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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羽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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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第六十五章:可怜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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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羽蜷缩在床榻的角落,眼泪润湿了衣衫,为了自己,也为了宋惜言。两天前,还活奔乱跳的姑娘死于非命,无论是因何而死,都让洛羽无法释怀。宋惜言本不用进宫来,不用成为权力和利益的牺牲品,却被活生生地拖进了泥沼,溺死在了这深潭之中。

    内殿的门被推开了,墨宣走了进来。她跪在床榻边,欲言又止,不知该如何安慰洛羽。墨宣身后站着魏殊,他背着药箱,同样静默不语。

    也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一炷香的时间,也许是一个时辰,洛羽将将止住眼泪。她看了看身边的墨宣,然后盯着站在一旁的魏殊,问道,“你来这儿干嘛?你不是能起死回生吗?那你去救回宋惜言。”

    魏殊把药箱从肩上卸了下来,放在桌上。他叹了口气,“我不过是个大夫,治得了病,治不了命。太多事都不可强求。”

    “那你走吧,”洛羽把头埋在双臂之间,声音闷闷地说道:“你也治不了我。”

    魏殊上前一步,对着墨宣拱手道:“墨宣姑娘,我能和王后娘娘单独聊两句吗?”

    “这……恐怕于礼不合。”墨宣实在担心洛羽的情况。即便这些年来,始终是魏殊开导宽慰着洛羽,可眼下这样的情况还是让墨宣不能放心让二人独处。魏殊没再请求,内殿一片沉默。最终还是墨宣让了步,她实在不愿看到洛羽如此消沉。“还劳魏御医多劝着娘娘些。”说完便退了出去。

    洛羽始终沉默着,眼神空洞。在她的记忆里,这样的生死去留是从未经历过的。看着洛羽这般模样,魏殊无奈地摇了摇头,沉吟片刻,问道:“你为何流泪?”

    “我身边的人死了。”

    “她因何而死?”

    “因为我吗?”洛羽不停地摇着头,她不愿相信。

    “这世间生生死死,为谁而生,因谁而死,又如何说得清楚呢?”

    可怜的人啊,降生在这污浊的尘世。如若可以重新选择,有多少人能断然拒绝再次踏上人间道,又有多少人会义无反顾纵身跃入滚滚红尘。为何而生?为了冲刷自己的罪恶?还是终将被罪恶侵吞,沆瀣一气。

    “你究竟想说什么?”洛羽心里乱得紧,又哪来的闲情雅致和魏殊论“道”。

    魏殊没再多言,其实他也不知该和洛羽说些什么,似乎有太多的不可说让谈话如隔靴搔痒,好不痛快。那么,还不如不说。“我们下局棋吧?好久没有对弈了。”

    洛羽撇了眼棋盘,有气无力道:“我不爱下棋。”

    “确实,你不爱下棋。”即便没有洛羽的同意,可魏殊还是擅自坐在了棋盘前,捏起了棋子。“可这并不妨碍你下得很好。就像你不愿意当王后,却仍旧尽职尽责。”

    见魏殊落了子,又听他如此说,洛羽不得不从床上起身,坐在了魏殊的对面。“你能告诉我,我这十多年来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我觉得我现在几乎认不清自己了。”

    “是个可怜人。”

    洛羽拿棋子的手抖了一下,棋子不慎掉在了棋盘上,打乱了棋局。本以为魏殊会说什么“心狠手辣”一类的评价,却不成想竟是一句“可怜”。

    “可怜在何处?”

    “被困住了。”怕洛羽误会他的意思,魏殊继而补充道,“但并非是被宫墙困住了。”

    “那什么困住了我?”

    魏殊心翼翼地拣起那颗不慎掉落的棋子,然后一点点将棋局复位。他笑道:“我曾与沧濯兄也聊过这件事。”很快他收敛了笑容,叹了口气,“你和他都被困住了,其实宫里有几个人能不被困住?或说宫外的大千世界,又有几个人能得自由?困住你的不是宫墙,而是心墙。每个人心里都有一道墙,只不过这道墙所围住的境地不同,有的人围得广一些,便活得自在一些,有的人围得狭一些,便过得拘束一些。”棋局已收拾妥当,魏殊抬眼看着洛羽,“你的墙困得太死了,快让你透不过气来了,难道不可怜吗?”

    “我的墙究竟是什么?你还是没有告诉我。”

    “需要我告诉你吗?”

    “我说过,我已经快不认得自己了,如何知道以前的我……”

    “不仅是以前的你,如今的你又何不同?”

    魏殊抬眼看着洛羽,“如今的你仍在那座墙里挣扎着、痛苦着,却又甘于让自己困死其中。”他停顿片刻,声音轻飘飘地道:“那座墙,叫做‘求而不得’。求而不得的愈多,墙愈发狭窄,你就愈发痛苦。”

    洛羽不得不承认,魏殊说对了。她求而不得的太多:求真实不得,求真情不得,求忠诚不得,求归家不得,求自由不得。明明不可妥协,却又不得不妥协。她今日的爆发,看似是为了宋惜言的死,实际上是为了她愈发狭窄的心墙。

    “太闷了,我快上不来气了。”

    “去打破它,只有你能打破它。”

    洛羽无奈地摇头,“说得容易。若如此简单,我又如何能是个可怜人。”她扬起脸来一笑,问道:“既然每个人都有一座墙,那你呢?你的心墙是什么?”

    魏殊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棋盘,神色却仿佛飘到了极远的远方。“想听我的过往?我从未和你谈起过,以前也不曾有过。”他顿了顿,笑道,“其实,我从未任何人谈起过。你想听吗?”

    “你想说吗?”

    “说说也无妨。”他启口欲言,可却只闻叹息声。“从何说起呢?”

    洛羽难得在魏殊的神情中窥见几分无措,于是替他引起话由。“我听人说,你既无父母兄弟,也未娶妻生子,这是为何?”

    “这话都只对了一半。我当然不是没有父母兄弟,只不过不知父母兄弟是何人。我虽未有子女,但早已娶妻,可惜我妻早亡,便只留下我孑然一身。”他眼里满是悲伤,却挂着不合时宜的笑容。“如此也好,无牵无挂,无欲无求。”

    洛羽不忍心再问下去,揭人伤疤的事她是不愿做的。可魏殊却自顾自地说道:“我是师父养大的。师父是个隐世之人,年轻时因不愿为无恶不作的权贵诊病,所以便带着尚在襁褓之中的女儿远走他乡,归隐山林,采药换钱以度日。我是师父一次上山采药时,捡回去的弃婴。据我师父所言,他捡到我时,我面色蜡黄,气息微弱,命不久矣。恐因先天不足,所以便被抛弃。”

    说到此处,魏殊笑得苦涩,“说来也怪,怕是行医之人,一辈子都要与病症为伴,连亲人也不可幸免。我的师母便是因病不治而去世,师父的女儿杺儿也是天生有心疾,就连捡到的我也不甚康健。”感叹之后,说归回来。“之后,师父便带着我们两个病孩子艰难度日。既要给我们治病,又要教我们读书,虽日子清贫寒苦,但也算满足安乐。”

    听到此处,洛羽忍不住好奇打断。“你从被你师父收养,那魏殊这个名字,是你师父起的?”洛羽之前就觉得这个名字不好,于是借机问道。

    魏殊解释说:“并非是师父所起,我师父姓冯,不姓魏。之所以叫魏殊这个名字,是因为师父捡到我时,我身上留有一张字据,写着我姓甚名谁,生辰八字。其实凭着这张字据,要找生身父母也是可以一试的,只不过,我没这个心力。”

    洛羽点点头,“你接着说,日子满足安乐,之后发生了什么?”

    “若日子这么下去,也算乐得自在。但生逢乱世,天下动荡,哪能有一世安稳。想必你也知道,旬国多年前被周边三国瓜分而覆灭,我就是旬国人。那年我十四岁,师父上山采药,留我与杺儿在家。正值国破,山贼强盗四起,就连我们这样的林中茅屋都不能躲过劫掠。为了避难,我和杺儿不得不舍家而去,逃到了平时玩耍的山洞里藏身,想待山贼走远再回家。正因此事,我自责了多年。”

    “为何自责?保住性命才是上策啊。”

    魏殊摇摇头,继续说道:“那天我本要与师父一同上山。不仅为了采药,也想找些果子充饥。世道艰难,草药卖不出去,我们已几日不曾吃过饱饭了。但师父却有些不放心,所以让我留下陪着杺儿看家,并嘱咐说,若是遇到意外不得不离家,一定要在门框上刻下记号,以便师父归来后去寻找。可那时我却慌了神,只想着要带着杺儿逃命,把留记号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其实当时真的有时间留下记号的,可就因为我的疏漏……”魏殊叹了口气,没有说完这句话。

    其实用不着魏殊说完,洛羽也能猜测个大概:定是他师父遇到了不测。

    “我和杺儿回到家时,天已经黑透了,可师父却还没回来。我点灯一看,师父的采药的竹篓被扔在地上,想必是回到家中,寻不到我和杺儿便着急出门去找。”

    “因躲避山贼,所以杺儿一日都未服药,我必须先给她煎好了药,才能抽出身去找师父。可她愈发着急,催着我出门去寻。我又放心不下她一人在家,便背着她一起去。在下山路上,我们找到了师父,他身中数刀,早已没了气息。定是在寻我们的途中,遇到了强盗杀人灭口。杺儿见状,悲伤不已,又因一日劳顿,便昏厥了过去。我怕夜黑危险,于是只能狠心先带杺离开,想着等安顿好杺儿之后再来为师父收敛。可夜里野兽出没,到头来我竟让师父连个全尸都没能留下。”

    “自那以后,杺儿的病更重了,日日面无血色,连说话都有气无力。虽然她说这并非我的错,她不怪我。但我知道,她还是有怨的。于是,她愈发沉默寡言起来。同时,我们靠采药已难以维持生计,再加上杺儿的病一日重过一日,所以必须另谋出路。最后,我决定带着杺儿下山治病,同时去医馆做活以维生。”

    “你知道吗?在那之前,我从未下山生活过,顶多与师父去市集上卖点药材换钱。所以我竟不知道,若是连师父都治不好杺儿的病,那么山下就没人能治好了。我去了几家医馆,只觉得这些人都是庸医,给人看病根本不及内里根源,如何除病?我开始气盛,忍不住指出药方中的错漏,让大夫没了面子,便将我赶了出去。杺儿也不得已陪着我颠沛。最让我心疼的是,她从没有一句怨言。慢慢地,我学会了收起锋芒,只做抓药跑腿的活计,别的再不多说一句,只为求个地方落脚,让杺儿能吃饱饭、喝上药。”

    “但我仍旧无法阻止她离我远去。她的病我治不好,只能看着她愈发虚弱而无能为力。到最后,她已经一口饭都喂不进去了。我也知道,她时日不多,可能就不出几日便要去了。那天她抓着我的手,虽说不出话,但我知道她是舍不得我。我没钱为她置办喜服,只取来一方红布交到她手中,问她愿不愿意嫁我为妻。”

    魏殊停了下来。他虽看似面色如常,说得平淡如水,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在颤抖,难以安宁。洛羽听得动容,红了眼眶,急忙问道:“她如何答?”又想起杺儿无力说话,道:“她是愿意的吧。”

    “她流了滴眼泪,摇了摇头。我握着她的手,感觉着她的脉搏逐渐衰微,从有到无,感受着她的体温慢慢变凉。我救不了她,从此也救不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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