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御医,上上下下,挤了满屋子的人,来诊视单于冽,一直守了三天三夜,单于冽才苏醒过来。古天煞松了一口气,退出净灵王宫,循道且回府邸。府中下人见主人回来,夹道跪着相迎,古天煞道:“以后这礼尽可省了。”一面叫府上的管家,名唤房汗,道:“姑娘最近如何?”
房汗躬身回道:“饮食倒还可,也知道去修枝剪卉,进来又拈起了针黹活计,大不似往日颓唐了。”
古天煞心中稍稍宽慰,踱步径直往程潇潇的绣房过去。里面有一位丫头,姓殷名可,只唤作可儿,此时正陪着程潇潇拈线穿针,冷不防见古天煞闯进来,唬地跪下来,不敢抬头。
古天煞且坐下,笑道:“起来说话,我又不是吃人的饿鬼,你怕什么。”
可儿不敢。程潇潇从旁说道:“你起来,别理他。”
可儿才缓缓站起来,忙端茶给古天煞。古天煞接过来,道:“你把姑娘伺候好了,我有赏。要是有一点没到的地方,你可……”
话还没说完,可儿已经吓得跪下,磕头如捣蒜,求饶道:“我并不敢分心,时时刻刻都在姑娘身边陪着,要有一丝怠慢,不劳主人罚我,先求姑娘打死我才是。”
程潇潇不耐烦了,把针线撂下,搀扶起可儿,对古天煞道:“这丫头是我挑的,有什么不是,还轮不到你。”
古天煞将杯子放下,笑道:“我说什么了,看你气的。”一面躬身对可儿陪不是道:“可儿悉心服侍姑娘,我全看在眼里了。求可儿在姑娘面前美言几句,好说都是一家人嘛。”
程潇潇啐道:“呸,你在外面整日杀人越货,坐在屋里的都抬不起来头来!”
古天煞听程潇潇把自己当做屋里的人,不怒反喜,道:“看你自己都认了,我纵然万般不是,对你是一心一意的。再说沙场之上,哪有不死人的。”
程潇潇道:“我宁愿跟着你离开天国,不问红尘之事,过着闲游自在的日子,也不要看你在别人的土地上胡作非为!”
古天煞一听,心中不快,猛地站起来,怒道:“男儿志在四方,你想过安稳的日子,得看别人愿意不愿意!天国一个千年富庶之邦,守住了安稳的时代了吗?为的是你好,我怎么说,你都听不进去!”说罢,将椅子踢倒,气冲冲地出了绣房。
可儿要送出去,程潇潇拦住道:“理他做什么!”
可儿于是退回来,安慰道:“主人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姑娘就说句软话,共享天伦,何苦弄得鸡飞狗跳的。”
程潇潇道:“你还说,他刚才都要吃了你。”一面叹道:“自打遇见他,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在旁人眼里分明是个杀人狂魔,可在我这里一点也恨不起来。他要是真的愿意放下手中的兵权,不论多么穷,多么苦,我都会死心塌地地跟着他浪迹天涯。”
可儿听了,满心欢喜道:“那我就还陪着姑娘,一生一世伺候您。”
程潇潇不禁笑道:“傻丫头,你是要嫁人的。我也不能为自己耽误了你,女人注定就是男人的傀儡。”
可儿不懂,问道:“那男人岂不也太霸道了?”
程潇潇笑道:“你说的什么话,等哪一天你真心喜欢上一个人了,自会明白的。”
可儿还是懵懵懂懂的,忽听门外有摔东西的声音,可儿出去瞄了一眼,忙回来说道:“不好了,主人没处撒气,正在挨个罚下人吃板子呢!”
程潇潇慌忙起身出去,走到大堂,见下人们都聚在一起,换着打板子,先是管家房汗被古天煞打了十下,道:“天底下的事,就这一屋子管不明白,我还要你做什么!”
打完,房汗起来,忍着剧痛,看其他下人打板子,训道:“主人回来了,也没给个好脸色,平日里怎么教你们的?今日挨打,别说主人狠心,是你们自己太粗心!”
一时各个都捱了十大板子,起来颤颤巍巍地互相搀扶着。程潇潇知道是做给自己看的,且不理古天煞,忙命传医进来挨个敷药。等敷完,程潇潇叫下人们都退下,道:“各位下去休养数日,府中之事暂且不必挂心操劳。”
下人们谢恩退出大堂,房汗走在最后,被程潇潇叫住,道:“房管家请留步。”房汗听了,颤颤巍巍地走回来。程潇潇且命挪了一张锦褥藤凳,让房汗欹身侧卧。房汗见古天煞在旁,不敢。程潇潇道:“我有好些话要说,你只站着,这里谁看的过去?”
房汗还是不敢,看了看古天煞。古天煞不知什么时候摆弄出一把玉扇,下面缀着金丝绦,也不抬头,说道:“姑娘怎么说,就怎么是!难不成我不在家,你就不听她的话了,刚才的板子是捱少了!”
房汗吓得慌忙侧身卧在锦褥藤凳上。程潇潇因开口问道:“我记得房管家是天国人氏,前年来的府中,这三年间,我们对你怎样?”
房汗战战兢兢,谨慎回道:“承蒙主人厚爱,好就不必说了。再加上姑娘心地善良,善待下人,已是天恩了。”
程潇潇且命可儿递一杯水给房汗,再问道:“恩德不是苍天给的,自然是你们下人虔诚谨慎,稳重干练,我们才对你们好,但既然对你们好,为什么惹主人生气呢?”
房汗接了水,不敢喝,回道:“下人们或有粗心大意的时候,主人该罚,下人们从不腹诽。”
程潇潇又问道:“难道主人就没有粗心大意的时候?”房汗唬的不知如何回答,忙起身要跪下。程潇潇顿时恼了,将手中的杯子摔在地上,道:“男儿膝下有黄金,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是天国的人,跟着主人,却丢了骨气,难道不是主人粗心大意吗?”又命大堂外左右侍卫道:“把房管家给我架稳了,男子汉大丈夫,膝盖骨岂是随意磕地的!”门口护卫忙进来,一左一右勒住房汗的臂膀。只见程潇潇怒目一瞥,直截问古天煞道:“你的兵也是这个怂样吗?我竟糊涂了,战场杀敌,部下当了逃兵被罚,主将是不是该被问斩?”古天煞平生第一次怕起人来,忙将玉扇挡住脸面。程潇潇不放过,又摔了一只杯子,问道:“熊将带着怂兵,一窝的混蛋,难道要让女儿家替人谢罪?”
古天煞撑不住了,忙将玉扇撂下,扑到程潇潇的怀里,笑着求饶道:“好了,我知错了。”一回身,鞠躬给房汗道歉,道:“房管家受委屈了,我给您陪不是。再捎话给下人们,就说我也鞠躬给他们陪不是了。”
房汗脸色煞白,不敢回话。程潇潇起身,扶住可儿道:“咱们走,在这屋里,怕给他丢脸!”
可儿搀着程潇潇出了大堂,这才忍不住笑道:“姑娘方才可威风了,主人那么一个见过阵仗的都护卫统领,居然也怕起人来了。”
程潇潇道:“你懂什么,女人虽说是男人的傀儡,但也得看男人是扶得起的主儿。否则,男人就是女人的玩物。我不把他问住了,他只当自己真的是什么盖世英雄。”
古天煞自觉讨了没趣,在府邸待不到半日,就离开去赵长修府邸。赵长修上有一位年迈的老母曾氏曾夫人,府中管家是曾夫人的胞弟,名唤曾荃。曾荃膝下有一儿一女,儿子居长,分别名为曾汤水和曾柔荑。曾荃携一家人住在赵长修的府邸中,儿子曾汤水为赵长修副将,女儿曾柔荑则日夜悉心照顾曾夫人。赵长修也有一个儿子,名唤赵司,也是一个跟随父亲驰骋沙场的小将,现为赵长修步兵统领先锋。
古天煞冷不防登门造访,管家曾荃慌忙掸衣迎讶到院门口,笑道:“这是想不到的贵客,谁知龙都护卫会光临寒舍。”
曾荃因是赵长修的娘舅,与别个管家不同。古天煞见了,也不敢丝毫怠慢,忙抬手回道:“有事见蜀都护卫,烦请尊老传个话。”
曾荃道:“可不巧了,我外甥奉圣上之命,如今各地缉拿流匪要犯,好一阵子没有挨过门了。”
说着,里面传出一阵咳嗽之声,说道:“外面是谁呀,吵吵嚷嚷的。”
曾荃忙躬着身子进去,半晌才又出来,拽着古天煞就往里让,道:“老夫人要见你,快进去。”
古天煞不解道:“见我做什么,我真有事要找赵统领商量,耽搁不得。”
曾荃道:“今儿就是有天大的事,也绕不过老夫人这头,进去就知道了。”
古天煞不知何事,进了大堂,只见大堂内设有屏风,一位老妪白发苍苍端坐着,正是曾夫人,旁边曾柔荑正蹲着身子捶腿。曾夫人咳嗽一声,向屏风外说道:“龙都护卫可难请哩,连我的面子都不赏一个。”
古天煞慌忙屈一膝跪地,行番邦大礼,拱手回道:“老夫人在上,我确有急事与赵统领商榷,不敬之处,还请赎罪。”
曾夫人嗤之以鼻,道:“大丈夫是要顶天立地,扬名立万,但是放着好日子不过,成天的打打杀杀,罔顾生灵,成何体统?要不是挂念着不肖的儿子,谁愿意千里迢迢来到这个与世隔绝的鬼地方!”曾柔荑忙端着杯子,将水送到曾夫人的嘴边润嗓子,只听曾夫人又说道:“今儿,咱就不提那些打打杀杀的事,省得晦气。”一面命曾荃道:“你也是个没眼力见的,人来半天了,也不看座!”曾荃方才是跟着一起屈一膝行礼,得了令因忙起身,请古天煞入座。曾夫人因又对古天煞说道:“都说噬元国四个都护卫统领,唯独你德才兼备,文武双绝。如今正是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龄,女儿家心思你不懂,我看在眼里,你家里又没人张嘴,我就替你做主了。但是依你的身份地位,要门当户对就有些难。想来想去,我竟忘了身边有一个贴心的侄女。”一面就把曾柔荑扶起来,道:“要说把这么贴心的侄女嫁出去,凭他是谁,我都不答应。但是女大不中留,我也不能自私太过,说不得豁出一张老脸,我这边尽由我做主,就看你龙都护卫怎么说了。”
曾柔荑有些不情愿,扭捏道:“我舍不得姑妈。”
曾夫人横着脸道:“女孩子终究是要嫁人的,再说了,难道你嫁出去了,就不回来看我了吗?”一面隔着屏风,又问古天煞道:“怎么一向叱咤风云的龙都护卫,连这点主也做不了吗?”
古天煞慌忙起身,屈一膝又行礼,道:“老夫人盛意,我不敢不领。但眼下前方战事吃紧,身为噬元国都护卫统领,当尽心效忠于酋长,醉卧沙场,我实在无暇留连儿女私情,只怕耽误了姑娘。”
曾夫人听了,啐道:“方才就说别提打打杀杀的事,赵、古、薛、熊四大家族为单于王国效忠的还不够吗?你敢拿酋长来压我,知不知道,当年若不是我夫君从死人堆里把他背出来,他早已曝尸荒野了!”古天煞倒从未听过,心中一阵纳罕。曾夫人且闭目,长舒一口气,道:“你的心思,不是我不知道,怕说出来,给你没脸。我早就听说,龙都护卫金屋藏娇,至今尚未明媒正娶。我原以为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姑娘,一打听,竟是先前天国的什么风化莲使。讲出身没有,论地位也配不上,你一个大国的统领将军,就爱路边的野草,这话传出去,好说不好听,你仔细掂量!”古天煞不敢驳回,原本是来找赵长修商议借兵一事,准备择日再次围攻天湖村的,不想莫名其妙地被曾夫人数落一通。曾夫人见古天煞半晌不吱声,因命曾荃留晚饭,道:“他不是要见我儿子么,就让他等。你女儿的事,我本不该多管,可是你不上心,我能不担心吗?他等我儿子,让你女儿等他,两头都不能怠慢了,回头我是要问的!”
曾荃唯唯诺诺,叫女儿好生搀扶着。古天煞不敢走,只得留下来吃晚饭,吃到中间,忽然府外传话,说主人回来了。
赵长修尚且穿着盔甲战袍,一登门,见古天煞也在,疑惑道:“哟,稀客,你来做什么?”
曾夫人在里边一席用餐,咳嗽一声,道:“你几个月不回来一次,心里还有没有我这个老娘!”
赵长修且不搭理古天煞,转过屏风,径直进去,约有半炷香的工夫,才出来。赵长修将头盔一摘,就古天煞身边坐下,忽然热忱起来,给古天煞斟酒,笑道:“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来了就从我府上拐走一个人。现在有两件事要办,一是我等你说事,二是我表妹等你说事。我现在回来了,你就说什么事,看在我母亲的份上,我百分之百答应你。”
古天煞酒到嘴边,喝不是,不喝也不是,道:“想必蜀都护卫已经知道了,此次天湖村之战,我是栽了跟头了。圣上如今龙体染恙,我不想打扰他,特来求蜀都护卫调拨十万兵马,我这边再凑齐十万之众,一齐前去围剿天湖村,趁楚天玄羽翼未丰,宜及早翦除,否则后患无穷。”
赵长修一听,忽然止住,对曾荃道:“娘舅去伺候老夫人进食。”曾荃会意,起身离席。赵长修卸下盔甲,道:“那边不是有骑都护卫吗?有他的骑兵在,你怕什么?不是我多疑,我的八卦阵困了耶律三郎一天,你们以一倍多的兵力,竟然还败下阵来。照此看来,耶律家族与天国上君合流,圣上纵使举全国之力,打下天湖村,也非易事。况且,龙都护卫大概不知,如今这天国看似一片平静的水面,实则底里激流涌动,暗藏杀机。各地流匪滋事不断,镇压一波,又来一波,我实在调不出那么多的兵力为你所用。”古天煞无可奈何,便不强求了。赵长修一拍古天煞的肩膀,笑道:“我既然答应你有求必应,你就不必灰心。我听说薛统领最近闲的很,在鸿沟边界驻守十万兵马也太浪费了。我资格老,出面帮你去借兵五万,那薛统领不会不答应,再从我部下抽调五万,送到你的营地去,如何?”
古天煞感激道:“如此,赵统领可算帮了大忙了。”
赵长修笑道:“眼看就快要是一家人了,你又客气什么?我表妹也是个贤淑的女子,里面正等话呢,你心里怎么想?”
古天煞不好推辞,只得借故说道:“纵然要娶亲,也得等拿下天湖村,除尽流匪再说不迟。”
赵长修又是一拍古天煞的肩膀,笑道:“那么龙都护卫就是答应了!”一面起身,朝屏风里面嚷道:“事办成了,儿子不孝,军中有事得先行一步了!”
曾夫人闻言,高高兴兴地敛步出来,一边念叨着,道:“听到了,我都听到了!”转过屏风,一见儿子早没影了,气道:“这个死东西,回来也不多说两句话!”一面含笑对古天煞道:“年轻人像你这样有胆识的不多了,颇有我夫君之遗风。”因朝屏风里面唤道:“还不出来会客,见一见未来的郎君。”说着,曾荃因领着女儿出来了。古天煞忙躬身,不敢抬眼正视。曾夫人牵着曾柔荑,往古天煞身边让,笑道:“龙都护卫可瞧仔细了,我这侄女哪一点配不上你的?”
古天煞抬头,见曾柔荑圆脸蛋,水蛇腰,肤如凝脂,态若妍和,十分静美,看了一眼,忙又低头,回道:“姑娘美若天仙,我不敢奢望。”
曾夫人笑道:“看来是对上眼了,也别说我心急,我儿子给你去借兵,趁着这个间隙,赶紧把亲成了。”
古天煞惊慌道:“老夫人可否容我准备些时日?”
曾夫人脸色一沉,道:“还准备什么?我这里穿的,戴的,应有尽有,不劳你费一点心思。倘若你是怕你屋里的那个,赶明儿我去说一说,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姑娘也想攀高枝儿。我们体恤下情,才没计较,她自己也该识个好歹,安安稳稳地做个偏方,大家相安无事,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古天煞退出府邸,因左思右想回家如何跟程潇潇讲明白了,忽想起白天程潇潇的春威一怒,扭扭捏捏地不敢回家了。果然,世间之事,一物降一物,一个战场上的杀人狂魔,顿时觉得无家可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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