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玄心中烦乱,便想去探访逍遥子庞绾。门客李耆阻止道:“上君何苦去不讨好,那人心性高傲,把自己当成了神仙似的,何曾正眼瞧过谁?当日找到他时,若不提及其徒儿青龙少将染无名邪祟,卧于病榻之事,只说是上君有请,他还不打算回来的。既回来了,也不先面见上君,把我撇开,自个去探视徒儿了,实在无礼而又可恨。”
楚天玄原本要去逍遥湖的,闻之因换了一身素装,对李耆道:“若是真高傲呢,那是值得尊敬的。假高傲,才十分可恨。常听说你们门客之间有相约斗酒一事,那时你们必然脱去尘俗,把酒畅饮,似天上的神仙狂放不羁,在普通人眼里岂非高傲之徒?这就跟逍遥子饮酒舞剑是一理,怎能轻视人家,嚼其舌根来?”
语讫,楚天玄出门跨马,飞奔去探视程沧溟的病况。将到门口,那逍遥子庞绾提剑气冲冲地出来,见着楚天玄,二话不说,双指弹开剑柄,顿时一股寒芒先到,随后剑尖直捣楚天玄的咽喉,吓得楚天玄不及勒住缰绳,滚鞍倒地。庞绾犹不放过,迅速移形欺近楚天玄身旁,用剑指着怒道:“好好的一个人,躺在榻上一个月不能说话,身为上君,却不管不顾,该如何论处?”
此时伍行风、孟火陀、褚耀坤三个照例来探病,见状慌忙上前拦住道:“这不关天玄哥的事,师父不要错怪了。”
庞绾气犹未消,道:“可怜的徒儿,此事必定跟古天煞有关,当初不是你把他当作麒麟的化身,养虎为患,会有今日之祸?枉你身为天国上君,仁德加诸万民,竟然轻易信奉玄门邪术。”
伍行风扶着楚天玄起来,楚天玄站稳了,拱手解释道:“我们找不到古天煞,所以一切都只是疑测。请逍遥子消消气,我一定会查明真相,也一定会遍寻良方,治好青龙少将的怪病。”
庞绾将冷月青锋剑收回,纵身入云,撂下话道:“我虽不杀生,但对于杀生者,绝不姑息手软!”于是亲自去寻觅古天煞的踪迹,欲拿住问个清楚。
楚天玄拍拍身上的土,踱步入院,先问管荛。管荛回说病情并无好转。楚天玄心如灰土,到了卧榻,只见程潇潇正服侍汤药,楚天玄见其面容,清癯憔悴了许多,因问管荛。管荛低声叹道:“先是连日以泪洗面,再无泪可流,终日自责,谁都劝不住,时间一久,能不这样吗?”
楚天玄不忍,近前接过程潇潇手里的汤药,道:“妹妹且歇一会儿,我来替你服侍。”
程潇潇神色黯然,也不说话,就歪在一旁,淡淡地望着躺在榻上的哥哥程沧溟。一时,服侍喝完了药,楚天玄起身辞别,在大门外不免一番托付之词,望管荛好生照顾程氏兄妹。管荛直点头,回身进屋又劝慰程潇潇一回。
楚天玄跨马,闷闷的,一路慢悠悠地且沿湖畔骑行。后面,伍行风骑着马打此经过,见到楚天玄,忙勒住缰绳,一跃下马,道:“天玄哥怎么闷闷不乐的,还在生师父的气?”
楚天玄道:“逍遥子是我很敬重的一位高雅之士,我怎能生他的气?”一转身,又问道:“我托你打听古天煞的下落,有没有进展?”
伍行风摇头道:“他是做贼心虚,估计已经离开天国地界了。”
楚天玄因想起那日古天煞谒见时,单腿侧跪,很奇怪的仪式,因问伍行风道:“你相信麒麟会化身为人吗?”
伍行风笑道:“一个是人,一个是兽,怎么能等同?除非古天煞根本就不是人。”
楚天玄道:“可据荛管家说,青龙少将是遭了古天煞的毒手,并说他不是人。究竟是程沧溟真的撞了邪,还是古天煞暗中下了毒?”
伍行风道:“天玄哥怎么忘了,那古天煞会玄门法术,即使不下毒,也会使妖魅邪祟,让青龙少将瘫痪不醒的。为今之计,只有找到古天煞,方能了然一切。我听说……”说到这,止住不提。
楚天玄疑道:“你又听到什么风言风语了?”
伍行风笑道:“别人说的,我只是不信。我有些日子没看见太阳师和太阴师了,说是派去西域番邦,查什么不知道,可有此事?”
楚天玄本想隐瞒着,待两位师父回来再定夺,只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回道:“是我派去的,因为怀疑古天煞与那外界西域番邦有勾结,查明了,回来好拟对策。”一面又说道:“这事亚父可知?”
伍行风道:“他连日身体有恙,我也不敢私自告诉给他,又惹他多费心思。只是天玄哥这样做未免草率,万一古天煞真的里通外国,两位师父就有深陷重围的危险。”
楚天玄也深感后悔,只盼两位师父早点回来,道:“带我去见一见亚父,看一看他。”
伍行风点头,两个人跨马飞奔而去。到了府邸,见伍秋彦躺在病榻上,卉儿正悉心服侍。楚天玄问了好,伍秋彦懒懒的,也不愿多说话。楚天玄与伍行风只得又出来,门客常百韬过来在伍行风耳边悄悄叨噔了几句。
伍行风听了,扭头问楚天玄道:“他们门客今儿要去净心湖会酒,天玄哥可去赏个脸面?”
楚天玄没心思,道:“你去罢了,略表我摇思之心。”
伍行风不多言,与常百韬一齐出门。楚天玄立在门首,悄悄往里递话。卉儿听见,敛步悄悄地出来,问道:“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楚天玄笑道:“今儿绣房可有姑娘?”
卉儿想起了那日的话,不禁噗嗤笑道:“上君想女人,还带这么刁难的。你快去吧,再不去,姑娘得相思病要死了。”
楚天玄会意,沿抄手游廊,直奔绣房。到了门外,正要敲门,听里面在念诗,道:“华阴山头百丈井,下有流水彻骨冷。可怜女子能照影,不见其余见斜领。”
楚天玄听了,心中痒痒的,也不敲门,直接推了进去,笑道:“可怜女子太伤心,男儿谁能不动情。何必一人关寂寞,与我春宵缠绵行。”
伍天沁早已羞红了脸,把书合上,忙去掩好门,心里扑通乱跳,坐在红绡帐里,且等楚天玄过来。楚天玄会意,与其悄悄偷试一番。
一时,卉儿服侍伍秋彦睡下,出来掩好门。上官若妍和冷艳芝约齐来找伍天沁,同去看望程潇潇。卉儿见着,忙过去笑拦道:“两位姐姐怎有空来,又不是过节。”
上官若妍笑道:“你这个俏皮丫头,不过节,难道我们就来不得了?把你沁儿姐姐找了来,我要当面问她,想是这深宅大院,我们轻易不能拜访的。”
卉儿忙求饶道:“好姐姐,逗你玩呢。”因努嘴往绣房方向,压低声音道:“刚才上君来过,你两个可别去讨臊。”
冷艳芝一听,顿时飞红了脸,啐道:“你怎么不早说。”又拉着上官若妍道:“咱俩去看程妹妹罢了。”
卉儿听了,冷不丁说道:“两位姐姐代我家姑娘去问个好。”
上官若妍伸指头摁了一下卉儿的额头,笑道:“还要你说的,你这丫头心忒细了。唉,我们的姐姐哪世里修来的福分,得这么一个古灵精怪,又聪明伶俐的可人服侍。”
卉儿笑而不语,去里间包了天麻和川穹粉末,交给上官若妍道:“听说程姐姐有头疼的毛病,两位姐姐带了去,也是我家姑娘的心意。”
冷艳芝笑道:“看来夸少了,咱们的姐姐也没你想得周到。”
语讫,上官若妍收了两包粉末,与冷艳芝齐去看望程潇潇。到那边府门口,只见一个人拉着荛管家劝道:“年年会酒,你总有托辞。你是那些门客当中最有脸面的,你不去,或是真的嫌弃我们。”
管荛称谢道:“诸君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深居简出惯了,恐与诸君话不投机,难免尴尬。而且少主染恙至今不醒,府上事务冗杂,实在不能应承。”
上官若妍认得那个人,就是楚天玄的门客李耆,听了荛管家的话,上前笑道:“荛管家且去罢了,好不容易清闲一日,图个乐子。程妹妹这边不用你操心,我们来帮衬一日,你与他们爱玩多久,就玩多久。”语讫,与冷艳芝往里走。
正说着,封幽跨马也来请道:“那边酒馔俱已备齐,管兄何不赏个薄面?”
管荛推不掉,只得换了身素装,跨马与李耆、封幽赶去净心湖。湖边游廊一带,生有葱茏的竹林,伍行风、褚耀坤、孟火陀一席,李耆、常百韬、华皑、封幽一席,两席均为天然石盘,坐落在竹林里,分外优雅恬静。李耆又要管荛也同入席,管荛推诿道:“我本不愿意来的,既然来了,且由我便。”说罢,走过去入了伍行风一席。
李耆只得罢了,因亲自斟酒,以两指之力隔空将酒杯推送至管荛案前。管荛将坐稳,忽觉耳根一阵微风拂过,目不侧视,只将两指一探,稳稳地接住酒杯。
李耆四个见了,惊叹不已,笑道:“荛管家还敢自菲薄,这可试出来了,深藏不露呵。”
管荛举杯先敬伍行风三个,再敬李耆四个,笑道:“我已使出全力,再不能够了,与诸君相比,只是皮毛。诸君既有雅兴,我不敢丝毫懈怠,这一杯下去,可就开怀畅饮,连辈分都别论了。”
伍行风笑道:“我们三个刚还说呢,不知荛管家来,与年轻人怎样讨教。不妨荛管家又甘与我们一席,心中没有那些俗套的束缚。真心论起来,荛管家不但是天国府地门客之首,在我们四个无邪少将眼里,也是学习的榜样。荛管家既先敬一杯,我们且还三杯为礼。”语讫,各个饮尽三杯酒还礼。
管荛慌了,忙站起来,道:“这是怎么说,可折煞我了,与逍遥子庞绾相比,我什么都不是。少主若在,肯定要斥责我私心拿大了。”刚说这里,顿住不提了,恹恹地坐了下来。
褚耀坤会意,岔开话道:“青龙少将会好起来的,今儿会酒,权当他就在席间。”
孟火陀接口道:“正是这话,我们各饮一杯,敬青龙少将,祝其早日康复。”
语讫,席间各自饮了一杯。伍行风自又斟满了一杯,道:“今儿好风,好景,有竹林,有湖水,天上万里还有飘浮的白云,若是师父在,似往年一样同舞剑,共逍遥,不知有多快活。”
众人皆知庞绾因徒儿程沧溟,四处寻踪觅迹,捉拿古天煞去了,至今杳无音信。
褚耀坤为振奋大家士气,笑道:“不如今年就改一改,不舞剑,兴致所来,吟诗为乐,也是一桩妙事。”
孟火陀灵机一动,道:“既然要改规矩作诗,我倒想了个好主意,每人不论四字、五字或六字、七字,串成一句,下首接对,一韵到底。”
伍行风皱眉道:“这算什么诗文?”
孟火陀笑道:“诗者,言志也。你管他什么形式,放纵性情才是第一的。不过,每人饮酒串成一句,诗中须有与周围关联之物,并能用此物击折竹林最高之杪者,方为成对。”
管荛一听,笑道:“这可新鲜了,不过也好,有些样式,不改何以知蔽陋,又何以有创新呢。”
正说着,封幽满饮一杯,以掌力震碎酒杯,拾掇一块,拈指一勾,那碎片划出一道弧线,击断竹杪一枝,恰好落于掌中,笑道:“我怕你们拣好的都说了,越往后可越难,不如我没脸,眼皮子底下的物什,先胡诌一句。”一面念道:
唯有杜康、一杯肯擎愁与欢。
华皑听了,笑道:“哪里是没脸,是脸皮很厚。这头一句,直落苍穹沉浮,后面的不使力,恐难以成对。”语讫,满饮一杯,执箸且轻轻一挥,似化作两根利箭,射落竹杪两枝,分别落在华皑左右掌中,一面念道:
食箸双飞若无隙、解释寥落姗姗。
李耆不甘示弱,满饮一杯,且从衣领撕掉一块布料,直往云天一掷,似利刃削掉竹杪一枝,一面念道:
青青子衿今、已是高朋做神仙。
常百韬抚掌称赞,笑道:“只怪我平时少沐圣贤之书,心中无文,说出来各位可别笑话。”自满饮一杯,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闭眼打落竹杪一枝,念道:
女娲遗一子、无材补天。
孟火陀叫好,对伍行风和褚耀坤两个笑道:“我先想到了,两个可别抢。”说时,满饮一杯,抽出冷月青锋剑,直以剑气一挥,斩断竹杪一枝,随即收剑入鞘,念道:
遂选寒芒饮、以血荐轩辕。
褚耀坤听了,笑道:“真个你抢了我要说的。罢了,我且想别的。”于是沉思片刻,满饮一杯,往湖边游廊走过去,顺手捧了一把水,往空中一洒,化作晶莹数颗,陆续穿透竹杪一枝,落在掌中,念道:
似水非水恨无形、缥缈无影阑珊。
伍行风且满饮一杯,腾空而起,随风舞剑,直落竹杪一枝,正要念,孟火陀拦道:“你这可不成对,用的也是剑,与我一样了。”
伍行风笑道:“你且看。”一边说,一边将折落的竹杪切口捧与诸人端详,发现有一根发丝粘在边缘。诸人这才明白,原来是伍行风腾空之际,用剑刃割了自己的一根头发,虽轻如鸿毛,却使无极剑法,将剑气聚于发丝之上,再巧施寸力,划落竹杪。一面听伍行风念道:
但凭聊发轻狂、人生长似婵娟圆。
诸人抚掌,赞口不绝。最后该管荛,因从未见他赴席,且作诗,大家各个敛声屏气。但见管荛满饮一杯,走向湖边的避风亭,亭中摆有琴和瑟,管荛闭目,两手各拂弦线,合奏一曲。一时曲入清风回荡山谷之中,缠绵悱恻,诸人听得都醉了,却没有谁注意到早有无数枝竹杪断落,铺得满地都是。曲终,移步入席,笑念道:
依旧知音弦太少、恐难轻弹。
诸人称赏不绝。因李耆毫端行书,气势雄浑,超逸自然,直逼王右军,诸人合议由李耆执笔,辑录入册,拟题《竹林登皋会》。誊录完,将要收起,忽见湖中水上一人,似云中之鹤,飘然蹬足上岸,正是逍遥子庞绾。
庞绾见诸人都在,又多了一个管荛,心中大喜,拱手见礼道:“难得诸君有此雅兴,不知方才是谁扶弦琴瑟相和,美妙之极。”
伍行风见师父来了,又添了兴致,笑迎道:“正是青龙少将的管家。”一面指着管荛,一面将李耆手中的诗卷摊开,又道:“师父且不看文心如何,只说说这似行云流水、惊涛骇浪的书法怎样?”
庞绾走近细看,见题《竹林登皋会》,诗中正文每字脱俗,仿佛是从天上摘了下来绣在纸上,龙飞凤舞一般,着实令人赏心悦目,因叹赏道:“听说中土有王右军书贴名震天下,虽未亲见,大抵与这笔墨也无异了。”
李耆原本对逍遥子颇有微词,听其一番论见,方知自己是小人之心,因而不胜惶恐,笑道:“逍遥子过誉了。其实,我想挥毫与舞剑是一个道理,发自于心,而传乎于神。这又好比诗人作诗,其有炼字煅句者,唯心怀天地,洒脱不羁,一气呵成,才能称得上是仙人谪墨。”
庞绾闻之,起了兴意,从席间满斟一杯酒饮尽,道:“我来迟了,自罚一杯。”又指着游廊外的净心湖,道:“诸君可否赏怀,与我同销逍遥之乐?”
诸人点头。只见庞绾纵身一跃,飞入湖中,将一柄冷月青锋掀起数丈水帘,即兴口占两句云:
此身无意入黄尘,一念逍遥决乾坤。
管荛纵身一跃,飞入水帘之中,也口占两句云:
如是天地谁能惹,纵情酒中做客人。
伍行风闻之,也飞入水帘之中,口占两句云:
男儿直宜豪杰士,血染江山英雄魂。
褚耀坤、孟火陀、李耆、常百韬、封幽、华皑依次纵身飞入水帘之中,各得两句,依序念道:
遍处浮云遮望眼,天材不遂伤寒门。
长空尽头竹林隐,难寻桃蹊末路村。
大道在怀天地合,宵小充塞乱纷纷。
栖然忍者舍真义,枉然之徒虚画春。
行乐及时当磊落,燃放精神莫留痕。
且以秋湖净心水,化作重帘幽梦深。
念完,各个称赏,续入《竹林登皋会》,前者做序,后者做正文,由李耆执笔再次誊录。一时,各个又飞入竹林,觥筹交错,直饮到月挂竹梢才撤席罢了。因此一会,其诗文诵读播于天国万里,尽人皆知,传为一段佳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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