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旭日陡然间吞下虫蛊,娜丹也颇感意外,正要说话,坐在床沿上的秦洛夕忽然大声“咳咳咳”起来。
“怎么了?”赵旭日回过头去,却见到她眼泪汪汪,他急忙用身体挡住娜丹的视线,嘴里还在说着:“怎么了,你不舒服?”
他紧紧握着她的手,那双看着她的眼睛不用再说什么,秦洛夕心知肚明,她只是觉得好悲哀,好悲哀,恨不能真的“痴傻”,万事不知。
“我觉得好累,我想休息!”
“好,我们这就出去,你休息吧!”
“那你……走吧!”眼泪忍不住,她连忙背过身,声音低低,“那你走吧!”
娜丹冷笑一声,“赵将军,看起来,她很舍不得你!真不知道若萧予清看到你们这样难舍难分,他会作何想?呵呵,不知道的,还以为她的肚子……”
秦洛夕咬牙,差点要跳起来和她拼命,赵旭日扶着她的肩膀稍稍用力,让她躺了下来。
“公主说笑了,我现在肚子里有一窝的毒虫,可没有心情开玩笑。我只想赶快去为公主办事,就算公主不急着见世子,我也急着我这条贱命呢!”
娜丹冷哼,“你知道就好!”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房间,来到了山洞中,洞里已经多了四个黑衣人。
“王爷此刻身在哪里?公主告知与我,总好过我出去胡乱打听!”
娜丹神色一黯,脑海中浮现出萧予清站在山头,吹着笛萧的情景。
寒风呼啸着吹过,一片白茫茫的天地,草原上的冬天如此的冷,鸟兽不见踪影,蝼蚁都闭门不出,可他却日日站在山头,一动不动。
他的眼睛悲伤,他的身影孤单,他的笛声悲凉……她狠狠地摆了摆手,把他的影子从脑海中挥开。
“他就在草原上,以前薛家住的帐篷那里!”
赵旭日点点头,“我出去之后定当尽力为公主办事!只是,还请公主不要意气用事,留秦洛夕在,将来见了王爷和世子才一切好说……”
“你怕我杀了她?”娜丹鄙夷道:“看来你是真对她动了心?如此丑妇,赵将军还真是特别!”
赵旭日也不动怒,说道:“公主……”
娜丹脸一寒,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怒火。秦洛夕大腹便便,面容丑陋,命在顷刻,却依旧有人关心她的生死安康,有人为她牵肠挂肚。
“你不用多说了!不妨告诉你,那金胆怕事,已经严令不许对任何人再用蛊刑,大巫师死的时候,他下令销毁了所有的蛊和解药。如今虫蛊已经失传,这世上还剩下的所有的虫蛊和解药都在我手里!
现在,我让你们生就生,让你们死,你们就活不了!赵将军,你这条命能不能活犹未可知,还有空操心别人?你到底走,还是不走?”
赵旭日大恨,却只有强忍住回头的冲动。解药都在娜丹手里,而中毒的两个人,是她最痛恨,最欲除之而后快的。她肯放他出去,原来是有恃无恐,他和秦洛夕虽然活着,可在娜丹看来,只怕已经和两个死人没什么两样。
现在无论生死,他只能往前走,再不能后退。
“就请公主立即派人领赵某出谷吧!”
萧予清已经在草原上住了一个月。
新年刚过,可草原上还没有回春,天很阴,已经很多天看不到太阳,积雪还没有完全融化,一块一块,丑陋而荒芜。
到处是沉寂的,灰暗的,如同他紧蹙着的眉头,他有些风霜的脸庞,伟岸却孤独的身影,如同他此刻吹的《相思曲》,即便在阳光和煦的日子,他吹着《仙女》,那笛声也透着狂热而无尽的哀泣。
他已经踏遍西疆和周边的每一寸土地,为了寻找秦洛夕,他几近上天入地,如痴如狂,直到一个月前娜丹出现在他面前,他终于停止了寻找。
娜丹不会让他找到,而他只能强迫自己耐心的等,冷静的找到另一种方式去救她。
好在最初的疯狂差不多已经被一日一日的消磨,以往一路历练过来的意志,他把汹涌如狂的心都压抑了下来,娜丹已经忍不住的来找他,一次两次……他要等下去,等一个机会出现。
一个人的心会伤,会狠,他都明白,可他的心体会的最深的,却是痛,这半生,他都身在爱与痛之中,如此轰轰烈烈。那种爱让他死而复生,而那种痛,又快要把他撕碎。
那个巧笑嫣兮,纯真至善,暖如春风的女孩,那个温柔的,顺从的,美丽的,全心全意爱着他的妻子,此刻已不知道在哪里。不知道她离开他的这些日子,是不是安然无恙,有没有被人折磨,还有她腹中的孩子……这些,他都要逼自己不想下去,否则他真的会疯狂。
跟他一起疯狂的,还有贾通。
带着说不出的内疚自责与担心,贾通再不是那个高傲刻薄的贾通,他整日沉默寡言的跟着寻找秦洛夕下落的那队人马,再不管其他。
可惜,她就像在这世上消失了,再没有谁见过她,再没有谁知道她一丝半点的消息。
差不多半年前离开这片草原的时候,他们一起憧憬着往后的生活,眼里心里,都是美好和幸福。他想来想去,他和她,都从来没有什么野心,没有什么过分的期盼,他生来不凡,可他很早之前就甘心平凡,而她,更是只愿平凡。
他们讨论的所有的幸福,都只是“安定”与“相守”而已,他不明白为什么上天连最平凡的安宁都不能给他们。
现在他所有的意志,都用来无比坚定的深信她还活着,不管娜丹说了什么,不管她在哪里,她经历了什么,她变得如何了,他都坚持她还活着,只要她活着,总有一天他会找到她,会救回她,会一生一世加倍保护她。
她不见了,就像乌云笼罩,到处是躲不开的悲愁。
“美丽,是她的福气,也是她的灾难。”
有一次带她出游,遇到了草原上一个流浪的巫师,他这样对他们说。
人人都爱美好的事物。她的美丽,让她一旦走入众人的视线,就轻而易举的得到了认可,亲情,爱情,友情,不知不觉中,她想要的都拥有了,她最渴望的是他给予的,他们挣脱了束缚沉浸在幸福之中,殊不知一旦他放下了戒备,随之而来的灾难,又将他彻底打入谷底。
几个月前分手的那个夜,让他几乎痛恨自己,为什么不肯留下来,为什么放开她的手,为什么让她一个人走向龙潭虎穴!
“予清,我多想和你厮守直到永远!可万一天不见怜,此生再不能重聚,请你一定为我保重,不许再折磨自己,因为我会带着亦辰文姗在天上看着你,你快乐我才快乐,你痛苦,我也会魂魄不宁!”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相知相聚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洛夕意嘱夫郎予清,请珍重千万,来日相聚,永不分离!”
……
她临别前的信,他无数次的轻抚,无数次的留恋,字字句句都已经刻在他的心上。相知相聚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临行前她的无助无奈,犹豫矛盾,义无反顾,他感同身受。
洛夕……他一次一次无声的在心底狂呼,你在哪里?你还好吗?你还活着吗?
生不如死的痛,曾经他有过,当一切重新开始,他已不是少年时,却比少年之时更感悲切痛苦。
“王爷!王爷!”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至近,打断了他的笛声。
王寅跳下马急跪道:“王爷,有人求见王爷!”
“是谁?”
“屠庄……就是赵旭日!”
萧予清缓缓放下手中的笛萧,有些意外,声音淡淡。
“他那老窝都被毁了,他倒还活着?”
王寅的声音有稍许异样的激动,“王爷快回去吧,赵旭日说有王妃的消息要禀告王爷!”
他只觉得耳朵里“嗡”的一声响,一个健步冲上前,“你说什么!”
“他此刻就在成义的帐内等王爷!”
萧予清差点踉跄了一步,再不说话,飞身上马。
赵旭日奔波了一天一夜,认真的急切的要把一切都告知好不容易见到的萧予清,见到了萧予清,他就成功了一半。
这一半的成功千辛万苦,得来不易,可之后,更加困难重重。
他向萧予清缓缓讲述,如何被娜丹抓住,遇见秦洛夕为她所救,发现她中了虫蛊,他们在山洞里熬过每一天,没有食物,没有出路。她日复一日的憔悴,因为虫蛊面目全非,几乎不成人形,渐渐有了绝望轻生的念头,只是为了孩子勉强自己活下去。
为了求生,他用信做筹码下决心布局引娜丹前来,娜丹逼他吃下虫蛊,终于肯放他出谷传信。
他的故事很长,说了整整一晚上,屋子里的几个人却都沉默着。
萧予清双手掩面,却难以掩住他的虎目泪光,还有他拼命压抑的怒气,沉重的呼吸。
贾通双手颤抖,脸色发白,半年前后,他简直像老了十岁,两鬓都有了白发,此刻听了赵旭日的叙述,已经连坐也快要坐不住。
两个副将王寅和薛成义,眉头紧锁,不知所措。
赵旭日还未把想说的话说完,就晕了过去,昏迷到半夜还未醒。
他眼圈发黑,颧骨高起,头发稀疏,瘦骨嶙峋,那个淡定狡诈的“屠大当家”,此刻面目全非,贾通为他诊脉后直摇头。
“他怎么样?”萧予清声音低沉嘶哑,“有救吗?”
“王爷,他的性命暂时无忧。他晕厥是因为内伤未复,五内匮乏,长期饥饿以致身体严重虚空,若不是仗着一身武功和我的‘十补丸’,只怕早就难以维系。我先给他煎副药,等他醒了喝了以后恢复些力气再说吧。”
萧予清点了点头,听了赵旭日的话,他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凝固了。
她被关在山谷之中,中了如此可怕的毒,命在旦夕!她怀着身孕,忍饥挨饿,容颜尽毁,孤独绝望,几欲轻生……赵旭日说的平淡,可她那种灰心与悲伤,他体会的一清二楚!
洛夕……心被锤出了血来,他握紧了拳头,咬牙切齿,却依旧无能为力!
“贾通!你……快把他救活,我有话要问他!我要,问个清楚!”他语调颤抖,心里的愤怒与火焰,已经快要控制不住。
“赵旭日的话可信吗?”王寅狐疑着声的问一旁的薛成义,赵旭日在军中之时他还是个少年,从未见过他,赵旭日后来的恶名他却耳闻了不少。
薛成义摇摇头,“这人,我也不知道可不可信,但他此刻带来王妃的消息,总好过我们这半年无头苍蝇似的乱闯乱找,一无所获。接下来如何,咱们且听王爷说吧!”
秦洛夕走后,萧予清听闻消息立即回转来,急件传至皇帝,让周冲等两个副将先随大军回京城,自己留下来开始寻她。
皇帝接到书信自是震惊万分,即刻指派京城名捕叶义晖带人赶到西疆,协助萧予清寻找秦洛夕,可即便找到了娜丹,秦洛夕却还是找不到。
娜丹在他们面前来去自如,而他们只能投鼠忌器,毫无进展。
贾通回头,郁郁而灰败,“王爷,他是疲乏太过以致昏厥,救醒他容易,可要治好他,恐怕……我是无能为力!”
萧予清深吸口气,“虫蛊!”
贾通低下了头,连接他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萧予清之外,最懊恼悔恨痛苦的人,就是他。
众人的心都凉了半截,久在西疆边界驻守的兵将大多都听说过虫蛊,却没有人真正见过,久而久之,虫蛊更加被传的可怖异常。现在既然贾通对赵旭日身上的毒束手无策,那即使救回了秦洛夕,她也只能等死。
薛成义暗暗叹气,只能略带鼓励的说道:“无论如何,贾先生先下药,让他醒过来再说!只要知道了王妃在哪里,就算龙潭虎穴,咱们也要想办法去救她出来!”
秦洛夕既是萧予清的妻子,又是救回他一双儿女的恩人,薛括和薛灵回来时已经奄奄一息,连贾通都差点无力回天,总算天可怜见,两个孩子九死一生又慢慢好转,伤好的差不多之后,他送晚晴母子三人回京,向皇帝说明情况,又迅速回到了西疆,想尽力为萧予清救回秦洛夕,哪知道一连几个月,始终没有找到她。
贾通犹豫道:“王爷,那杨家的孩子……要不要现在就告知叶捕头将他带来?”
王寅忙接道:“是啊!他刚才不是说,那恶妇只给他二十天!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救回王妃!”
娜丹虽是西疆公主,又与萧予清有过姻缘,但秦洛夕对王寅来说是天仙一样的存在,听到刚刚赵旭日描述的情况,他心急如焚,更恨娜丹如此对待秦洛夕,话语再无半点忌讳,直接以“恶妇”称呼。
萧予清没有说话,把杨景琰牵扯进来他原本万分不情愿,可现在又不得不如此。只是以后他的命运,杨景琰的命运,秦洛夕的命运如何,却半点看不到猜不到,他无奈又心痛。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窗边,外面依旧萧索一片,而他的心,比荒芜的泥土更加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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