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两日,姬玉游变得有些焦躁,她在盼着叶渐离的到来。她站在翘头案前,对着一幅画细细摩挲。
这幅画提名为早春踏歌图,图上疏柳翠竹交相掩映,近处是田拢溪桥,远处有宫阙隐现。颇有一番博雅达观,山水入画的豪迈之感。
画上有提句:天涯有穷,相思无解。署名为元婴。
她对这个名字有很深沉而复杂的感觉,并非简单的熟悉,而是一种搵不尽的愤恼、幽怨、酸痛冗杂之感。
“你在看什么?”叶渐离秀致的脸忽然出现在她的左肩旁。
她吓了一跳,微侧过头幽幽弱弱地看了他一眼:“赏画。”
少年的目光在触及画上那个提名后倏然闪过一丝黯淡,复而远离书案,仰躺到床上去了。
他的双手都放在脑勺后,入目的是大片大片的银红绣线芙蓉花。
“只有在你这里,我才可以休息片刻。”他喟叹出声,声如浸入山溪的银铃,清灵中带着点儿浮沉之意。
“你又去了哪里?”姬玉游靠在翘头案旁,隔着帷帐看他,那身姿仿若是软烟罗里衍生出来的绝世美人儿。
叶渐离淡淡道:“由长靖提上来的地方官这两天入京述职,可不能让他的行程有差池。”他可是主上的羽翼,要入大理寺任职的。
姬玉游心里啧啧两声,没想到这个神秘的组织触手都伸到朝廷去了,她还简单的以为这是江湖帮派。
她慢条斯理地走向叶渐离,眉眼弯如上弦月:“我以前主要做什么的?”
叶渐离:“耳目之用。”
“为什么我感觉不到自己有武功存在。”她忧郁望苍天。
“”叶渐离侧头掩饰自己眼里的晦暗与幽怜,只模棱两可地说:“以后你就知道了。”
“是嘛?”姬玉游的乌眸子溜溜地转,唇边漾起一抹坏笑,极为生动,甚是漂亮:“你总是会帮我的对不对?”
“嗯?”叶渐离没来得及跟上她的思路。
“是不是嘛?”
“是。”他神情很认真,神思回溯到上一个问题,给出了他的答案:“对。”
“嘿嘿嘿。”她笑地更张扬了,简直像个打坏主意的小魔女,虽恣意、桀骜、却恁的勾魂。
“那明天我要出去走走。”
“这怎么可——”叶渐离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她打断:“可以可以,为什么不可以,你把那些看守的暗卫全都安排走,然后把姬锦月的活揽到自己身上不就可以了吗?”
叶渐离想了想,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这里的人不仅有我的,还有桑公子手下的,”他撑起身子仰视着那近在咫尺的精致脸庞,无奈又包容:“无故撤开桑公子的人,可是会被他发现的,他可不好忽悠。”
“只是不好忽悠,而不是不能忽悠,”姬玉游藏着笑,“好哥哥,你就想想办法嘛。”
“!!!”叶渐离:“”好激动好开心,她叫我好哥哥了怎么办怎么办。
“这个嘛,也不是不能想。”他清雅秀致的眉忽然就笼上了一层春色,长而卷翘的睫毛忽上忽下乱颤,如若不是他低垂了头,定会叫姬玉游看到他羞涩又窃喜的神情。
“明天下午好不好,”姬玉游拉扯他的衣袖,“你把他们调开嘛,让我在附近走动走动。”
“嗯”叶渐离心头入了魔怔,鬼使神差地答应了她,“午膳后我就将他们调离,你,不要走太远,也不要想着跑了,就你现在的行动力不消半柱香的功夫就会被他们抓回来。”最后这句话他说的半是威胁半是恐吓,姬玉游双手握在胸前,耳发拂到她的脸上,灵动又娇美,她一个劲的保证:“我没钱又没武功,只有在这我才能安心过下去,才不会跑呢。”
她嘻嘻一笑,又道:“阿渐,谢谢你。”
天高气清,日朗云疏。
姬玉游为穆青回装了整整一包袱的小点心,又从妆奁台里抓了一把大小不一的珍珠彩贝、白玉凤首笄、垂珠青玉簪等等。
穆青回终于被扶下床远离了暗室,他依然有些行动不便,虽然半年前的伤被养好了,但这许久的缺乏运动让他有些不良于行。
他的红色衮边蟒纹裙摆堪堪曳地,行过的地方却没有沾惹半点飞尘。
姬玉游想要扶着他走出阁屋,但他轻轻摇头拒绝了,神色中暗衔了一丝温情。
此刻的他感念姬玉游不那么执迷不悟,反而是放他出生天。自由真好,不是吗。
他们很轻易地就走出了别庄大门,这别庄地处洛京城郊,藏匿于繁华之外,轻易见不得人烟。
姬玉游小脸微抬,雕玉琢璧般的颈部沐于春阳之下,无端端令人想起九重天宫里的仙鹤。
她抬起左手放在眉处作遮蔽状,面若琼瑰美玉,泛着瑜光,不含些许瑕疵。
“此去你多小心。”
“多谢你,”穆青回接过她手里的包袱,浮起浅浅的一层笑意,“你也小心。”
“你要找个东西遮下脸,”姬玉游蹙眉叹息,“不然再遇上像我一样的女登徒子该如何是好,我可不想以后再碰到你,却发现你委身给了蛮横女泼皮。”
穆青回愈发清和宁隽了,眉间意态如画中谪仙,又被妖媚夺走了五分仙气。他朗然弯起唇角:“我会的。”
他聚星含月般的眸子柔和地化成一滩水:“说起来,我们西凉好看的男子多如牛毛,你以后若是来了西凉,可以看个够的。”言下之意便是她的执着不过是对美色的欲念。他是在劝她忘了。
姬玉游白了他一眼:给点面子行不行,临别前还要状似好意地断了别人的念想。
若是她真的爱惨了穆青回,岂不是会被这番话伤的肝肠寸断。
“快走吧,”她嗔怪道,“你还是话少点比较惹人爱。”
穆青回行了两步,又转过身来,秀眸深深,如寒潭水。脸上倒是显出了西凉特有的钟灵神圣的风骨。他唤:“姬玉游。”
“嗯?”
“我们会再见面的。”
这句话在属于她的岁月长河里镌刻出了一道不轻不重的印记,与其他印记一般,各自建立着自己的高楼巍阁,或是倾塌,或是永驻,或是化为枯骨,或是长伴青灯,是否与她休戚与共她不知道,只知道跌宕的岁月永远都在生生不息。
送走穆青回的那个晚上,叶渐离来了,只不过他的状况不太好——白色衣袖上洇了一大片暗红的血迹,被利剑划开的口子粗粗撒了些止血散,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包扎。
衣襟,腰封,和他精致的脸上都溅染了血滴,如同尘封在他体内的朱砂此刻尽数显现,破坏了他纯净的少年感。
他赶来的匆匆,气息仍还有些不稳。
叶渐离将下巴搁在床沿边,有些疲惫地看着姬玉游。惊了她一跳:“你怎么了?怎么这么多血?”
“无事。”叶渐离浅浅一笑,抚慰道:“出了些岔子,我今晚得先封了你的穴道。”
“嗯?”姬玉游怔愣片刻,须臾后廓然接受,“好。”
叶渐离站起身来,瓷白的肌肤越发透明,姬玉游善解人意地帮他掀开自己身上的锦褥,他虽臂上有伤,指尖动作还是丝毫不见凝滞,带着迅疾的气势精准地落在腿间五个大穴上。
姬玉游担忧地望着他,罥烟眉似颦非颦。叶渐离将锦褥重新盖在她身上,乍一瞧见她漂亮却纠结起来的小脸,没忍住将食指弯曲,刮上了她的鼻梁:“调离暗卫一事让夏侯桑有所察觉,未免他前来探查,你这几日乖乖呆在床上。”
“好的,”她鼓起香腮,意似郁怨,“这夏侯桑是何方神圣啊,莫不是他伤了你?”
“不是他伤的我,你别担心,”叶渐离笑,“他是暗门右使,掌管精,绝两坛。”
“那么,”姬玉游歪头莞尔,灵动秀绝,“掌管姬,迦两坛的叶左使大人,是谁让你如此狼狈呢?”
叶渐离觉得要是他缄口不言,这小精怪定会一直问下去的。其实在她失去记忆前,她也时常令他不知所措难以应对,那时候她带着点儿狂妄和不可一世,他想处罚她又舍不得下手。
现在的她,宛若从糖罐里浸染后的娇娇女儿,带着点清甜,令人不由自主沉沦,甘愿为之
生,为之死。
“原本定在后日暗杀赵呈贤的行动被我提前到今天了,惊动了正在八环街巡城的京兆尹,”叶渐离淡淡带过,“他有些难缠,我难免受些皮肉之伤。”
赵呈贤,太子詹事,前朝任太常少卿,因其审慎行事、端重谨序被提为太子詹事,居太子左右以明德政教,谏诤辅拂。弘德(前朝)三十九年,先皇废太子,皇储未立,夺嫡之谋风起云涌,赵呈贤暗地归投三皇子麾下,先后以“蜀郡赈灾银案”“洛京谶纬案”“江州私盐案”陷废太子于无力回天之境遇。弘德四十二年,废太子被禁于皇陵,终生不得出,五皇子归储之声日益高涨。弘德四十三年,年仅十八岁的五皇子登基,三皇子被封为越亲王,赐藩地滇州。
新皇另派亲信赴任滇州都督、监御史、司马等职位,掌军、政、民三权,意在架空越亲王,越亲王之名已成虚衔。
值得一提的是,新皇与废太子虽非一母所出,但自小感情甚笃,情逾千金。新皇上位后,为了挖出蛰伏暗地的三皇子残余势力,顺着赵呈贤这根藤摸瓜,除旧党,铲异己,而今事毕,赵呈贤自然不用留了。
九环街有一家千里留香酒馆,赵呈贤策马来到这家酒馆买酒,叶渐离蒙面夺了他的钱囊,又给了他几刀,做成劫财杀人的假象,只是他的刀口道道避开致命处,意在留着他苟延残喘。赵呈贤惊惶悚惧,出着为数不多的气息拼命呼救。
巧也不是?京兆尹及二十士军恰好在从八环街到九环街的乾南口巡防治安,听到呼声便立马赶来缉拿贼人。
叶渐离办小事一向只带上迦遇。迦遇觉得今日的左使有些反常,嗯,很反常。一直逗留在士军包围圈里不肯脱身而去,甚至还将自己的胳膊不小心凑到京兆尹的刀下划出一道口子。
他想了想,以自己的小身板还是不要以身犯险自不量力去救左使了,于是他迅如飞鹄般回到最近处的别庄,叫了几个隐在树中和檐梁上的兄弟前去搭救。
叶渐离下午就收了来自夏侯桑的飞鸽笺条,其上书曰:“请找好托词,否则述主,明日归。”
叶渐离:“”他很头疼,夏侯桑年长他五岁,于他而言,所怀有的不仅仅是单纯的同门兄弟之义,更多的是拔犀擢象、知遇之恩。以他对夏侯桑的了解,他说的是明日归,那么一定是今晚到,先暗戳戳地查明真相,然后再阴恻恻地看别人表演。
于是他来到姬玉游这里,先封了穴道再说。
叶渐离有心提点两句:“桑公子很快回来,见到他不用怕,你是失了忆的人,他再怎么也不会为难你的。”
“我是不是惹事了?”姬玉游吐了吐舌头,眸子里含了愧怍之意。叶渐离微红了脸,他的耳朵不同于常人那般丰盈肉感,有点狐狸耳的形状——耳廓尖尖的,软骨突兀,润白如雪,肆意而张扬。此刻这对耳朵染上了些胭红,煞是动人。
他傲娇而别扭:“你没有惹事,是本公子办事不利。”
姬玉游笑:“你这么说我更过意不去了。”
叶渐离转过头去,留个纯白秀致的侧脸给她:“你就适合没心没肺的,忽然这么体贴反倒让人不适应。”
“本小姐天生就是个暖心人儿~”姬玉游抓起身后的蔓草纹金丝软枕丢到他头上,“天生丽质,蕙质兰心。”
叶渐离嗤笑:“姑娘家家少自夸。”
“哪里自夸了,我说的不是事实”
叶渐离状似无奈的唉了一声,将金丝软枕重新放在她身后,摇头叹气:“我先走了,你乖乖地休息。”言毕灭灯落锁。
姬玉游许久都没有睡着,白天穆青回的离去,叶渐离的受伤都让她有些心绪难宁。忽然就有种,触手不及的失落感。将往何处去,将要如何去,是踽踽独行还是与人为伴,都是一件令人捉摸不透的事。她该怎么过这似炊烟般缥缈而无法掌控的人生呢。
月光稀薄而清冷,偷偷钻过薄纱,分予锦绣三分色,共饮帷帘七分醉。
姬玉游的床头背对着窗棂,闭眼朦胧间,她听见有人来光顾了。
其实来人的动静微如蝇,只是锦袍玉带勾起西风,轻簌之声虽几不可闻,却仍然让她捕捉到了。
姬玉游发现自己的五感还是非常敏锐的,如同夜中鹰,花中蝶,岩间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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