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景晖宫的路上,洛羽琢磨着胡棠的一连串的举动和变化。当最初见到王后驾临采买司时,胡棠笑脸相迎;在听到王后此行要查账时,他的脸色有了变化;经过一盏茶的时间,他恢复了自若的神态,对王后的提问对答如流,直到最后洛羽拿起了太医局的采买账目时,他心虚地掩饰了一下。若仅从这些细微的动作以及方罂昨晚所遇来说,胡棠很可能与篡改账本之间有莫大的关联。
接下来,洛羽为了进一步确认自己的猜测,故意提起了江奈。但出乎意料的是,胡棠在此时并未作出明显的反应,好像对于“江御医”这三个字很不敏感。从之前胡棠的举动来看,他并不是一个擅长掩饰情绪的人。所以,如果是江奈让他改了账本,那么在听到洛羽无缘无故提起江奈时,他应该更加紧张无措才是。可事实上,他并没有。
胡棠如此意外的表现,原因可能有二。要么,洛羽从一开始就怀疑错了,并非是江奈改动了药材缺补记录;要么,这个让胡棠改账本的人,并不是江奈。也就是说,另有其人同时操纵着江奈和胡棠,而江、胡之间并无联系。
“娘娘,”墨宣跟在洛羽身边说了好一番话都未得到回应,她又尝试着唤了洛羽一声,“公主。”这时,洛羽才转头看了她一眼。墨宣关切地问道:“可是发现了什么?竟想得如此出神。”
洛羽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这事回景晖宫在谈。”
洛羽刚回到景晖宫没多久,还没和墨宣说上几句话,却听侍女来报说,门外有采买司的内侍求见。怎么刚从采买司回来,就又有人求见?心下疑惑,便立刻宣其入内,来的人不是旁人,正是那一瘸一拐的刘康。
“娘娘累了,刘内侍若有要事,还请说得简要些。”墨宣毫不掩饰她的厌烦,甚至懒得正眼看刘康一下,对于不请自来的外人,她大多没有好脸色。
洛羽微抬下巴,示意刘康可以落座。而刘康依旧是那副拘谨的模样,诚惶诚恐地婉拒说:“奴就说两三句话,不劳娘娘赐座了。”他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了一本帐本,狭促地笑着,让脸上的褶皱更加显眼。刘康本想直接将账本递给洛羽,可担心行为逾矩,又欲交给墨宣,可见对方一脸冷漠,只能作罢,于是左右为难地不知如何动作,最终无措地交给了递送茶水的侍女,点头弯腰,赔着笑脸地说道:“有劳姑娘了。”
刘康的慌张,洛羽是看在眼里的。但她没有言语,更没有解围,而是静静地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辨别着慌张中的亦真亦假。刘康不自然的声音,尴尬无措的表情,弯曲却僵硬的肢体,微颤的双手,都将惶恐之感表现的淋漓尽致,让洛羽看不出任何破绽。只是洛羽不懂,这样一个胆如鼠的人物,怎么有胆子跑到景晖宫来献宝?
侍女一手托着茶盘,一手拿着账本,王后娘娘没有发话,她也不敢贸然将账本呈上,只得站在原地无所适从。洛羽点点头,侍女才松了一口气,将茶盘放在案几上,双手奉上了那纸面微黄、页脚卷曲的账本。
刘康解释说:“娘娘离开采买司后,奴便将今年账本整理归放,突然发现之前少给娘娘呈上了一本。于是请示了胡内监,赶忙追了出来。娘娘也看见了,奴的腿……”他低下头,瞥了眼那条蜷缩不直的右腿,而后牵动了脸上的皮肉,露出了一个勉强能称之为微笑的表情。“所以未能及时送来,还望娘娘恕罪。”
这本账很奇怪,封面上并未标明种类和时间,与洛羽之前在采买司看的到那些账本很不一样。她并未着急翻看,而是审视起了刘康,只见他低头不语,右手抓住左手手腕,交叠放在身前。即便有衣袖的遮盖,洛羽还是眼尖地发现了他左袖里露出了一个墨蓝色的簿子,如果没猜错的话,他袖子里还有一本账。
“刘内侍当真只带了一本账本?”洛羽将手上的账本扣在桌上,用手掌覆在其上。
闻言,刘康却是一惊,他猛然抬头看向洛羽,又转眼扫视着被洛羽压在手下的账本,呆木的眼球迅速地旋转着,但瞬息之间又恢复了平静。他颤抖着,从袖子中又拿出了一本,解释说:“这本是拿错了的,是娘娘已经看过了。”他再次递给了刚才那个侍女,让其呈给洛羽。
当账本拿在手里时,洛羽确信刘康说谎了,因为这本她根本没看过。这是尚食局的一本账,今年年初的。当时洛羽在采买司的时候,就发现了食材采买的账目少了一月份的,不过因为这不涉及她的目的,所以也就没有多问。
她转头又看了眼桌上放置的那本奇怪的账目,大概明白了事情的经过:之前刘康故意少拿了一本,就是为了找借口能独自来一趟景晖宫,而来景晖宫的目的,就是为了送来桌上那本不明内容的账本。
洛羽点点头,将手里的食材采买账本递给了侍女,说道:“这本,本宫确实看过了,还给刘内侍吧。”而后,她有些期许地拿起了桌上的账本,猜测着刘康带来的会是怎样的惊喜。
翻开一看,果然是惊喜,这居然是另一本药材采买账目。洛羽飞快地翻看着,一页页扫过去,最后停在八月廿三那一天。账本上记载着,那天采买司购进了一批药:红升丹,十斤;麻黄,十斤。
八月廿三采买司进购,也就是说,很有可能在八月廿三之前的一两天,太医局发现红升丹、麻黄告罄,这个时间和宋惜言去太医局的时间是吻合的。
而太医局的记录和采买司的账本同时改成了:九月十七发现麻黄缺货,九月十八购进麻黄补货。这说明,他们想要掩盖的是红升丹这一味药,所以可以大胆推断,宋惜言八月廿二去药房时,所要之药正是红升丹。困扰洛羽多日的谜团终于解开了,可眼前又出现了一个难题:这个刘康究竟何许人也?
洛羽合上了账本,抬眼重新审视着刘康,他依旧是一副狭促模样,佝偻着身体蜷缩一团,极不自在。洛羽问道:“你还有什么要与本宫说的吗?”
刘康抬眼看了看墨宣和一旁伺候的其他侍女,用微弱的声音说道:“还请娘娘屏退左右。”
洛羽朝着墨宣点点头,示意她先带着人都下去。可墨宣却不乐意,说道:“娘娘,此人来路不明,还是当心为妙。奴婢怎可放心留娘娘一人在此。”
此话也在理。既然王宫之中有人想要自己的命,还是要留心点才行。于是洛羽留下了墨宣,先让旁人退下了,然后对刘康说:“墨宣是本宫身边亲近的,无须避讳,有话你就说吧。”
刘康抬眼打量了墨宣一眼,而后又心地探看着身后,反复确认其他人都已经退下。他犹豫了片刻,一步步走进洛羽。此刻,他少了方才的狭促,就连佝偻的体态也缓和了很多,甚至那条蜷缩不直的右腿,也慢慢地伸展开来,变得行动自如,看起来没有任何残疾。
见状,洛羽和墨宣心中一惊,不由地滲出冷汗,紧张地看着那幅枯槁的面容一点点向她们靠近。墨宣上前一步,挡在洛羽面前,呵斥道:“你究竟是何人?岂敢如此放肆,娘娘何时准你上前了?有什么话,站在原地说便是!”
听闻此言,刘康看了看洛羽,见洛羽一脸惊慌无措,他本就褶皱的脸上,又平添了数条皱纹。就算在这沟壑纵横的皮肤上,也能辨认出,他皱紧了眉头。
半晌之后,听刘康沙哑的声音说道:“今天一早到了采买司,奴发现好似有外人进过账房。本以为是偷窃银两的,但盘点之后发现,银子一两不少。”他清咳一声,想扫去嗓中的粗糙,可效果甚微。刘康继续说道:“今日娘娘突来查账,奴才意识到,那人潜入账房的目的,可能是账本。但账房中账本数量之多,让人一时难以辨别究竟是冲着哪本账去的。”
可能是长时间不说话,也可能是平时少言寡语,如今这样一段话对于刘康竟然说起来都有些困难,他不得已又再次停下,清了清嗓子。洛羽看不过眼,便将自己手边的茶水递给了墨宣,让她送给了刘康。刘康赶忙接过道谢,将茶水一饮而尽后,继续说道:“娘娘在看账本的时候,奴特意掐算了一下时间,发现娘娘格外留意药材采买的账目,尤其是六月份之后的账目,在看这本账时,停留时间都比别的账本长,而且有个颦眉的表情。所以,奴大胆地推断,这本账目可能有问题。”
洛羽有些胆颤,这个刘康不过是个的内侍,竟然如此善于察言观色,而且更可怕的是,他的观察都是不动声色的。在洛羽的印象里,刘康在她看账的时候,一直蜷缩在椅子上,不曾有过任何动作,却能将她细微的表情和些许的时间差异捕捉得如此精准。
刘康接着说:“待娘娘走后,奴便去调阅了那本账,与自己留下的另一套账本进行了比对,发现真的有问题。那本账被人改过了。奴怕误了娘娘的要事,于是赶忙将这本没被改过的账送了过来。”
“你还有另一套账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