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沧溟见篆儿倒伏于门槛上,猛然警觉,提剑“嗖”的一声出去,忙蹲下身来探了探鼻息,发觉篆儿只是被点了穴道,晕厥过去。程沧溟伸指尝试解开穴道,却怎么都行不通。蓦然,头顶一道黑影掠过,程沧溟不及辨认,腾空一跃,拔剑追了过去,恰又遇见巡夜的侍卫,因喊道:“快去禀告大帅,有刺客!”侍卫听见,慌地去向伍行风通报。
程沧溟使出浑身解数,在半空中飞驰,从府内追到府外,再穿过密林,追到山顶一块巨石之巅。程沧溟俨然有些喘不过气,以脚搭住虬枝,悬在半空。那道黑影却也停下来,以脚搭在虬枝上,并无半分疲倦之态。程沧溟一身武艺,在江湖上,除了忌惮逍遥子庞绾,倒从没碰到过敌手,今番遇见这样的高人,不觉纳罕。其时,正是十五月圆,飞彩凝辉,照的山顶是一片银霜。程沧溟见黑影背对着自己,似乎并无恶意,因忙抬手敬称道:“侠士请留步,夜闯天湖村不知所为何事?”那黑影半晌不搭言。程沧溟跃身而下,又说道:“我见侠士并无歹毒之心,何故要暗中使坏,对一个府上的丫头下手?”
霎时间,那黑影竟发出嘶哑般女人的声音,一跃而下,仍是背对着程沧溟,笑道:“一个丫头而已,你何必在意?你放心,我只是打昏了她,点了她的哑穴,一个时辰之后,她自然醒来的。”
程沧溟心疑怎么会是个女人,而且其身手绝不在自己之下,因忙求教道:“原来是一位女侠客,身手不凡,令在下敬佩。只是我青龙闯荡江湖多年,从不知有你这样的人物,可否报上姓名?”
那女侠客猛然转身,脸上戴着面具,胸前捧着箜篌,且用手抚摸着,说道:“我不是什么侠客,时常倒听说青龙是一个风流人物,今儿一见,也是一般而已。”
程沧溟一见到那箜篌,已是倒抽了一口凉气。原来当初天国有“阴阳派”之说,民间之谓阳,江湖之谓阴。民间虽然太平无事,江湖上却纷争不断,后因淳于元技压群雄,平息各方恩怨,被推举为武林至尊,号称“修真盟主”。淳于元门下有四大高徒:大徒弟廖刑天,二徒弟岳神荼,三徒弟戚飞廉,四徒弟钟旱魃。四个徒弟各个身怀绝艺,防身之物却只是坊间乐器而已,一个使埙,一个使箫,一个使琴,一个使箜篌,故而江湖之上人称“四大”,分别号称:古埙战狂、洞箫冥灵、瑶琴阳火、箜篌魔女。而此时,程沧溟眼前的女侠客,正是箜篌魔女钟旱魃,因不知其来意,有些害怕,忙抬手说道:“青龙乃卑微之徒,怎敢与箜篌魔女相提并论。”
钟旱魃又发出嘶哑的声音,笑道:“你竟然认得我,看来那逍遥子没少教你们东西。”程沧溟一听提到庞绾,便不说话了。钟旱魃忽而恨道:“你这个师父,就是个负心汉,哪里是什么正人君子!”
原来钟旱魃与庞绾有过一段往事,只因庞绾性格孤僻,厌倦江湖,与钟旱魃俩人格格不入,遂悄然无息地离开,独自过着隐逸的生活,至于收徒已是后来的事了。程沧溟并不知此事,也不知钟旱魃究竟要做什么,回道:“我与逍遥子已经恩断义绝,至于你们之间的瓜葛,跟我无关。”语讫,抬脚就要离开。
钟旱魃怒道:“站住,我可不是白来的!我等了逍遥子三年,又找了他八年!”
程沧溟问道:“他的事,从来就没跟我们提起过,不知你究竟想怎么样?”
钟旱魃将箜篌往地上一摁,道:“我来有两件事,一是奉大师兄之命,给你们大帅传句话,把修真盟主淳于元交出来,二是见着了逍遥子,给他传句话,再要躲着我,我先拿他的好徒儿开刀!”
语音未落,箜篌音起,四面杈桠纷纷垂叶,此番神功直令程沧溟咋舌,因按住心头之怯,忙问道:“修真盟主怎么会藏在天湖村,女侠是不是搞错了?”
钟旱魃移身侧目,发出鬼魅一般的眼神,道:“怎么,你们不知道那个白老汉就是淳于元吗?师父为了一个姑娘,放弃江湖,我们做徒弟的岂肯甘心?”
程沧溟听得一头雾水,究竟不知江湖上发生了什么大事,因俯身抬手说道:“我们委实不知那白老汉就是修真盟主,恕晚辈孤陋寡闻,不知江湖上发生了什么事,可否告知来龙去脉?”
钟旱魃怒道:“宵之徒,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要是不答应,明儿晚上我就要来杀光天湖村里所有的人!”
程沧溟一听,惊退一步,忙回道:“晚辈有一事不明,女侠为什么单单找到我?”
钟旱魃仰天长笑,道:“大师兄说你是个可造之材,今儿一见,我倒觉得他看走了眼!”说着,早已腾空飞入密林,传声道:“给你一天时间回复,明儿晚上箜篌之音为号,若是不交出淳于元,天湖村将有灭顶之灾!”
程沧溟正要说白老汉并不在天湖村,已然来不及了。原来当年淳于元因为楚剑平托付女之事,不顾四大的反对,更名改姓退隐江湖。以至于江湖纷乱又起,而大徒弟古埙战狂廖刑天又因为淳于元不授予武林绝学,心生怨怼,师徒关系断裂。此后廖刑天连结三个徒弟,统御江湖,期间一直没有放弃寻找淳于元,欲逼求武林绝学。而在天国有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就是江湖与民间互不侵犯,亦如中土与天国之间有一道鸿沟,轻易不能逾越。故而,不论民间怎样沉浮,江湖人不闻不问,不论江湖上怎样纷争,执政朝廷也不轻易去打扰,这在之前的天国称之为“鸿沟月”,寓意:天上明月照天国,下有鸿沟分沉浮。这也恰恰印证鸿沟界碑上的偈子:
凡人到此不越界,一越鸿沟非凡人。
相劝诸君莫轻试,谁曾真个逃出尘。
正因如此,庞绾和淳于元到了民间,江湖上的人则很难查其下落。
闲言不赘,那程沧溟见钟旱魃顷刻间已消失在皓月云空,自知追赶不上,因将冷月青锋剑入鞘,有一种莫名的失落感涌上心头,于是踏上巨石之巅,抬头呆望着明月。蓦然,周明玉带着一干侍卫寻了过来,一见程沧溟若有所失般地站在石头上,询问道:“青龙可见到刺客?”
程沧溟回头,道:“见到了。”
周明玉以为刺客就在附近,忙抽出冷月青锋剑防备着,道:“那刺客人呢,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
说话时房金森也带着一干侍卫追过来了,听着两人的谈话,不耐烦道:“大帅那边正等着问话呢,还不快回去!”
一时,回到厅堂,程沧溟先问伍行风道:“篆儿那丫头怎么样了?”
伍行风见程沧溟神情有些恍惚,说道:“她已经醒了,好着呢。听说你见到了刺客,有没有跟你说什么,他人又去了哪里?”程沧溟见各位将军都在,似有难言之处。伍行风忙一挥手,让周明玉七位将军暂且退出。程沧溟又看了看常百韬。伍行风看着程沧溟,问道:“你搞什么鬼?”
程沧溟躬身回道:“这事只能跟大哥说。”
常百韬听了,笑道:“大帅别为难他了,我这就出去。”一边说,一边退后,徐徐而出。
伍行风因催促道:“贤弟,我可从来没见过你怕过谁的,究竟碰到了什么样的刺客?”
程沧溟道:“大哥可曾记得之前天国,阴派江湖之上,一位赫赫有名的修真盟主,名叫淳于元?”
伍行风略略想了想,道:“好像是有这么一个人,但是我们从不与江湖打交道,而且师父也明令禁止,不让我们踏入江湖。怎么,夜闯天湖村的刺客是淳于元?”
程沧溟直摇头,道:“那么大哥是否还记得修真盟主门下,有四位高徒,因以坊间乐器为防身之物,时称四大。”
伍行风点了点头,道:“略有耳闻,修真盟主门下有四位高徒,大徒弟古埙战狂廖刑天,二徒弟洞箫冥灵岳神荼,三徒弟瑶琴阳火戚飞廉,四徒弟箜篌魔女钟旱魃,听说各个身怀绝艺,但是从未与他们见过面,谁知是真是假?你就别绕弯子了,赶紧说是谁?”
程沧溟回道:“今儿夜间来的,就是箜篌魔女钟旱魃!”
伍行风闻之大惊,立即站了起来,道:“果有其人,她来做什么?”一面却打起了算盘,道:“如果能将四大收为己用,我也不必苦苦去寻找洪荒子了。”
程沧溟道:“大哥还是别做这个梦了,他们江湖中人,从不过问凡尘之事。况且,她今儿来,是来向大哥要人的。”
伍行风又是一惊,道:“他们也是要食人间烟火的,竟自诩清高起来。我们与他们素不往来,就无得罪之处,却来找我要什么人?”
程沧溟道:“正是索要的这个人,让我十分费解。箜篌魔女说白姑娘的爹爹白老汉,就是当年天国江湖之上的修真盟主淳于元。当年江湖上传闻,修真盟主淳于元不知何事隐退了,这个我们是知道的。但是他们师徒之间似乎发生了什么矛盾,这个箜篌魔女今儿就是奉古埙战狂廖刑天的命令,来天湖村让大哥交出淳于元的。倘若不交出淳于元,他们明儿夜间就要血染天湖村。”
伍行风闻之,更是惊愕,道:“这个白老汉,藏得够深,我早就看他有些诡异。可他现在不在天湖村,我到哪里找去,你就没有告诉她吗?”
程沧溟道:“告诉她又怎么样?若白老汉真的是淳于元,凭他的本事,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你有几分把握降得住他的?而且,四大现在认定了淳于元就藏在天湖村,我们是躲不掉的。”
伍行风想了想,道:“只有一天的时间,没工夫去找白老汉对证了。索性就等着四大,也只能到时候说个清楚了。”一面说,一面朝门外,就要唤七位将军和常百韬进来。
程沧溟忙拦住道:“大哥且慢,还有一事,那箜篌魔女似乎与逍遥子有些瓜葛,叫我们但凡见着了逍遥子,务必告诉他,别再躲着箜篌魔女了。否则,那箜篌魔女将向我们两个索命来。”顿住一会儿,又说道:“这件事除了我们两个,请大哥不要告诉给其他任何人。”
伍行风先惊后疑,道:“这是为什么?”
程沧溟道:“怕走漏了风声,让逍遥子知道了,躲得更紧,对咱俩不利。”
伍行风才听明白,坐了下来,笑道:“你且想一想,师父是那种贪生怕死之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这哪里是怕对咱俩不利,明明是怕师父主动去找箜篌魔女,对师父不利。你心里既然有师父,又何苦当初那么决绝呢?”
程沧溟道:“他已经不是我的师父了。”
伍行风道:“好了,你就别口是心非了。师父为了你独臂献祭,你满腹惭愧,却又不敢承认,依我说以后见着了师父,低头赔个不是,也就罢了。”一面朝门外唤了一声。
常百韬与七位将军踱步而入,伍行风将刺客是箜篌魔女之事,以及白老汉就是修真盟主淳于元都说了,各个听了无不惊骇。伍行风即发愁道:“各位将军有什么高见,四大若真的来了,该如何应对?”
房金森却拍拍胸脯,道:“一个女流之辈,怕她做甚?明儿我就在这府外埋伏一千精兵,等他什么‘四大’一来,一打尽,看她还轻狂!”
常百韬拦住道:“这本不是杀伐之事,况且江湖与民间素有约定,互不侵犯,还是不宜动武。”
房金森眉头一竖,反驳道:“他们都派人摸到大帅的府上了,还不叫侵犯吗?他们在江湖上怎么飞扬跋扈,我且不管。但是到了民间,他们阴派的做法,我就是看不惯。吃的都是一样的饭菜,倒拿自己当神仙了,不灭一灭他们的威风,我们以后攻打太昌宫,就得瞻前顾后的。”
尤桑与陶夔是两位年轻的将,不便多言。周明玉一身儒雅之气,此时也缄默不语。封幽与华沔都与常百韬交往深厚,此时也不好献言建策。只有一个匡参,算是七位将军中资历颇老的,因忙堆笑说道:“江湖上的恩怨,咱们自然是管不了的,但是‘冤家宜解不宜结’,此事唯有那白老汉出来对证,一切方可平息。”
房金森不满道:“所以说嘛,那白老汉就是个糟老头子,怎么看都不像是江湖上的武林至尊。即便他是真的修真盟主,找到他了,他矢口否认,又该如何?”
伍行风道:“他若真是修真盟主,就不会坐视不理,更不会将江湖上的恩怨牵扯到民间来。”一面命令八位将军道:“从现在起,各自守好自己的营地,直到明儿晚上。四大不动手,咱也不动兵。”
八位将军得令,依次退下。常百韬尚有疑心,说道:“大帅有没有问青龙,箜篌魔女为什么单单引他出府,让他回来传话呢?”伍行风一听,心头一沉。常百韬便不再说了,岔开话道:“大帅是不是真的以为白老汉会回来?”
伍行风点头道:“他若真是修真盟主,以他的品格,绝不会做个缩头乌龟。我就赌他会回来,明儿咱们见机行事。”
常百韬道:“既然如此,大帅何不早做打算,尝试一下将那些江湖中人都拉拢过来。”
伍行风道:“我已经想到了,但是这会坏了天国几千年来的规矩,此事以后再议。”
常百韬躬身,徐徐退出。翌日,八位将军早已按部就班,在山上山下各处隘口布置好兵马,严防死守。到了夜间,又是皓月当空,伍行风早早用过饭,来到厅堂内端坐着,命令府中内外大门齐开。只有常百韬、程沧溟、周明玉、房金森四个人陪侍,将府中侍卫尽皆撤走。等不多时,倏忽先听到箜篌之音,但见四个黑影已无声无响地落在了府中庭院内,各个如鬼魅一般的装扮,戴着面具,堵住厅堂门口。房金森从腰间抽出大刀,就要打出去。程沧溟一把摁住,示意不可鲁莽。
那四个黑影站了半天不动,忽而一个戴着兽形面具的人缓步而入,走近厅堂,又站住不动,却发出凄厉的声音道:“你们谁是玄武少将?”伍行风一听,将要起身,孰料那兽形面具的人已欺近身旁,抓住伍行风的肩膀,硬生生拖到厅堂门口。程沧溟等人尚且不及眨眼,不知伍行风是如何被挟制住的,慌忙要去拦截,那人又是发出凄厉之声,吼道:“江湖中人,从不做拖沓之事。想要你们的大帅活命,就把淳于元交出来!”
常百韬乍一见那人胸口挂着古埙,料想他就是古埙战狂廖刑天,忙拱手作揖道:“江湖与民间素未结怨,我想这位侠士也不愿意平添仇敌。不是我们不愿意交出淳于元,实则他并不在天湖村里。”
廖刑天更不待搭话,伸出一掌,就要劈下去。岂料,院内传进一位老人的声音,道:“徒儿莫伤无辜之命,江湖中事,且由江湖之人来解决,你要是胆敢坏了天国的规矩,为师绝不轻饶你。”
廖刑天闻声,将伍行风一推,瞬间移步于庭院内,辨别声音的方位,纵身一跃,飞出府外,且向那巨石之巅奔过去。庭院内另外三个黑影,恰是岳神荼、戚飞廉、钟旱魃,见大师兄循声而去,也忙腾空追了过去。程沧溟忙去扶伍行风起来,探视伤情。伍行风道:“我没事,你身手敏捷,快追上去,看看白老汉是不是淳于元!”程沧溟领命,纵身追了上去。伍行风又命周明玉和房金森两个道:“你俩各带五百精兵伏于暗处,见机行事,切记他们不动手,咱们就不动兵!”两个领命即刻下去布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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