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天俊及时回到丞相府,就把孟俦唤到跟前,问道:“国子监祭酒可否来过?”
孟俦回道:“来过。”
上官天俊皱眉道:“那你怎么不放他进来?”
孟俦道:“他并没说什么事,横冲直撞的。况且当时老爷去了太守府衙,放他进来也是无济于事。再者,老爷前脚离开,那车骑将军后脚就到了,也是横冲直撞的,似乎有什么紧要的事。我说了老爷不在府上,他还是要进去,我也没敢多问,就领进了大堂。他大约坐了半炷香的工夫,一口茶水也没喝,大抵是真觉得老爷不在府上,才起身又离开了,一句话也没有撂下,究竟不知来意。正是此期间,那国子监祭酒就堵在了门口,直呼老爷的名讳。最近西市长街的命案闹得沸沸扬扬,牵连甚多,奴才怕他俩见了面对峙起来,这里又不是公堂,传出去不好听,也是为老爷着想。”
上官天俊闻之,心中默念道:“这个车骑将军不在城外好生督军,怎么有空亲自登门?”一面就说道:“这事我也是才知道,怎么那么快就传遍了整个京都?”
孟俦笑道:“岂不闻‘好事不远扬,丑事传千里’,而今太平盛世,酒足饭饱之际,总有那寻愁觅恨之徒,挑出一两件事情来散播,以作席上供酒,饭后谈资。”
上官天俊也附和笑道:“难得你想得周到。”一面叹道:“我忽而想起令郎来了,风华正茂之时,却英年早逝。”
孟俦也酸楚起来,回道:“男儿壮怀,为国尽忠,理所应当!”
上官天俊忙自责道:“你看我提这茬干嘛,倒勾起你的伤心事了。”一面就说道:“待会儿将今天呈上来的书折全部烧了。”
孟俦不解道:“这是为何?”
上官天俊道:“我明白得很,大事根本就不会报到我这里来!倒是那些未呈上书折的,着人来传话的,你拣出几件来,说给我听一听。”
孟俦想了想,道:“国舅爷和大司徒各派了管家来传话。一个说炎夏将临,府中尚无消暑之物,请丞相置备一二,送过去。另一个说迩来预算有些吃紧,长此以往,库将虚空,撑不到两年以后了。”
上官天俊闻之,不满道:“这个国舅爷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自己油水捞了不少,整日高乐不了,还要向朝廷索取!”语讫即起身,孟俦怕有事吩咐,因紧跟着。上官天俊走了两步,止足问道:“姑娘可曾回来?”
孟俦回道:“还没有。”
上官天俊吩咐道:“派人出去把她找回来!”
孟俦领命退下去。上官天俊左思右想,即命备轿,前往大司徒府邸。管家展蓬接着,迎入府中,上官天俊一边走,一边故意问道:“大司徒可病愈了?”
展蓬回道:“近日已觉大好,遂命小的去大人府上,只怕延误了机要之事,让小的务必亲自传话给大人,谁知大人竟不在。”
上官天俊闻之不言,踱步进了大堂,见段休正起身相迎,满面笑容道:“怎敢劳丞相大人亲自登门!”说时,展蓬已奉了茶过来。
上官天俊接过茶水,坐下来,亦笑道:“当日朝堂争辩,冒犯了大司徒,我以为大司徒还在生我的气哩!”一面就寒暄道:“听说大司徒病了,休养数日,可曾见好?”
段休亦堆笑回道:“让丞相大人见笑了,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一面凝色道:“只是微臣才知道皇上龙体不适,着实令微臣担忧。又听说皇上欲将养一月,令丞相大人总揽朝政,微臣未能旦夕尽心尽力,实在惭愧。”
上官天俊道:“大司徒说哪里的话,同朝为官,不分彼此。天朝少了谁,都不能少了大司徒。”一面就问道:“这国帑预算,真的撑不到两年以后了吗?”
段休点头道:“皇上体恤苍生,免征百姓三年赋税,这才过了一年,我实在无计可施了。”
上官天俊思忖片刻,道:“我倒是有一个办法,不过需要大司徒帮忙,只怕大司徒为令郎之事……”
段休突然打断道:“丞相视我为何人?我岂是那种公私不分之辈,只要是为国之事,身为朝中大臣,我绝不会逊让任何一个人!”
上官天俊敬佩道:“大司徒果然好胸襟!明日且随我一同进宫面圣……”一面压低声音。
段休听完点头。上官天俊也不多坐,起身离开府邸,又起轿去了耶律蒙尚的府邸。管家展琅接着,迎入府中。进了大堂,但见一帘屏风,隔开里外两间,耶律蒙尚就躺在里间藤椅上,闭目养神,旁边跪着一位丫头,轻摇蒲扇。
展琅向着屏风,俯身禀报道:“老爷,丞相来了。”
耶律蒙尚慌地坐起来,喝退丫头,像吃了蜜似的泛开笑容,掀开帘子迎出来,道:“丞相大人为国为民,日夜兼劳,怎敢望登临寒舍,实在是蓬荜生辉。”一面说,一面让座。
上官天俊抬手,亦笑道:“国舅爷客气了,连日来你们个个的不出门,有事也只管托付下人,想必我那边才是寒舍。”
耶律蒙尚亦回敬道:“丞相大人误会了,只因朝中诸事冗杂,丞相一人恐不能面面俱到。我身为国舅爷,当今皇上的妹丈,自然是能为朝廷分担一事是一事,哪里还敢生出事来,去叨扰丞相大人呢。”
上官天俊闻之,拈须看着展琅,笑道:“可我府上的管家说,似乎国舅爷府上最近用度短缺,不知短了什么,又缺了什么,告诉给我,我也好吩咐下去,好给国舅爷添上来。”
耶律蒙尚笑道:“必是他们私下里无事闲谈,或者酒后无德,混闹说出来了的。”一面佯装斥责展琅道:“府上的规矩,你怎么就忘了,还在外面嚼舌不成?”展琅故作不知,跪下祈求明鉴。
上官天俊止住道:“行了,国舅爷的事,岂有小事的?既然我听到了,必然不是空穴来风。”一面起身,道:“我马上要去一趟车骑将军的府上,国舅爷若真的有要添补什么的,拟出簿册清单来,叫下人送到我府上就是了。”语讫,抬脚出去。
耶律蒙尚相留不住,只得起身抬脚跟着,直送到府邸大门外,回头乐开了花,即命展琅备纸墨笔砚,不管有的没的,详细拟出清单来,刻不容缓地送到了丞相府上。
一时又落轿到了熊云詹的府门口,上官天俊见大门口两旁立着侍卫,执长戟,威严凛凛。门头匾额正楷镌刻“熊府”二字,两边蟠龙柱联云:
不教风云入宦海,但凭丘壑攀高峰。
乍一看去,似乎不是熊云詹之秉性。这熊府从外墙远看,里面亭阁林立,气势恢宏,俨然可比太昌宫。原来当初楚天玄宽怀大量,对于番邦贼寇留下的亲眷家小,除去遴选进宫做了侍女或答应的,并有部分散放到各王公大臣做了丫头或小厮的,余者皆随曾夫人到了熊云詹的府上。故而,熊府内外格局阔大,也是楚天玄特意安排,以彰善政。
此时上官天俊抬脚正要上台阶,不意门口两个侍卫伸出长戟挡住,呵斥道:“何人到此,报上名来!”
上官天俊倒吓了一跳,没料到熊云詹府上之人会有这般气派,因后退两步,笑道:“我乃当朝丞相,有事请见车骑将军,烦请通报。”
两位侍卫听了,并无惧色,回道:“将军是回来了半日,但又马不停蹄地赶去了城外督军,此刻不在府中。”
上官天俊犹似碰了一鼻子灰,忙改口道:“那就烦请通报,就说丞相要见一见曾夫人。”
两位侍卫进去了一个,稍时跟着一个人出来,恰是曾荃。曾荃见了上官天俊,忙行礼道:“不知丞相驾临,有失迎迓。”
上官天俊露出不悦之色,道:“我才发现,进你这府,比登天还难!”说罢,抬脚昂首踱步而入。
曾荃跟着,解释道:“今儿将军回来了半日,说近日皇上染恙,怕我们不守规矩,遂命府中上下人等不得出府,又派了身边亲信侍卫两个,命把守门口,命不得随意放人进入,以防生事。”
上官天俊闻之,不觉纳罕,道:“他倒谨慎得很!”
曾荃回道:“将军此举,我们做下人的不敢妄加揣测,或许是体谅丞相一人殚精竭虑,故而才下了这样的命令,替丞相省些事端。”
上官天俊笑道:“就算他不是的,也让你给说圆了。”又问道:“他今儿亲自来到我的府上,匆匆忙忙的,不知何事,你可知道?”
曾荃俯身回道:“将军不说,我们也都不问。不过,小的也是无意猜测,或许是为他妹妹的事。”
上官天俊闻之,忽而心头一颤,不语。稍时穿花渡柳,赶到了曾夫人寝居门外,上官天俊也不进去,只叫曾荃搬了椅子来,坐在门口,又隔着屋里一层帘拢,寒暄道:“老夫人近来可好?”
只听曾夫人咳嗽几声,喘息道:“没什么好不好的,一把老骨头了,也是该死的时候了。”
上官天俊听其似有话外之音,因笑道:“难不成这将军府上,怠慢了老夫人?”
曾夫人哼了一声,道:“我就烦你们这些当官的人,说话绕来绕去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来意,要么是来降罪,要么是来抚慰,但是我都不受!我身边死了一个人,我还心疼不过来呢,哪里有时间讨你们的好去!我也是活够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上官天俊倒有些茫然,忙说道:“那案子已经结了,虽然与老夫人有干系,但也不全是老夫人的错。连皇上都知道了,但怨痴男怨女而已,又能怪罪于谁呢?”
说完话,半晌才听曾夫人说道:“那就请丞相代我向皇上谢恩。”
上官天俊即起身道:“叨扰这半会儿,还请老夫人恕罪。”语讫,离开熊府。
回到府中,不见管家孟俦,等了许久才见孟俦回来,且复命道:“已打听到姑娘的着处,现在城外三郎的营中。”
上官天俊闻之不悦,道:“她也不害臊。”因吩咐道:“去把她拉回来!”
孟俦为难道:“姑娘说了,几时老爷答应,她就几时回来。”
上官天俊脸色顿变,怒道:“拿绳索来,我就不信捆不回来!”说时,备马出府,从西市长街直奔城门外。孟俦见丞相生气,怕出了岔子,虽带了绳索,只藏在袖中,也不另带下人,只身快马紧随其后。
一时到了耶律浑穹的营寨外,上官天俊气冲冲地就往里闯。早有塔楼士兵报知耶律浑穹,耶律浑穹叫上官若妍先藏起来。上官若妍努嘴道:“他又不是老虎,我才不怕他!”
耶律浑穹直搔头皮,道:“你不怕他,可我怕他。”
上官若妍不依了,道:“在我眼里,你可不是一介武夫,所以才倾心托付给你,不料竟也这般懦弱!”
耶律浑穹情知说错了话,伸手打自己的嘴,道:“我嘴笨,不会讲话。你是个明白人,就体谅我拙嘴笨舌的。究竟我也不是怕他,而是他来了,必以丞相的身份压着。若谁都不肯相让,你我的事恐怕不成的。”
上官若妍道:“我不管,正好他来了,就让他当面看看,我是死心要跟了你的。他不依,我也不是他的女儿。你不依,我从此一死了事,省得惹人笑话。”
耶律浑穹急了,道:“你说哪里的话,你死了,我还怎么苟活?”一时也无措,又说道:“你且待着,哪里也别去。”语讫,转身掀帘出去,大踏步赶到营寨门口,正好撞上气冲冲闯进来的上官天俊。
上官天俊头也不抬,质问道:“小女可在营中?”
耶律浑穹抬手回道:“在。”
上官天俊也不多话,朝着营帐喊道:“爹爹来了,你还不出来见面的!”等了半晌,上官若妍才掀帘子出来。上官天俊道:“三郎在此督军,你一个女儿家跑到人家的营帐内,成何体统!快随爹爹回去!”上官若妍却躲到耶律浑穹的身后,不出声。上官天俊即催促孟俦道:“上绳索,捆回去!”
孟俦忙劝道:“姑娘是千金之躯,怎能受得了这样的折腾?有什么事,以理晓之,姑娘听明白了,也就自己回去的。”
上官若妍转过身,道:“爹爹的话,我原来听得明白。可后来,我越听越糊涂。”一面朝着上官天俊道:“想当初天国之时,爹爹是何其深明大义,而今入朝为官,心思竟大变了,变得深沉,变得让女儿无法琢磨!女儿是为自己的幸福去追求,爹爹不自欣慰也就罢了,还要棒打鸳鸯,这不是一个当爹爹应该做的事情,也不是一个当丞相应该做的事情。女儿想不明白,若爹爹非要一意孤行,逼女儿太甚,那女儿唯求一死!”
上官天俊生气道:“岂容你目无尊长!”语讫,即命耶律浑穹道:“三郎听令,把这不肖的女儿押回府上!”
耶律浑穹不知所措,只求道:“请丞相息怒。”
上官天俊瞪着耶律浑穹道:“三郎,我给过你机会,别不知好歹!你俩的事,除非你做登堂女婿,我才认你这个姑爷!”
耶律浑穹俯首回道:“丞相之言,三郎不无铭记在心。但耶律家族也有训诫,望丞相大人体谅。我与上官姑娘情投意合,绝非逢场作戏,更望丞相大人能成人之美。”
上官天俊道:“我若是不依呢!”
孰料,上官若妍藏着一把匕首,此时掏出来,眼泪横流,原来上官若妍的生母数月前染恙作古,此时悲愤交加,念死了亲娘,泣道:“爹爹不答应,女儿自知不能终身依靠。今日一死,亦不求爹爹原谅,只到那黄泉路上,找娘去诉苦!”说罢,屈膝给上官天俊跪下,磕了头,就要自刎。
耶律浑穹忙伸手挡住,亦给上官天俊跪下,道:“男儿膝下有黄金,我三郎此生除了跪过当今皇上,跪过亲生父母,从未向任何人低头。今儿三郎恳求丞相大人开恩,倘若上官姑娘为我寻死,我也不会苟活,但是我也不做什么骠骑将军了,且兴师向皇上去讨个说法!”
上官天俊闻之惊颤,道:“你好大胆子,竟敢以皇上来威胁!”
耶律浑穹道:“丞相大人相逼,三郎迫不得已。”
孟俦忙附耳过来,悄声说道:“老爷借一步说话。”上官天俊因挪步过去,听孟俦道:“这三郎是有名的闯将,若真的反节,必致天下大乱,老爷可不要在这件事情上犯糊涂。皇上既委以重任,若在病中听到这样的事,他以后还怎么放心将诸事托付给老爷呢?皇上不但会怪罪老爷,可能顿生防备之心,请老爷三思呀。”一面又劝道:“其实老爷身为丞相,不必过虑。他三郎虽是外族将领,而今早已归顺天朝。他娶了姑娘,若一心一意,举案齐眉,老爷自当放心。他若有丝毫委屈了姑娘,那时再办他也不晚。至于是否做登堂女婿,老爷更无须劳心,三郎虽在城外督军,但其府宅却在西市长街,离丞相府也不过一条街的路程,随时可以照应到姑娘。”
上官天俊早先不是没想到,只是没料到耶律浑穹真有一颗痴子之心,此时也只得作罢,因挪步回去,对耶律浑穹道:“我把女儿交给你,三郎该知道怎么做。”
耶律浑穹见丞相半年来终于松了口,难掩心中喜悦,将上官若妍搂住,道:“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
上官若妍推开,满脸羞涩道:“你糊涂什么,先谢我爹爹。”
耶律浑穹忘了情,这才悟过来,口中不住称谢“丞相大人”。上官天俊转身,抬脚就走,撂下话道:“三郎,你军务繁忙,我也不要你的聘礼,等你定好了日子,从我府上带过去就是了。妍儿先回来,这样没成亲,在军营中终究不好看。”
耶律浑穹又是千恩万谢。上官若妍起身离开营寨,回到丞相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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