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弯翘的睫毛只是稍稍颤了颤,吐息还是长绵,让人轻易察觉不出来她还醒着。
敌不动我不动。
但是她真的好想睁眼看看来的是何人,就因为他身上好香:不是香木脂暗燃后散出来的温香,也不是透锦衣而出的麝香。该怎么形容呢,是那种透过肌骨窜入四肢百骸后,深深糅杂进血液里,令人如梦初醒,如置苍苍雪夜的香。
好生诡异。
来人用手点上她的皓腕,指头沁凉,细腻含香——他在把她的脉。
弹指间他便撤回了手,旋身离去。
姬玉游等了很久才睁开眼,肌体上冷汗森森,骨血里如落寒窟。恍惚间她在思揣着什么,又什么也思揣不出来。
夏侯桑坐在小南阁内,玉手端着一杯茶不紧不慢地啜饮着。茶叶是千金难买的祁门红娘子,锋苗秀丽,叶底红亮,味质清芳还带着蜜糖香味,暗红的叶骨朵一沉一浮,一舒一卷,别有韵味。
喝着它的人也是气韵高绝,很清很淡的容颜,偏偏眼角有一点朱砂痣,红似血,若染胭。亦像是皑皑白雪堆中的一株梅萼。他唇角极薄,银朱的色堆积成惑人的妃红。然而他五官又极其端正,仿佛玉琢珏砌。恍神间,过千年亦不灭其精魂。
大概上苍冻结了他流逝的岁月,让人不禁想知道,再过几十载,他是否还是这个模样。
傲娇的少年叶渐离在他面前蔫了:“桑公子”
“但说无妨,说不定我就信了呢?”夏侯桑放下茶盏,夷然掀眼,妃色唇角似笑非笑。
“我也不是故意妄自行动的,昨天在九环街碰巧就看见赵呈贤,择日不如撞日,我就下手了,”叶渐离越说越有道理,“昨日状态却有些不佳,桑公子你也知道马有失蹄,人亦有失手之时”
“阿渐,”夏侯桑状似惋惜的摇摇头,“暗门之人最忌轻举妄动,揣着感情行事,我以为你懂。”
“我懂,”叶渐离微蹙了眉,少年的光色有些暗淡,“令必行,禁必止,是阿渐莽撞了,我愿意承受所有责罚。”
“阿渐,”夏侯桑的眉心寒如天山雪,那一颗朱砂痣殷红似有血洇润,“你的话漏洞百出,但我也不会罚你——”“我要派你南下”
叶渐离一顿,黑白分明的眸子里笼了一层愕异:“南下?”
“主上下达了命令,”夏侯桑站起身来,他比少年还要高一点,银红的嘴就凑到少年冷玉般的狐狸耳旁,低低耳语:“淮南王。”多的话不再说,留有余白等着人来琢磨揣测。
叶渐离沉默须臾,复道:“是。”夏侯桑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出发吧。”
没有给他停留的余地:身在暗门,得令既行,唯命是从,不可违逆。
叶渐离一袭白衣如淡烟般飘离而去。夏侯桑看着他消失不见,如独山美玉般的瞳子若有深意,眸光半明半暗,透着股意味悠远。
半晌,他轻唤:“绝心。”遽然间一抹黑色倩影应声飞入小南阁。
低头肃立,离夏侯桑有两尺远:“大人。”声色恭谨端凝。
“将她丢进潇湘楼去。”
“”绝心为姬玉游点根蜡:“是。”
纤纤软玉削春葱,长在香罗翠袖中。昨日琵琶弦索上,分明满甲染猩红。
幽幽缭绕似有若无的叹息声穿过雕镂的梨花窗,穿过荡如梦境的香雾,清清楚楚的落入姬玉游的耳朵。
她用皓白如雪的素手支着下巴,也跟着伤春悲秋地叹了一声,奇妙的是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叹息什么,大抵是为述心事强说愁。
丫鬟碧柔轻轻推开门,手里提着个莲花纹青釉茶壶,细着嗓子唤道:“玉游姑娘今儿个做什么呢?”
这会子已是金乌西坠,云霞漫天的时候,这烟花地、销金街又要开始挂起花灯,点上红烛,颠颠儿的等着靡靡之徒,孟浪哥儿前来。
姬玉游知道这家伙在讽刺她来潇湘馆半个月都不待客,只关门赖着。
“能做什么了?我这身体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尖着音调往上挑,跟绷紧了的琵琶弦似的,又好比戏班子里的皮影戏,听得人心痒又浑身不自在。祛了里面藏匿的倨傲与骄矜,权当一出勾魂的斐声听得了。
碧柔识相地噤了嘴,替这漂亮却不温柔的姑娘换了水,又啧啧开口:“姑娘不知道吧,覃妈妈刚把清歌和云筝两位娘子骂的是个狗血淋头呢。”
姬玉游换只手撑下巴,另一只手摩挲着暖温如玉的茶盏,漫不经心道:“骂什么呢?”
“这两位为了城东尚书侍郎家的张公子生了嫌隙,”碧柔勾起了一抹藏着幸灾乐祸的笑,“本来上个月张公子还只去云筝姑娘那儿,结果吧,被清歌姑娘使了花招入了他的眼。所以这个月,张公子就开始和清歌姑娘你来我往,琴瑟相合了。”
姬玉游鄙夷地撇嘴:“这姓张的什么玩意儿?”
“姑娘说的是,虽说咱们入了风尘窟的本就低贱卑微,有什么资格去左右贵胄公子的选择呢?但那张公子也太三心二意了。”
姬玉游捏起茶盖,用它的边缘缓缓拨开水面的叶骨朵儿。没有再接话,只是心里觉得大抵如碧柔这样的女子奴性都很重,已然认定并习惯了自己卑贱、鄙劣的身份。但转过头来想想,落到这烟花柳巷地步的人,除了逼迫自己放下人性的自尊还能干什么呢。
处在什么境遇就以什么姿态去对待才是正确的,倘若做了娼妓还清高不知所谓,那不是把自己逼向绝路?
古往今来,社会底层摸爬滚打、终生碌碌的庸荡之人的自尊都是最不值钱的。
碧柔斟酌着谨慎开口:“姑娘,你一直不接客不怕妈妈怪罪吗?”
姬玉游挑眉,粲然一乐,给了她一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笑,她挥手曼声道:“没事自个儿出去玩吧,你这孩子怎么能说这种男盗女娼,寡廉鲜耻,逼良为妓的话呢?”
“”碧柔泪流满面。
这厢覃鸨儿笑意融融地进了她的房间,带来一股子至少混杂了三种不同的脂粉香气。
“玉游小乖乖,”她笑得好生可怕,“好生梳妆一下,再过一刻楚世子就要来了。”
“???”姬玉游惊:“怎地忽然要来?”
覃鸨儿用涂着蔻丹红的玉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楚世子能下烟花柳巷是多少姑娘梦寐以求的事啊,人家来看你不合你的意?”姬玉游:对不起,不合。
“小祖宗,”覃鸨儿摸摸她的头,又是怜爱又是劝诫的,“这戏啊要做全套,不能无疾而终不是?不然你怎么向左右使大人交代?”敲重点:是那个混蛋夏侯桑把她丢到潇湘楼来的。
她那天一醒来,就发现自己睡在楼里。覃鸨儿笑吟吟坐在她身旁,丹凤眼,悬胆鼻,一抿嘴精明又狡黠。
彼时覃鸨儿慢条斯理道:“虽说你失了记忆,倒也不妨碍你的任务。”
姬玉游眨眨眼,懵懂又乖巧:“我的任务是什么?”
“接近苏九如啊。”
“苏九如是谁?”
“辅国大人啊”
姬玉游哽了一下:“这怎么接近?”
覃鸨儿笑:“先接近楚曦流。”
姬玉游惊:“楚曦流又是谁?”
“永乐侯世子啊。”
姬玉游蹙眉深深:“这又怎么接近?”
覃鸨儿乐:“不用你接近,他会来找你的。”
好奇宝宝问:“为什么他会来找我?”
覃鸨儿笑得隐晦:“他是你的恩客啊”
姬玉游:“你的意思是他嫖过我?”
覃鸨儿面不改色,笑意如旧:“瞧你这负心人儿的模样,要是楚世子知道你忘了他,铁定伤心欲绝。你虽失了忆,也不要让他轻易察觉出来。”
姬玉游心都要碎了,面上有点呆呆的:“我做过鸡?”
覃鸨儿笑:“是妓。”
“我做过鸡?”
覃鸨儿耐心纠正她:“是妓。”
“我竟然做过鸡?”
覃鸨儿不赞同地点她的鼻骨:“不是做过,是正在做。”阿喂,你能不能别再插刀了。
姬玉游以手扶额,做怆然状。
这厢覃鸨儿潋滟着笑脸,站在她身后,用指尖替她梳了梳头发:“小乖乖饿不饿?要不要用点膳?”
“我不要,”蔫巴巴的嗓音颇为可怜,“用不下。”
“乖乖小祖宗,可不能这样无精打采地对楚世子啊,万一惹了他厌烦可就功亏一篑了。”覃鸨儿的动作忽然顿住,弯下腰将头凑到姬玉游面前,神色忽而认真起来,“叫你看的卷策看了没有?”
姬玉游一点都不惊惶地微笑:“看了。”
覃鸨儿不信:“当真?”
“真。”
“那我考考你,永乐侯姓什么?”
姬玉游扯嘴:“楚。”
“辅国大人姓什么?”
“苏。”姬玉游无语问青天,放水能别这么明显吗。
“嗯,不错,在我覃妈妈这里,只要原则性的大错不犯,我就没什么意见。”所以您的原则性就是指别把人的姓名搞错是吗。
“唉,”覃鸨儿眉心笼上一层浅淡的幽光,她感慨道,“咱们姬字坛七十二人,就你的性子最讨我喜欢。”
玉游娇娇一笑。受宠若惊。
“骨子里贪生怕死,欺软怕硬,拜高踩低,玩岁愒日,聊以塞责,一点儿都不含糊。”
姬玉游:“”我谢谢您嘞。
覃鸨儿笑:“跟我并无二致。”她勾挽着兰花指,隔空点了点姬玉游:“以后也可以跟我一样,躲在这歌妓楼里为主上刺探情报。不像其他姬字女们,愿意刀里来血里去,穿着黑衣,了无颜色。”
“”姬玉游暗自嘀咕道:您这思想不对劲儿,得加以改造啊,做了暗门的人,就要争做先锋,力取上游。
覃鸨儿哪里看不出她心里的小九九,回了一个“咱们半斤八两,别龟笑鳖无尾,五十步笑百步”的表情。
门外忽然传来怯怯的低语:“妈妈,云筝姑娘摔坏了我们姑娘的香妆盒,您能不能来看一下啊”这是清歌姑娘身边的小丫头。
覃鸨儿对着姬玉游展颜一笑:“我先出去了,你记得捯饬捯饬。”随即大步流星出了屋子。甫一闭门,她的声音便提高了八度,宛若山寺洪钟,颇有振聋发聩之意:“什么事都要往我这里说,摔个东西是摔出人命了还是怎么地,两个吃饱了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的破落东西,三两贱肉就是拿去卖还要掂量掂量余钱,看看值不值得买。那姓张的究竟是披了神仙皮囊还是长了根驴状巨物,就让你们这样浑身发骚看谁都不顺眼?出入的达官显赫那么多就没有让你们巴结的?要是寂寞了拿根粗的玉势往身上戳不是更好?”
“哎哟,”站在她旁边的楼中管事忙不迭地想堵她的嘴,“说归说,别扯到张公子身上啊。”
“我就说了!”覃妈妈踏过三楼长廊开始往下走,绣花缎面鞋敲在地面“哒哒哒”地响。坐在绣墩上的姬玉游怔怔愣愣,半晌后思道:她开始相信覃鸨儿是真的喜欢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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