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玄因身体不适,将朝中非关国祚之事暂交给上官天俊承办。于是,各级官僚纷纷献媚,凡事无大小,或公或私,都去找上官天俊,有的则直接找到丞相府上。上官天俊因此避嫌不及,为抵悠悠之口,遂于皇上托付第三天,早起即叫来管家孟俦,吩咐道:“你带几个人,去门口把守着,问清楚了,是大事的,还要搜身,要干干净净地放进来。”
这孟俦不是别个,恰是孟火陀之父。因孟火陀之烈死,楚天玄悯其忠义,一问得知其父尚在,原欲授予官职。然而,孟俦因说不便官场,推辞不就。上官天俊得知,遂求皇上,收入府内,以为管家。此时孟俦闻令,带了家下五个壮丁,到了门口分列左右,与两个侍卫一同把守。
上官天俊回身欲进书房,忽而府上的一个丫头葱儿,急匆匆地跑过来,喘气道:“老爷,姑娘恹恹的,叫不起来,许是染恙了,快去看看。”
上官天俊慌忙踱步先行,到了女儿的绣房门外,敲了又敲,喊了又喊,总不见答应,转身见葱儿已跟了来,就问道:“昨晚是谁服侍她睡下的?”
葱儿是上官若妍的贴身丫头,一应寝息饮馔之事,都是葱儿前后跟着服侍,因忙跪下回道:“一直都是我服侍姑娘的。”
上官天俊不悦道:“既如此,她这个时候就该起来的!”
葱儿又回道:“姑娘也不是今儿才这样的,一连有好几天了。”
上官天俊怒道:“那就该打嘴,还要你回的!”葱儿吓得忙伸手自己掌掴。上官天俊不理,朝门内说道:“皇上既将《春奉天子图》交给你来画,身为臣子,须竭忠尽力,竟日做这慵懒之状,却是为何?”
话音未落,上官若妍已起身开了门,出来要将葱儿拉起来,道:“你又没做错什么事,不必这样。”葱儿不敢,依旧不停地扇自个嘴巴子。上官若妍忽的也跪下,道:“你再不住手,我也就跟着一起了。”
上官天俊见状,怒斥道:“一个大家闺秀,如此不顾礼仪,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爹爹?”
上官若妍抬头说道:“当初宫中遴选妃子,爹爹以三郎有媒证来推诿,女儿心甚感激,原以为爹爹是深明大义大的人。谁知,爹爹竟以女儿的终身大事为筹码,让女儿与三郎身隔两地,日夜在相思苦中煎熬。女儿心中正是有爹爹,才两头为难。爹爹只顾自己鼓弄权术,满足私心,岂不知女儿每日以泪洗面?”
上官天俊忽而一巴掌打下去,恨道:“官场之事,你懂什么?爹爹这样做,也是为你好!”刚说完,就觉着打重了。上官若妍顿时脸颊生疼,强忍泪水,起身就跑了。葱儿吓坏了,忙要起身去追,又不敢。上官天俊催促道:“还不去追!”葱儿忙起身,又听上官天俊道:“把姑娘照顾好!”
葱儿一边点头,一边奔跑过去,一直追到丞相府门口,口中犹且嚷道:“姑娘等等我。”
不期,门口堵了一帮人,孟俦正各自询问何事,见了姑娘气冲冲地出来,忙让开道。葱儿因追着上官若妍,离开了丞相府邸。孟俦复转身说道:“丞相说了,有什么事,或朝堂上见,或以书折呈上,不必尽来这府中,各位爷若信得过我,有带了书折的,交给我就请回吧。”其中有几个呈上折子,垂头丧气地走了,只有一个既无书折,又站着半天不走。孟俦见那人油头满面的,命左右哄下台阶,道:“怎么说你不听呢,丞相今日不见客。”
那人从袖口悄悄掏出几锭银子,硬塞给孟俦,求道:“我也不是什么官爷,烦您进去带个话,就说中土飞将的门客有要事求见。”
孟俦不接银子,推回去,道:“我也不是强要这个东西,你还是拿回去罢了。府上是有规定的,不光丞相以身作则,更不许下人收受财贿。你这样,岂不是让我难堪?”
那人见此行不通,只得将银子塞回袖口,又说道:“天朝人心至纯至洁,至善至美,我是见识过了。但如今皇上染恙在身,终日不得临朝,在下身为中土门客,又是使节,想求见皇上而不得,只能来丞相府上,方才拙形污态,有辱府上清名,实是万不得已。”
孟俦见他说的恁般重大,忙让左右松开手,问道:“你有何事非要求见丞相?”
那人回道:“你就进去说一个叫戴兴的求见,丞相自然知道了。”
孟俦命人掩好门,进去向上官天俊禀报。上官天俊突然想起来了,只是莫名地不知所措,因吩咐道:“带他进来,再命两个侍卫门口守着。”
孟俦依令而行,稍时领着戴兴进入府邸。戴兴进来,一路留意,见府中峥嵘轩峻,自是与别处不同,一时到了大堂见到上官天俊,忙俯身施礼,道:“疏狂之客倏忽叨扰,还望丞相见谅。”
上官天俊示意让孟俦带着左右都退下去,一面笑迎道:“远来之客,无分贵贱,何必见外。”一面请入座看茶。
戴兴品了一口,道:“小的不能在天朝久留,不日将返回中土。小的是奉了主子之命,来天朝求援的。不料天朝也是诸务繁多,拖延至今。念在主子曾与玄朝天子有过恩缘,夫人又曾是天国人的份上,请丞相转呈皇上,及早筹划,以解中土万民之苦。”
上官天俊犹有难色,道:“别说皇上不在跟前,就是听了你的话,暂也只能将养生息,以安民生为要。先是开国功臣不念皇恩,崩坏朝纲,几近谋逆之嫌,又碰上鸿沟边境外宼入侵而告急,天下初定,根基不稳,皇上若谕令远征中土,怕是朝中大臣们没有几个会答应的。”
戴兴有些灰心,道:“如此,中土危矣!但是,小的有一番话,请丞相听后揆度。而今中土与番邦沆瀣一气,天朝虽暂得苟安,然也不久罹患于战乱。中土与天朝虽有鸿沟相隔,却早已筑桥梁,修栈道,不难跨越。原本两邦是一衣带水之连,可以睦邻友好,共襄太平天下的,不期如今番邦贼寇趁我中土宗族祸乱,远涉他国之境,勾结乱党,涂炭生灵,其心可诛!番邦历来都是虎狼之国,欲并天下而独霸寰宇,他不能灭掉天国而不甘心,又不能与中土抗衡而欲行连横合纵之略,实则是要连中土和天朝一起灭掉。故而,我中土与大玄天朝实乃唇亡齿寒,请丞相三思。”
上官天俊闻之,陷入深思,半晌说道:“我也不是没想过,但是为今之计,必须中土有人策应,我大玄天朝方可进兵,跨越鸿沟。”
戴兴忙起身感激道:“这且不难,当初主子知道天玄寨三千守兵被章万道尽皆屠戮,心甚悲戚,即命部下副将唐无决暂领兵据守,不料竟成后来抵挡宗族祸乱最强的后盾。而今唐将军部下五万兵马,全部屯扎在天玄寨,仍是死死把守,若天朝能够引兵跨越鸿沟驰援,唐将军可为内应。”
上官天俊想了想,道:“皇上连日不适,连我也是见不着的,此事宜缓不宜急。你且先返回中土,告知唐将军做好万全之策。我这边择机向皇上禀奏,待计议好了,自然派人去给你们通信。”
戴兴感激不已,稍时退出,收拾行装,即匆忙离开天国府地,跨越鸿沟,赶回中土。上官天俊一时斟酌,坐不住了,即刻就要起身进宫面圣,谁知孟俦又进来禀报,道:“太守托人带话,说西市长街出了一桩命案,未审丞相之意,不敢定夺。”
上官天俊不耐烦道:“皇上亲赐的太守,什么敢不敢的,连一桩案子都不会办了吗?凡事可大可小,他酌情处理,不引起民怨就是了,出了一桩命案就要来问我,还真是给他长脸了!”
孟俦回道:“那传话的人说了,死了的是一个贼寇的管家,其中又牵扯到曾夫人,所以不好量刑。”
上官天俊闻之一惊,慌忙踱步出府,起轿径往太守府衙而去。列班捕头郭二探得消息,忙向哥哥禀报。郭敖不慌不忙,道:“不得列队出迎。”
郭二会意,带着三五个皂隶,在府衙门口蹲着。稍时,上官天俊赶到,但见太守府衙门口散漶无序,因喝道:“你们倒清闲得很!”
郭二忙引着皂隶们齐身过来跪下,故作惶恐之状,道:“天朝永祚,盛世无阙,奈何小的们忝居官位,无事可做。”
上官天俊闻其能言擅词,心中喜欢,嘴上说道:“果真盛世无阙么?怎么太守刚刚派人来传信,说在西市长街死了一个人,这是怎么回事?”一边说,一边趾高气扬地进去了。郭二也不答,带着两个皂隶跟了进去。
到里面,郭敖正在案台查阅卷宗,见上官天俊来了,慌忙起身抬手迎接。郭二亲自奉茶,端过去放在上官天俊的案前。上官天俊也不接,只看着郭敖。郭敖忙吩咐郭二道:“你出去,我和丞相有话说。”
待郭二出去,上官天俊方才开口道:“我记得这个捕头是你的胞弟,你可有任人唯亲之嫌?”
郭敖答道:“丞相误会了,胞弟是在匡太守之时,就已经升任列班捕头。属下自迁职以来,每每对其言传身教,绝不令有徇私枉法之事,请丞相放心。”
上官天俊道:“你这个弟弟为人怎么样,我也懒得知道。但是,他巧言令色倒是有一套。你身为太守,可不要因私废公,时常戒律自己。”郭敖唯唯诺诺。上官天俊又道:“长话短说,快告诉我,是什么棘手的命案,死了的究竟是谁,又怎么会牵扯到曾夫人的?”
郭敖回道:“死了的是一个叫房汗的人,他曾是番邦贼寇龙都护卫古天煞的管家。说来更巧,这个房汗原本是天国人氏。起初是被车骑将军熊云詹遵皇上之命,收到府中充为下人的。后来被李少傅发现他颇有才识,就举荐到了国子监祭酒的门下,并任头一届会试主考官。”
上官天俊忙打断道:“这些我都知道,说他是怎么死的?”
郭敖道:“是被曾夫人纵奴打死的。”
上官天俊一惊,问道:“却是为何?”
郭敖道:“现已查明,是房汗与曾夫人的一个贴身丫头私通。曾夫人知道了,恼羞成怒,托辞欲替两个人做主,将房汗约到府上,命人打了个半死。偏巧房汗那几日有寒症,回家待不上半日,夜里就断气了。那个私通的丫头闻讯,跳井而亡,肚子里还有一个未出生的婴儿,也是可惜了的。”
上官天俊闻之,不禁叹惋道:“这个曾夫人为了一个丫头,也太不值得了,更可怜了一尸两命!也不是什么大事,何苦闹成这样。”
郭敖看了看上官天俊的脸色,因旁敲侧击道:“曾夫人是皇上开恩才留下来的,而今又在车骑将军府上。治罪与否,治什么罪,治多大的罪,属下浅拙,恐于刑罚上失了分寸,所以请丞相来商榷定夺。”
上官天俊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忽而问道:“可将曾夫人缉拿归案?”
郭敖小心翼翼地回道:“曾夫人年迈羸弱,恐不堪牢狱之苦,尚未发出缉捕令。”
上官天俊不满道:“那就是说连呈堂录供都没有,岂不让百姓议论!”
郭敖又小心翼翼地回道:“听说国子监祭酒闻之此事,勃然大怒,一根筋的非要禀奏皇上,治曾夫人于死罪。”
上官天俊道:“你又是听谁说的,我怎么不知道?”
郭敖回道:“宫中都传开了,丞相竟日闭门不出,自然不知。而那国子监祭酒越级上报,似乎并未将丞相放在眼里。”
上官天俊一扭头,乜斜着眼,看着郭敖道:“你且住嘴,太阴师不跟我说,那是必有隐衷。我突然发现你这个国舅爷的心腹,做事滴水不漏,怎么就没把他扶持起来?”
郭敖笑回道:“主子懦弱,属下纵有神通,也不能摇撼乾坤。”
上官天俊道:“好了,阿谀之词,我也不想多听。依你之见,此案该如何判决?”
郭敖道:“息事宁人,不予追究,只以家中寻衅之事调解为宜。”
上官天俊道:“此番行径,岂不是有辱国法?”
郭敖道:“其实丞相心里清楚,何必为难属下?若要治曾夫人的罪,打死房汗的奴才是车骑将军的下人们,必然会连车骑将军一起牵扯进来。在百姓面前,可不管官大官小,人死为大,就等着看怎么处死那些纵奴的首犯。熊云詹毕竟是外族将领,狗急跳墙,可是说不准的。曾夫人若死了,原本顾念曾夫人而投诚留在天朝的将士们可就不依了。而且,属下还希望丞相能劝退国子监祭酒,晓以利害,让他别插手才是,如此权衡,方为顾全大局之举。”
上官天俊闻之似有理,因说道:“此案你自酌情处理,总之不得有辱国体之处,更不得积怨于民间。”语讫,起身离开太守府衙,起轿直接进宫,去找冷子枭。
到了寝宫,且见冷子枭跪在门口,小九儿站在旁边。上官天俊趋步近前,嘘声问是怎么了。小九儿还没回答,冷子枭却发难了,抬头道:“你如今是架子大了,我连你的府上都进不去!皇上将诸事权且交给你,你就是这样敷衍塞责的?”
上官天俊一头雾水,道:“这话怎么说,谁又拦着你去见我了?我才从太守府衙过来,可是什么都不知道的。”
冷子枭闻之,立即起身,怒道:“咱们师从一门,我原以为很了解你,今儿才发现你竟是深藏不露!难怪死了人,他一个太守竟敢无动于衷,却是你在背后翻云覆雨!”
上官天俊忍着这半会儿,见冷子枭也不给面子,反驳道:“你不知其中之情,何故在此恶语相伤?”
冷子枭不依不饶道:“我不知其中之情?我早就该知道你一人独揽大权,就再也不是以前的太阳师了!”
小九儿见两人吵的不像样,忙劝解道:“两位都是朝中的重臣,可要顾些体面。这皇上尚在里面安歇着,二位只管这么嚷,仔细惊了驾。”
正说着,里面咳嗽了一声,问道:“是谁在门外喧哗?”
小九儿闻声,慌忙进去,稍时出来,对上官天俊和冷子枭二位说道:“皇上宣二位进去,但是不能说太多话。”
上官天俊与冷子枭两个诚惶诚恐,脱了鞋子,俯身徐徐而入,进里面见楚天玄躺在榻上,四面皆以垂帘遮拢。楚天玄背对着,又咳嗽一声,道:“两位师父,可真不让朕省心!”上官天俊与冷子枭听了,各个惭愧,跪下不语。楚天玄又说道:“两位师父身怀社稷之才,何故在寝宫外吵嚷不止呢?”
上官天俊不语,且等冷子枭先说。冷子枭亦不逊让,因回禀道:“西市长街出了一桩命案,其中死者之一,就是去年会试主考官房汗。命案既出,太守却不作为,至今不发剿捕令,大有罔顾国法之嫌。而太阳师身为丞相,明知此事,却袖手旁观,大有纵容之嫌。而今皇上将朝中政事都托付给丞相一人,他却紧闭府邸大门,闭塞言路,令臣等有要事而不得及时禀报,大有荒废朝纲之嫌。”语讫,见皇上半天不出声。
蓦然,楚天玄问道:“丞相可有什么话说?”
上官天俊这才抬身禀奏道:“太阴师所言并无半句虚词,但是其中另有隐情,请皇上明鉴。微臣自领皇命之日,唯鞠躬尽瘁而已,岂敢疏忽怠慢?只是微臣领事,不乏谄佞之徒累次登门,因不堪其扰,遂命府上管家守把门口,一不纳财贿,二不许私情,如此方可放入。臣实在不知太阴师是什么时候登门造访的,许是府中下人眼拙,又没有问清楚,就没有放进去,也未可知。再说那桩命案,因牵扯到曾夫人和车骑将军熊云詹,稍微处理不好,极有可能会引发一场宫廷内乱。臣方才正是去了太守府衙,与郭敖商议,怎样可息事宁人,大事化小,又不伤国体。太阴师不知其情,不免未能荃察大局。但无知者无罪,还请皇上不要见责。”
冷子枭一听,心中有些虚了,只是面上并未露出。只听楚天玄躺着叹气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们自己不会斟酌,非要再来烦朕。”一面翻身,问上官天俊道:“死了几个人?”
上官天俊回道:“两个。”
楚天玄再问道:“还有一个是谁?”
上官天俊道:“车骑将军府上的一位下人,之前是曾夫人的贴身丫头。”
楚天玄又问道:“都怎么死的?”
上官天俊回道:“曾夫人先纵奴将房汗打了个半死,不巧房汗当日有寒症,夜间就没了。那丫头闻讯,带着肚子里的孩子跳井死了。”
楚天玄又问道:“可都有亲属家眷在京都的?”
上官天俊道:“查明白了,都是孤儿。”
楚天玄最后问道:“丞相和太守是如何议定的?”
上官天俊道:“只以家中寻衅私事问罪,既可快速结案,又可堵住百姓悠悠之口。”
楚天玄即翻身过去,叹惋道:“一对痴男怨女,实是人间一件惨烈之事。既然事情的源头出在车骑将军的府上,传朕的旨意,命车骑将军厚葬房汗和那位丫头,并篆刻墓志铭,为后人缅怀。”语讫,即又催促道:“都退下罢了,朕要休憩了。”
上官天俊因心中还有一事未奏只怕耽误,忙说道:“微臣尚有一件紧要大事……”
不待说完,楚天玄责难道:“出去,有什么事明日再来!”
小九儿便扬起拂尘,请二位出去。上官天俊与冷子枭两个即徐徐退出,在寝宫之外,上官天俊就问冷子枭道:“你我联手,共佐天国上君,才有今日之大玄天朝,何故为这样的事不明就里,跟我要翻脸似的?”
冷子枭却撂了一句,道:“既然是共佐皇上,他为何单单器重你?”语讫,甩手就走。
上官天俊也不知道一个月以来,在冷子枭身上发生了什么事,猛然觉得以前的太阴师变了,顿时心中发怵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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