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宫不过是路过而已,随便瞧瞧罢了。”她抬手让众人起身,可一个个皆是俯首低头,无一人敢抬眼瞧下王后,从而更无法知晓平身的示意。洛羽不知该如何称呼眼前之人,不得不使了个眼色给墨宣。
墨宣意会,先附在洛羽耳边低声说出“胡棠”二字,而后代洛羽开口吩咐道:“胡内监不必拘谨,娘娘让大家都起来吧。”
墨宣那边说着,洛羽已经迈步向采买司内部走去。这里和太医局的格局相似,都是规整四方的院落,各个厢房有不同的用途,很快洛羽找到了账房所在。
“胡内监。”她唤了一声,一道松绿色的身影,立马出现在她的面前,跪在了洛羽跟前:“奴在,娘娘尽管吩咐。”
“本宫久未查账,不知今日方便否?”虽然说着打商量的话,可洛羽目光不容置疑地看着南面的账房,并不打算给这位胡内监回转的余地。
胡棠先是一愣,赔着笑脸说:“娘娘三个月前不是刚查过一次吗?”
洛羽不悦地瞪了他一眼,胡棠连忙低下头去,不敢再作声。洛羽冷笑一声,绕过跪在她面前的胡棠,向前走去,边走边说:“三个月里采买司进出账目有多少笔?这还不叫久未查账吗?”
“是是是,娘娘教训的是。娘娘先上座,喝口茶,奴这就让账房去准备。”胡棠爬起身来,跟上洛羽的脚步,表面上点头哈腰,一副唯命是从,细看来却脸色铁青,明显言不由衷。“账房何在?”他唤了一声。
只见一内侍一瘸一拐地走上前来,有些艰难地跪在洛羽面前,“奴刘康,是采买司的账房。拜见娘娘。”他的声音充满了粗砾感,仿佛刚刚吃进了一口沙子。
洛羽上下打量了一番,此人身形消瘦,满脸皱纹,仿佛常年不见阳光,苍白无血色。如果仅看那张褶皱的面容,仅听那把嘶哑的声音,估计任谁都会以为这是个年近古稀之人,只有那勉强能称之为黑发的泛黄头发,让人可以辨别出,他不过是个样子苍老的中年人,或者,是年轻人。
他右腿微蜷,走路时只能用脚尖勉强着力,一颠一簸,歪七扭八,很明显身有残疾。他眼神呆滞木然,像是个将死之人。那种颓唐的残缺,带着濒死的气息,压抑所有生长的欲望。
洛羽不由地颦蹙眉头,那种将死的窒息感让她不愿意再多看此人一眼。她走向主厅落了座,吩咐说:“一盏茶的时间,把今年的账目都给本宫准备好。”
王后的命令没有人敢质疑,所幸这个要求并不为难。内侍们步履匆匆,不断地往返于账房和主厅之间。杯盏中的茶水还未饮尽,洛羽面前就已分门别类摆满了账本。粗略数来,不下三十本。查账还真是个耗时耗力的事儿,难怪隽珩不愿意让她查,若是每局每司的所有账目都过一遍,还真有可能到明年都成不了亲了。
“今年的都在这儿了?”洛羽装作漫不经心地瞥了眼一摞摞账本。
“回禀娘娘,是的,”说话的是刘康,他颤巍巍地拿着账本走来,一只手扶着门框,心翼翼、动作笨拙地跨过门槛,然后将手中的账本放在桌上,说道:“再加上奴手里的这两本,就是从今年年初到今天为止所有的账目了。”
洛羽点点头,看着刘康极其勉强地站立着,她暗生恻隐之心,便道了声“赐座”。话音未落,却见一直低眉顺眼的刘康微微抬眼,旋即呆滞的目光中突现一丝波动,似乎是一种惊讶错愕的表情。见状,洛羽心里有些打鼓,难道她赐座的这个举动有所不妥?
刘康惊讶之状并未持续太久,就听见胡内监厉声提醒道:“刘康,还不快多谢王后娘娘体恤!”很快,刘康也意识到了自己行为失当,甚至有些逾矩造次,于是赶忙收回了眼神,手忙脚乱地道了谢,诚惶诚恐地坐了下来。
桌上的账本虽然多,但已经被刘康分门别类地摆成五摞,分别是药、食、衣、行、用,而每一摞按照时间顺序从下到上堆放起来。其中,“食”那一摞就有十余本之多,而洛羽所关注的“药”仅有两本。
她颇为赞许地看了刘康一眼,没想到外表如此不体面的一个人,竟然能将账目规整得如此条分缕析,当真是人不可貌相。想必一个身体残缺之人,还能留在王宫中当值,定有他过人之处吧。
刘康注意到了洛羽投来的目光,迅速地低头躲闪,几乎要将头埋在胸口里,直至让自己窒息。他狭促地坐在椅子的边缘,双拳紧握放在并齐的腿面上,身体佝偻蜷缩,就好似一个背着重重壳的大鼋被突然间释放了沉重,但因为习惯了压迫,而难以直起腰背。
察觉到了刘康的不自在,洛羽移开了目光,随手拿起了账本翻看起来。她避过了药局的账目,转而翻看起了尚衣局的账本。最上面的是时间最近的一本,这里记载着今年七月初曾采买了一批丝绸,皆是从南萧国购进的,而且数量很大。南萧的丝绸是最好的,极上乘的价值更是不菲,而且大申处北,距离萧国路途遥远,运送五百匹上好的丝绸,可想而知花费有多大。
“七月初……”洛羽掐算着时间。这批丝绸应该就是宋惜言所说的那批,也就是发现了情信的那批。情信这件事也透着蹊跷,改日若是闲暇也该好好探究一番。
洛羽收回心思,重新将注意力放在账目上。她借着查看尚衣局账目的由头,开口道:“本宫想给陛下做一件新的冕袍,不知七月份的那批丝绸可尚有存留?”
“这……”此事乃尚衣局的管辖范畴,刘康自然是无从知晓的,他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将身子蜷缩得更紧了,仿佛有一个无形的壳,能让他藏匿其中,逃避一切。
胡内监上前一步,拱手道:“回禀娘娘,七月的那批绸缎是娘娘吩咐的,说是给后宫女眷裁制夏装所用,所以颜色大多亮丽,质地也相对轻薄了些。”他笑着摇了摇头,说道:“并没有合适给陛下缝制冕服的料子。”生怕言语冲撞了王后,拂了主上的面子,胡内监赶忙补充道:“若是要为陛下制作冕服,奴即刻命人重新采买,还可以再多进些绸缎布料,也给娘娘做一件翟衣,与陛下成双成对,珠联璧合。”
洛羽轻笑一声,“胡内监可真会说话。”她随手又拿起了另一本帐,翻看起来。“既然绸缎没有合适的,那就容后再议吧。正好本宫见天气渐冷,也该备些冬衣的料子了,到时候一并再办吧。”她琢磨着胡棠刚才的那段话,也就是说,七月份采买绸缎之事是洛羽的命令。所以那封情信该不会和她有关吧?真是她嫁祸给柳贵妃的?
在账本的字里行间中消磨着时间,装作漫不经心地将手伸向药局的那两本。洛羽一页一页地翻看着,表面懒散,实则处处谨慎留心,生怕漏掉一丝一毫的线索。她的目光定在了八月廿二那一天,意料之中的空空如也,没做过多停留,手指划过毛躁的纸张,发出窸窣的声响。当看到“九月十八,麻黄十斤”时,洛羽无力地勾起了嘴角。这账本的记载和药房记录相互契合,她果然来晚了一步,很有可能正是昨夜有人改过了账本。
洛羽将账本扔回到桌上,目光冰冷地依次审视着胡内监和刘康。如果是采买司的人篡改了账本,那么眼前的两个人嫌疑最大:一个是采买司总采办,有权调阅账本:一个是采买司账房,随时可以接触账本。
当感受到洛羽的目光时,刘康还是那副瑟缩的模样,没有任何变化。而胡内监却没了之前的自若,心虚地揉了揉鼻子,极不自然地躲闪着洛羽的审视。试探着问道:“娘娘,账本看完了?”他生硬地牵动嘴角,拉扯出一个尴尬的笑容。
“看完了。”见胡内监这幅模样,洛羽心里已经有了筹谋。她轻搓手掌,以抹去沾染的纸屑,接过墨宣递上了丝帕,轻拭着双手。如果她怀疑的没错,那么就是太医局的掌印和采买司的总办之间相互勾连。能让这些人不惜性命为其办事,可想而知那个幕后之人势力不容觑。
洛羽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胡内监可与江御医相熟?”她慵懒地倚在椅子上,语气不急不缓,像是临时起意的闲聊。“前些日子,本宫去了趟太医局,江御医说……”洛羽斜着眼睛瞥视胡棠,却见对方并未因她的言语而暴露出任何紧张的情绪,与方才翻看药局账本时不自在的样子不甚相同。“……说起你来着。”再转眼看看刘康,也并无可疑。她放下茶盏,不等胡棠答话,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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