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绾带着段文野,且先去拜别楚天玄。楚天玄因担心二人的安危,阻止道:“师父教训徒弟,天经地义,但是逍遥子贸然前去,我不答应。还是等太阴师那边有了消息,我们转守为攻,逍遥子再动身不迟。”
庞绾俯身跪下,道:“上君好意,逍遥子心领了。人多反而不宜行事,如若我带回来了青龙少将,是上君的恩德,如若没有带回,请上君责罚。”
楚天玄忙说道:“逍遥子说哪里的话,他是他,你是你。他要真愿意回来,哪里用你去劝的?他不愿意回来,也罪不及别人。”一面叹道:“好了,我知道你的意思。只要他肯回来,既往不咎!”庞绾领命起身,道了声谢,转身退出去。段文野将要跟出去,被楚天玄叫住,道:“逍遥子此人重情重义,有时候也不是好事。谋大事者,最忌妇人之仁,你跟着他,一要保护好他,二要当个局外人,别迷进去了。”
段文野会意,领命退出,匆忙赶上,跟随庞绾而去。俩人因怕遇到赵长修的剿捕官差,沿途不走官道,且循小径,逶迤潜行。一日,俩人到了一个小镇,因其盛产桑蚕,故称蚕丝镇。蚕丝镇东临鸿沟边界,西陲净灵王宫,南近天国府地,北抵逍遥湖畔,因地理位置特殊,单于冽当初挥师天国时,并未染指此处,却是派兵于毗邻驻守,加以保护。故而,蚕丝镇保留了天国千年长盛时的容貌,物阜民丰且不必说,仅仅一条长二十里的蚕丝街,每百步一酒肆,每箭步一馆驿,车水马龙,琳琅满目,也是十分难得。
庞绾与段文野且另换了素装,扮作游人模样,不显山不露水,找了一家酒肆,上二楼寻一角落坐下来,一边喝酒一边商议之后的行程。庞绾因想起了自己曾经隐逸乐居的逍遥湖,说道:“北面逍遥湖离此不远,我想先去那边看一看。”
段文野因方才在大街上见到许多官兵巡逻,道:“只怕那边正在守株待兔,逍遥子还是小心为上。”
庞绾一听,犹豫了,灌了一口酒,叹道:“若不是为天国,我只想一辈子做个隐士,与湖为伴,以酒作乐,随心所为,随欲所动,管他什么俗中之事!”一面以手抚拭用蚕丝布裹紧的冷月青锋剑,叹惋道:“可惜了一把好剑,未用来醉舞乾坤,却要征战杀伐。”说着,又灌了一口酒,似乎忘了对面坐着段文野,就失声自责道:“为师的不尊,忘了当初的教诲,又拿什么教出一个好徒弟?”
段文野听得糊里糊涂,不知道庞绾在打什么哑迷,因伸手推道:“逍遥子不必丧气,谁还没有犯过错的时候?青龙少将只是年轻,知耻而后勇,将来必定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庞绾却冷笑道:“你哪里知道我在想什么!荛管家也没有完全说错,我恨不得此时就做个界外之人,去寻澹台尊老,做个无拘无束,闲云野鹤的浪子。”
段文野粗人一个,听不懂,也就不敢再搭话了。一时,俩人喝酒直到天黑,蓦然一队官差闯了进来,为首正是曾汤水,因命掌柜的道:“把人都给我聚齐了,爷有话要问!”
掌柜的吓得浑身直哆嗦,里里外外,楼上楼下,亲自叫各位客官去楼下站齐了。曾汤水扫了一眼,抽出明月弯刀,拨开人群直奔段文野过来。段文野握紧拳头,就要先动手。庞绾且一只手挡着,悄悄说道:“不可妄动,看看再说。”
曾汤水过来,却一手揪住段文野身旁的一位壮士,道:“就是你了!”说罢,命左右将壮士强行拽到酒肆门口,举起明月弯刀,砍断头颅,又恶狠狠地朝掌柜的道:“好好的做你的生意,我不拦着。但如今圣上有令:疑似流匪者,杀;窝藏流匪者,杀!你有几个脑袋,敢跟朝廷作对!”
掌柜的立时瘫软倒地,尿了一裤子,求饶道:“请官爷明鉴,我这里人来人往,都是些闲游吃酒的过客,从不留人住宿,更不敢与流匪有任何勾搭。”
曾汤水道:“那就很好。”
说着,又扫了一眼,命左右将四个年轻壮士拽出来,不论是否真的流匪,先砍掉三个人的头颅。到第四个时,段文野终于忍不住了,狂吼一声,扯开蚕丝裹布,露出明晃晃的金环大刀,一个纵身,欺近曾汤水的身后,大吼道:“欺人太甚!”
曾汤水猛觉身后一股疾风掠过,慌地闪躲,顺势转过来,只见一位满脸络腮的壮士,冷笑道:“原来还落了一个!”即令左右侍从围上来。
段文野指着曾汤水,哈哈笑道:“算你小子聪明,落下的是你的大爷!”话音未落,只将金环大刀一挥,围过来的侍从顿时倒下去四个,又大笑指着道:“你再敢妄杀一人,我就拿你的狗头去祭奠!”
曾汤水一个趔趄滚出酒肆,带了侍从慌不择路溜了。店里其他人早吓得一溜烟跑个精光,掌柜的却倒在地上,伤叹道:“完了,彻底完了!”
段文野不屑道:“你要是天国的人,该撞南墙去死,什么东西!”一面对尚且惊魂未定,跪在地上的年轻壮士道:“你还怕什么,甘愿做贼寇的劳奴不成?”
年轻壮士忽地向段文野叩拜道:“大哥救命之恩,此生不忘。若大哥不嫌弃,我愿追随左右,誓杀贼寇!”
段文野这才仔细打量了一番年轻壮士,见其容貌平平,额骨凸出,肩膀宽阔,手腕粗大,倒像是个武夫,虽想招为己用,只因有事缠身,无暇顾及,挥手道:“那些官差说话就回来的,你得了条命,还不快走,我这边还有事呢!”一面转身见庞绾安详地坐着,丝毫不惊,就过去道:“逍遥子还有这闲情,赶路要紧!”
庞绾乜斜着眼,道:“打草就会惊蛇,能逃到哪里去?此刻蚕丝镇,估计已经让贼寇包围了。”
段文野唉声叹气,只得坐下。那年轻壮士一听到“逍遥子”仨字,便知是庞绾,心中一股仰慕之情陡然生起,因上前两步,拱手说道:“久闻逍遥子大名,请受晚生一拜。”
庞绾疑惑道:“这是何意?”
年轻壮士道:“逍遥子不必惊慌,这蚕丝镇是我们祖辈一手经营起来的,我们要逃,他们如何围得住?”
段文野听其话里有话,笑道:“看来是我不识货了,你就别绕弯子了,只要能带我俩逃出这蚕丝镇,日后跟随我,上阵杀敌去!”一面又问其姓氏。
年轻壮士回道:“祖上本是蚕丝镇的大户卫姓人家,这二十里长街,有一半的经营都姓卫。只是,自打番邦贼寇一来,就凋敝了许多。”
庞绾倒曾听闻蚕丝镇有一卫姓的大户人家,却不解如今怎生败落,因问道:“这话可差了,我听说贼寇待蚕丝镇跟别的地儿不一样,而且市货殷实,繁华景象一如往日,怎么会凋敝的?”
原来此年轻壮士姓卫,名北襄,曾是天国极盛一时,蚕丝镇卫姓大户人家的公子哥,此时因向庞绾解释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贼寇确实没有怎样洗劫蚕丝镇,然而却巧立名目,强征课税,几年下来,盘剥搜刮,许多生意就有些撑不住了。别的不说,逍遥子单看我这样的大户人家,曾经也是纨绔子弟,最后两百多家丁,该散的散,该遣的遣,外表看着如何华实,内里却一败涂地了。这就是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蚕丝镇实际已经大不如从前了。”庞绾一听,感慨万千。卫北襄又说道:“听说逍遥子如今升为大司马,跟随上君正与贼寇相持,光复天国指日可待。国家有难,匹夫有责,我卫某习过几年武,又颇有些家资,不求涓埃之功,但愿献出绵薄之力。”一面悄悄说道:“这蚕丝镇有暗道可通往北界,谅那些贼寇不知,我们可趁夜走暗道,逃出蚕丝镇。”
庞绾竟不知蚕丝镇还有地下通道,一时来不及细问,起身道:“那就有劳卫公子前去带路。”
卫北襄点头,正要动身,忽听得酒肆外喧哗之声,却是曾汤水又去点拨了一大批人马,直接过来围住酒肆,喝道:“里面的人听着,乖乖出来受死,否则一把火烧个精光!”
那掌柜的听了,爬出槛外,告饶道:“官爷抓了他们就是了,小人真不认识他们。”
曾汤水一脚踹开掌柜的,骂道:“去你妈的,认识不认识,都是在你这里杀了我几个侍从的!你好生待着,一会儿有你死的时候!”说罢,命人四下抱薪点火。
说时迟,那时快,突然一人从燃烧的门框纵身飞出来,手握一把长戟,却原来是卫北襄习武之时打造的武器,因镶有桑蚕图纹,遂命名“卧蚕镇天戟”。卫北襄因有逍遥子庞绾在后,不似先前畏缩,且将卧蚕镇天戟捣破燃烧的门框,径直杀奔出来,先刺倒十来个,杀出一条血路。段文野亦毫不示弱,随后跟来,抡起金环大刀,庞绾提着冷月青锋剑断后,仨人各怀武艺,沿大街一路杀得是酣畅淋漓。曾汤水带来的大队人马竟半点近不得身,干看着只能任庞绾仨人越跑越远。
卫北襄在前开路,沿途跑到一半,拐进一个死胡同,后面官兵依然追着不放。段文野一见两面皆是高墙垒筑,单手揪住卫北襄,道:“你可别学那个掌柜的,吃里扒外!”
卫北襄以戟指着旁边的风洞,道:“大哥别误会,从这里过去,再走百米就是暗道的入口,请相信我。”
段文野看了看风洞,更是不依了,怒道:“身为大丈夫,你叫我钻这个狗洞?”
卫北襄道:“大丈夫能屈能伸,生死关头,谁还真在乎这个?请大哥与逍遥子先过去,我殿后。”
庞绾拽开段文野,道:“卫公子说得对,赶紧过去。”见段文野仍是扭捏,庞绾且先俯身,趴在地上钻了过去。段文野见了,才作罢,跟着钻了过去。
稍时,卫北襄也钻过去,将卧蚕镇天戟一挑,移动风洞旁边的一块大石头,堵住洞口。庞绾见了,着实吃一惊,没料到一个曾经的大户人家,纨绔子弟,却也有这等本事,果然世间各人,不可臆测评判。曾汤水带兵追过来,寻到死胡同不见庞绾仨人踪迹,只有一个风洞被从墙外边堵住了洞口。因墙外之界隶属步兵统领先锋赵司管辖,曾汤水急忙遣人去通知赵司,前去围追堵截。
卫北襄带着庞绾和段文野,但走百米,突入一片松柏参差林立,阴森森的墓地。段文野猛觉冷飕飕的,以手搭着卫北襄,道:“你小子带我们来了什么鬼地方?”
卫北襄道:“这是我卫家列祖列宗的风水宝地。”段文野心中又疑且惊,紧跟着卫北襄,走进一处两边皆是嶙峋怪石的甬道,七拐八拐的走了好一阵子,才看见一座四面修葺得十分齐整的陵墓。只见卫北襄跪在墓碑前,磕了三个头,念叨着:“卫家列祖列宗在上,今为天国,不得已借道而行,恕罪,恕罪。”说罢,起身以戟敲了一下陵墓上的石头,触发消息机关,那墓碑自上而下倒转开来,登时露出一个大豁口。卫北襄耸身一跃,跳了进去。庞绾与段文野二人见了,又是大吃一惊,两个因一先一后跳进陵墓暗道,墓碑随之自动翻转,恢复原位。
进了暗道,只见地下水晶似的王宫,陈列着十个尘封的棺椁,庞绾心想那就是卫家祖上的灵位,因敛步不敢对诸先人丝毫不敬。过了水晶似的王宫,是一条极狭窄的通道。卫北襄在前面举着火把带路,走了约一柱香的路程,终于到尽头,却见是藏苕薯的地窖。仨人掀开面板,出了地窖,昏夜中放眼一望,似乎是一片荒废已久的耕田。
庞绾似曾相识,因问卫北襄道:“这地方,怎么我倒像是见过的?”
卫北襄忙抬手,笑道:“请恕卫某不敬,这地方毗邻逍遥湖。当年祖父为保无虞,在地下建水晶王宫,将先祖灵位转移进去。我渴慕逍遥子,又不敢冒渎前来拜访,况且父亲生前想让我承其志,经营生意,不让我练武,说那是小儿作态,凡夫俗子所为。我只好私自凿了一处暗道,通往离逍遥湖不远的一块耕地里。早些年常见你在逍遥阁教徒儿们无极剑法,卫某好生佩服,偷着也学了些。谁能想到,我当年凿的暗道,竟成了今日逃生的通道。”
庞绾听了,道:“显见得我是那眼里不容人的,谁来拜访我会不见的?”
卫北襄道:“话是这么说,可逍遥子一身质洁,为人清高,别个想求还求不来呢。我一介武夫,无名之辈,贸然造访,唯恐玷污了逍遥子的清名,所以一直在等机会,谁知等到今天,是这样的场面。”
段文野听得着急了,道:“你俩别婆婆妈妈的了,为今之计,是去哪里藏身?”一面对庞绾道:“逍遥子可别忘了,救你徒弟要紧。”
卫北襄因问救谁,庞绾说了,一面对段文野道:“既然来了,且先在逍遥湖避一避。”说着,仨人只翻过一座矮坡,就到了逍遥湖畔。
然而,到了逍遥湖畔,庞绾却见湖心逍遥阁里有灯光绰绰,似乎有人在,因按下剑佩,屏息敛步悄悄沿水上廊道循过去,近身一看却是澹台尊老与东西道圣三个人。庞绾如见故人,拱手揖让道:“三位道家圣客在此相会,也不叫上我,当年之约可是忘了。”
澹台尊老回头一见是庞绾,起身就拽着入座,笑道:“逍遥子跟俗人有瓜葛,不是不叫你,而是我怕见俗人。”
段文野与卫北襄侍立在侧,东西道圣和澹台尊老却旁若无人似的。庞绾听了,道:“尊老此话,难道我就不是俗人了?”
澹台尊老一摆手,一脸严肃道:“逍遥子可不要妄自菲薄,那俗中人,我唯独敬重你。”说着,那顽皮劲又来了,捧腹哈哈大笑道:“逍遥子大概不知,前些日子有两个人追我,直到崂川村玲珑塔内,好生烦躁。后来多亏荛管家来了,我才脱身。”提到管荛,庞绾顿时丧气起来,沉默不语。澹台尊老见状,问道:“我听说荛管家跟随少主坚守天玄寨,如今回来,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庞绾掩面,半晌说道:“天玄寨失守……管荛敢对上君出言不逊,被我杀了……”
澹台尊老一听,顿时失色。东道圣人将拂尘一捻,对澹台尊老道:“老顽皮敢自称界外之人,老去问那些俗中之事做什么?逍遥子难得回来,正好兑现当年的诺言,我们四个该痛饮才是。”
澹台尊老自悔失言,先罚三杯酒。原来当初东西道圣离开净灵王宫,辗转数日,先在蚕丝镇与澹台尊老邂逅,然后同往逍遥湖,不期庞绾也赶到。西道圣人此时举杯,劝庞绾道:“既来之,则安之,逍遥子也不必哀伤自责。”
庞绾心中稍宽,因举杯,道:“难得再次聚会,趁此逍遥,不醉不休。”说罢,一饮而尽。
澹台尊老提议道:“今儿我也有雅兴,不如各人吟一句两句,或三五句不等,以寄此夜之怀。”
庞绾不待说完,提剑起身,一边舞剑,一边吟道:
贼寇无情踏我疆,千年国破山河伤。
诸门子弟谁堪受,而今流落变他乡。
东西道圣闻之,抚掌大赞,两个一齐起身,接着各吟两句道:
做客尘中莫贪欲,总为眼下讨时光。
到头无人周全己,空余长恨逍遥郎。
澹台尊老再接两句,道:
何如坐看闲云飞,管他沉浮演八荒。
吟完,东西道圣与澹台尊老一起又从头诵一遍,拟题为《夜饮叹逍遥》。庞绾且不住舞剑,以寄迷茫哀思。段文野与卫北襄却时时插不得嘴,仿佛置身其外,看了一幕云台高处,宫阙仙人的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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