跟着攀缘而上。然而,令人奇谲的是,巨石之巅上庞绾、淳于元、四大却各个站立,像雕塑一样纹丝不动。庞绾以剑指着廖刑天,淳于元两指夹住一片叶子,脸上似有微笑,岳神荼、戚飞廉两个侧身盯着庞绾,钟旱魃似痴非痴,似恨非恨般地盯着庞绾。伍行风一边问道:“师父,你怎么来了?”一边踏步过去,不料被一股强大的气场弹出岩石边缘,幸而程沧溟眼疾手快,一把给抓住了。
原来之前淳于元离开天湖村,是去了幽兰谷,欲与楚剑平促膝长谈,机缘凑巧,竟然再次遇见庞绾。那庞绾是因为见了楚剑平一次,觉其为人无欲无争,豁达率性,恰与自己性情相合,遂偶然造访南山,正逢淳于元也来了,三个人因此席上觥筹交错,高谈阔论了数月,到各自离开,尚且意犹未尽。正是其时,庞绾酒后吐真言,说出了与箜篌魔女有过一段缠绵往事。淳于元听了,却哈哈大笑,合不拢嘴,但也不细问其故,只说:“巧儿是个好姑娘,没能跟着逍遥子,委实令人遗憾。所谓‘近墨者黑’,自从我在江湖上匿迹,就很少约束他们了。说实在的,逍遥子竟比老朽率先悟道,故而及早抽身。”
庞绾笑回道:“淳于前辈不必过谦,晚辈只是性情与江湖不投,比及悟道,那还差的很远。不过,在下倒认识一位尊老,是中土人氏,名叫澹台誉白,为人虽然顽皮,道行却不浅。再有一位老者樊老夫,是天国人氏,为人也是一样的清逸洒脱。另有两位上仙,一个东道圣人,一个西道圣人,更是令人见之忘俗。倘有机缘,在下一定带着淳于前辈前去引荐。”
淳于元举杯饮尽,哈哈笑道:“逍遥子有心,我这里先谢过了。其实,早在之前的天国,我就听说了澹台尊老和东西道圣三个的大名,只是从未有幸见到。至于樊老夫嘛,我跟他私下结交甚好。”一面就对楚剑平道:“你平生的心愿,我已经帮你完成了。一个是当朝的九五之尊,一个是将军的夫人,她自己大概还不知道还是一位公主呢。现如今,你是去找他们,还是仍然在这里做你的南山子?”
楚剑平亦是举杯,一饮而尽,道:“儿孙自有儿孙福,随他们去罢了。”
淳于元笑道:“我正等你这句话哩。”一面拉住庞绾的右手腕,道:“咱们三个,再加上东西道圣、澹台尊老、樊老夫,以后掸净尘土,闲云野鹤去,可好?”
庞绾与楚剑平两个听了,心潮澎湃,连连点头。于是,自席间散去,庞绾便开始各处去寻访,先找到东西道圣,再找到澹台尊老,让他们在逍遥湖等候,一面打算先悄悄去天湖村会齐淳于元,再去幽兰谷。不巧,在天湖村山底,庞绾趁夜赶来,听到山顶有幽恨深邈的曲子,欲摧人肝肠尽断,因此怕淳于元出事,加紧步伐,循音纵身径直朝山顶巨石之巅飞去。
四大合力与淳于元争斗,不期逍遥子庞绾会这个时候赶来,廖刑天慌忙示意撤出阵法。庞绾原本无意趁人之危,只是想问个原委,平息事端,谁知乱入阵仗,一时未分敌我之意,六个人各自运力,恰好互相制衡,至于只能站着,以意念揣测对方,厮杀于无形。
伍行风未审其态势,被气场弹了出去。六个人心知再斗下去,必然损耗元气,两败俱伤,被伍行风一搅扰,正好以此借力,各个急忙收回内功,但还是被强大的气场弹射入脏腑,震得各个口吐鲜血。还好,伍行风只是轻微的震伤,见师父口吐鲜血而倒,忙上去搀扶着欲起来。孰料,钟旱魃慢慢爬着过来,恶狠狠地盯住庞绾,颤巍巍地嚷道:“你可算出现了!”一边说,一边就爬到了庞绾的身边,伸手一把抓住披风,却见庞绾左臂已然断掉,竟然忍不住哭了,道:“你这个负心汉,十一年来,你竟这样摧残自己!”
庞绾欲推开,只是有气无力,道:“我的事,不用你管。你还是别动,运功给自己疗伤要紧。”
钟旱魃恨道:“你还是那么绝情,你不要我管你,你却来管我!”
说话间,淳于元打坐,已然运功疗好了内伤。只见淳于元起身,走到庞绾和钟旱魃身边,伸出两掌,帮助两个疗伤,渐次又给廖刑天、岳神荼、戚飞廉疗伤,直到两炷香的时辰过去。四大却并不感激淳于元,此时也是怕民间阳派掺入过多,有损江湖名声,于是约定一个月后再来一较高下。淳于元还没答应,廖刑天一把揪住恋恋不舍的钟旱魃,纵身一跃消失在朦胧的月色之中,天际里且传来钟旱魃的声音,道:“逍遥子你记住:你负我一日,我找你一日;你负我一生,我找你一生。”
伍行风这才明白,原来昨儿程沧溟所说的瓜葛的深意,一面欲请师父和淳于元回府邸歇息养伤。庞绾却正脸都不给,道:“徒儿的好意,我心领了。但师父提醒你,有些梦不要做的太深。”语讫,走近淳于元身旁,喁喁数语,然后俩人携手飞入天际,也消失在朦胧的月色当中。
程沧溟躲在侍卫从中,始终不敢露面。房金森当即吐了一口唾沫,道:“江湖不闻,民间不语的,什么叫不阴不阳,说的就是他们这样的人!大帅就应该趁他们方才元气大伤之际,一举拿下才是,看他们还自诩清高的模样!”
伍行风一回身,正要出掌,又收回了,骂道:“你真是个莽夫,让我藏之不忍,用之又恨!你再要多言,就自个绑着,去牢里蹲上一个月!”说罢,气得往山下府邸而去。
周明玉拉着房金森一起撤兵。是夜,房金森怏怏的,总觉得不爽快。又过数日,伍行风正在厅堂与常百韬议事,忽传京都太傅来访。伍行风忙出府迎讶,却见冷子枭并未穿朝服,一袭淡装,显得有些寒酸。身后跟着一位书童,正是李承宛。伍行风有些讶异,问道:“岳父大人此来所为何事?”
冷子枭神情有些倦怠,道:“我已辞去官职,来看看女就走的。”
伍行风更觉讶异,道:“这是为何,难道是朝中容不得岳父大人?”
冷子枭道:“你就别问了。我另外带一个人来,引荐给你,或大有用处。”因将李承宛推出来,道:“此年轻后生颇有仁术,你将来若苟得天下,必施以仁政,不可沽名学今夕之帝王。”
常百韬听其话中,似乎对楚天玄颇有微词,因顺嘴接道:“我们已拥戴少主为大帅,天湖村有二十万大军,太阴师身兼伊、吕之才,若蒙不弃,请辅佐大帅,我这军师之衔自甘相让。”
伍行风且偷看冷子枭的神色。冷子枭却摆手回道:“我已经很累了,不足当此大任。其实我早就知道,一直都是你在背后撺掇着他。要跟楚天玄作对,你们必须做好十足的准备。”一面对伍行风道:“你是我姑爷,论理我该帮着你才是。不过,我若帮你,必致天下大乱,民不聊生,这是我最不愿意目睹的。我在此警戒你一句话:不论将来成败如何,心中总要以苍生为念,勿以杀伐赚太平,勿以强掠夺生灵,怀仁之德,则至万世而仰赖。”
伍行风一行听,一行点头。说完,冷子枭且孤身进去,探视女儿。常百韬因从旁谏议道:“太阴师突然辞官归隐,不知虚实,大帅是不是防备着些?”
伍行风不答,且看着李承宛,问道:“你跟太傅是怎么认识的?是你自己跟着来的,还是太傅带着你来的?”
李承宛恭恭敬敬地俯身回道:“天国自蒙番邦贼寇蹂躏,战火频仍期间,举家逃乱,父母不幸饿死于路上。后来天国光复,的去京都秋试入闱,被太傅看中,在太学院谋了个候补之职,正在那时拜了太傅为恩师。此番恩师辞官归隐,的自知在太学院也没什么前途,于是恳求随侍恩师左右。”
伍行风闻之,道:“罢了,岳父大人将你推举给我,必有他的用意。我权且收了你,就赐你个谏议大夫之位,你可愿意?”
李承宛躬身道:“谢大帅抬爱!”
伍行风即命左右暂将李承宛带下去,赐以峨冠博带。常百韬有些不解,道:“此人年纪轻轻,相貌又太美,大帅却将这样的要职给他,岂不是添乱?”
伍行风道:“添什么乱?我就是要试他一试,做的不好,我且不理睬,做的好,我还要赏他。再者,我岳父大人的事,你就别猜疑了,也别往军中散播。”
常百韬点头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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