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洛夕侧坐着蜷缩在床角，衣服还算整齐，只是头发有些松散，她两眼无神，垂着眼睑，一动不动，有几缕头发挡住了她的脸，听到有人进来了，她也没有任何反应。
娜丹的嘴角泛起一丝冷笑。
“秦洛夕！我们又见面了！”
秦洛夕还是未动，仿佛她只是一座雕像，外界的一切人事和声响，都与她无关。
女人，无论何时何地，最在意的果然还是容貌。也许看到萧予清的妻子变成丑八怪，对娜丹来说比任何事都要来的满意，她有种期盼已久的痛快与得意。
但这种痛快，只是在她心头一闪而过。快乐，她已经忘了这世上，还有一种感觉叫快乐。
“怎么不回头？让我再看看那张迷倒他的脸蛋！让我再看看当初你自负美貌的那股神气！”
床角的人毫无动静，娜丹往前一步，却有人更快的拦在了她前面。
她停住脚步，“你干什么？”
这女人眼中是早已预料到的仇恨与怨毒，赵旭日平静道：“刚才我已经说过了，她自从被你关在这里，已经有些痴傻，公主说什么她都听不到，恐怕现在就是王爷来了，她也未必认得！”
“哦？”娜丹眉毛一挑，十二分的不相信，“你让开！她是真傻还是假傻，我一试便知！”
赵旭日并未让开，“公主不信也不要紧，可我请公主来，有比她变丑，变傻更重要的事！”
娜丹冷冷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赵旭日转头走过去，轻轻扶着秦洛夕坐在床头。
“来，有人来看你了。”
秦洛夕看见他倒未挣扎，只是说道：“要去哪儿？我不想见谁。”她抬头看到了站立在那里的娜丹，又把头转开，那淡然无波的眼神，就像从未见过眼前的这个人。
赵旭日柔声道：“不去哪儿，你身子不方便，就在这休息。”
娜丹的吃惊却难以形容，眼里射出刀子般的两道光，直直盯在秦洛夕的肚子上。
“赵旭日！这是怎么回事！她……她有孕？”
她说着就要冲过去，赵旭日把秦洛夕挡了个严实，淡定道：“我要让公主看的，公主已经看到了，还请公主到屋外说话。”
娜丹恨恨的站在那里，手捏紧成拳，昂头道：“你以为你站在这里，我就不能把她怎么样了么？”
赵旭日面不改色，“公主此刻要杀她，比捏死一只蚂蚁难不了多少，我如何阻止的了？只是公主一向聪慧，应该知道赵某绞尽脑汁引得公主前来，自然不是只为了让公主看到她有孕，恼怒杀了她而已！”
“哼！”娜丹冷笑，“自然！你是为了你自己，我若不来，她是必死无疑，你也插翅难飞！你若没有半分与我讲条件的把握，你敢跟我说这些？”
“公主果然了解赵某，嘿嘿！”赵旭日干笑着，“赵某敢惊动公主，自然是有和公主谈条件的筹码。”
“那现在，你可以把你的筹码亮出来了！”
赵旭日作了个“请”的手势，娜丹到底已经不是当年的冲动模样，冷冷看了看他们，“你最好拿得出让我满意的筹码！否则，你们一个都别想活！”
赵旭日扶着秦洛夕坐好，不着痕迹的拍了拍她的肩膀，秦洛夕抬头，两人眼神交汇，又迅速错开，赵旭日转头，和娜丹一起走了出去。
门关上了。秦洛夕无助而又茫然，此刻纵有千百个与娜丹拼命的心，她却只能坐在这里，忍受百般侮辱奚落，生死一线，命运即将见分晓，却是自己无法掌控的。
她靠在床沿上，心酸的眼泪滴滴滚落，又连忙擦去。外面的两个人随时可能进来，而她现在，是个已经“痴傻”的人，痴傻的人不懂害怕，不懂流泪，不懂反抗。
赵旭日说过，生死各半，他也没有把握，但如果他不争取，那他们只能是等死。他说的都对，在今天见到娜丹之前，她全心全意的信任他，依赖他。
可，赵旭日真的可以信任吗？他不是一向在关键时刻只求自己保命么？他会不会……她浑身一震，恐惧恐慌，让她差点跳起来夺门而出！
可她没有任何与娜丹抗衡的力量，她只能等人挽救。
赵旭日……他会怎么跟娜丹说？娜丹会有什么反应？她都无从得知。可她又能怎么办？孩子……她能守住自己的孩子吗？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外面毫无动静，她觉得每分每秒都是这样难捱。因为身体笨重又虚弱，她的呼吸声急促而又厚重，除了呼吸，四周安静的让她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不不不，她决不能动摇！她要沉住气！信任！如果还有什么东西能给予力量和勇气，就只剩下了信任！不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都要选择相信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忽然嘈杂起来，她听到娜丹的喊叫，似乎还有争吵，更加心跳的厉害。她想起身，却没有一丝力气，何况，她能走到哪里去？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娜丹杀了赵旭日，再进来杀了自己。
死……如果到底难逃一死，那么怕有什么用？该来的，总是要来。
予清，予清，求你再给我些力量，再给我些勇气！
她靠在床沿上，闭上了眼睛。
“哐啷”一声，门被大力推开，面容再无冷静的娜丹一步一步走近床边的秦洛夕，她看着眼前的秦洛夕，眼里似有泪痕，浑身颤抖着，忽然就扬起了手。
紧跟着进门的赵旭日闪电般的挡在了秦洛夕面前。
“公主！你若杀了她，王爷也好，世子也好，一切可都成空了！”
娜丹的手开始颤抖，连嘴唇也开始颤抖。
“萧予清！”她终于咬牙喊出了这个名字，眼泪从她愤怒的脸上流了下来，“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
她放下手，狠狠瞪着赵旭日。
“你要我放了她？去和萧予清交换？哈！哈哈哈！”她放声大笑，充满着凄厉和无限的愤怒。
赵旭日没有回话，只是集中精神暗暗提防，唯恐她突然对秦洛夕下手。
娜丹满腔的愤怒，如同熊熊的火焰就要喷发，可床上的秦洛夕一动未动，只是一味在自己的世界里，她眼里的愤怒与仇恨她都看不见，她和赵旭日两个人，仿佛她都看不见。
好一会儿，她才收住了似哭似笑的喊叫，慢慢擦了擦脸上的泪。
赵旭日忽然觉得面前的女人有些可怜。
不管她有多狠，终究还有自己在意的人，还有软弱的时候，还会为在意的人流下眼泪。
只可惜，她在断了别人的路的时候，同时也断了自己的路。退一步海阔天空，可能她永远都不会明白了。
“赵旭日，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娜丹深深吸了一口气，渐渐平静下来，“说来说去，你是想救她，是么？你以为我是傻子？”
“公主是什么人，还有人比我更清楚的么？”赵旭日镇定自若，“我救她，就是在救我自己，公主。”
他一语双关，娜丹不懂，只是冷笑。
“我把她抓来，却没有折磨她，又给她留了食物，你是不是很奇怪？”
赵旭日摇头，“开始我以为公主把她抓来，是为了泄愤，或是为了威胁萧予清，此后我以为公主想毒死她，让她受尽毒虫折磨而死，后来我又以为公主毁了她的容貌，是为了把她送到萧予清面前，让萧予清见一见她丑陋的形貌……我想了千百种公主会怎样对付她和萧予清，直到渐渐的没有食物，也没有出路，嘿嘿！公主的心思，实在叫人难以猜测，可我猜，公主不会这样让她饿死在这里！”
娜丹点点头，“你是个聪明人，你猜的都对！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直到此刻，依旧什么也没做么？”
赵旭日道：“赵某实在猜不到，还请公主赐教。”
“你说的那些，正是我想的，可我却都没有做！因为我自己也不确定！”她转过头，利剑一样的目光射在秦洛夕身上，“我自己都不确定我抓她干什么！我不确定要怎么样折磨她，才能让自己感到更舒服一些！更解气一些！”
她的话充满悲凉，充满怨毒，饶是赵旭日也不禁周身一冷。
娜丹看着秦洛夕，从怨毒到发呆，渐渐两眼迷蒙，喃喃道：“原本我想把丑陋的她送到他面前，可那天我见到他的样子，我忽然就明白了！”
“公主明白什么了？”
“就是她变得再丑再不堪，萧予清也不会弃之不顾！我已经告诉他，我把他的女人毁了，我把她赐给了别的男人，我把她变脏了，变丑了，可他却愿意付出一切，只想要回她！我真的很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一个丑陋不堪的女人，他还能魂牵梦萦！”
赵旭日暗暗叹气，这女人已经疯了，真是疯了。
他不自觉的更加护住了床上的人，脱口道：“公主看了信，只怕心情也不同了吧？恐怕是萧予清还未见到她的样子，否则只怕……天下男人，哪个会不爱美人？萧予清想要回的，自然是美人，不是如今这个丑妇，公主若让他见一见……”
“他休想！他……骗了我这些年！”娜丹咬牙道：“我的儿子！”
“公主既然已经见过了萧予清，也知道了萧予清对她难舍，若想要回那孩子，此时正是天赐良机！贾通为了救她，只能将隐情相告，想让公主手下留情，只是机缘巧合，公主到此时才看到这信，想我赵旭日也真是命不该绝！
贾通信中言道：‘天下之事有得必有失，有失必有得’，公主深受汉化，这句话的意思想必不用我再解释。公主失去的其实都还可以重新得到，公主以为呢？”
娜丹沉吟不语，她实在心乱。心乱，因为她不知道为什么会一路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除了恨，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懊恼。每个人都有痛苦，可都是痛苦和幸福并存，只有她，从未幸福，从未满足，哪怕从前萧予清已经是她的，她还在日日担惊受怕，会常常担心他哪天离她而去，从没有真正舒心过。
她不明白为什么她可以恨尽他身边的人，恨尽每一个可以和他亲近的人，恨尽天下人，却对萧予清始终无法真正去恨。就算此刻，知道他欺骗她，隐瞒孩子的事，她恨，可深想下去，恨又怎样？她摸了摸腰间佩戴的那把软剑，若萧予清站在她面前任她处置，她会一剑刺向他吗？她不知道。不知道，就是她不想，她不会……
赵旭日见她脸色阴晴不定，略一猜她心事就了然于胸，说道：“其实公主知道萧予清不是个无情的人，只是为了他与公主二人的身份关乎两国事宜，他只能如此，否则两国失和之时皇帝必然处置世子，世子焉能活到现在？”
“他不绝情？我处处为他筹谋，他却对我弃之如履！他心里的女人，从前是乌云珠，现在，又是这个贱人！他亲自写下书信与我休婚，这不算绝情？”
赵旭日忙道：“男人嘛，尊严总在第一位！过去的事就不提了，自从他恢复记忆，公主一味步步逼迫，他好歹也是个王爷，若真的事事听从公主，那跟公主手下的武士又有何不同？正是因为他一向的志气，公主才对他念念不忘，不是么？
他不懂公主的好意，那自然是他的不是，只不过，公主计较这几个女人，未免也太不顾忌他的面儿。公主，当时若真的大事能成，那他会有多少女人，公主难道个个都要赶尽杀绝？就算罗英大汗，那夫人可也有十多个，历朝历代，无论哪个帝王将相，有几个妻妾又算什么？”
娜丹“哼”的一声，没有答话。
赵旭日紧接道：“公主若能把秦洛夕还给她，只会让他觉得公主您大度，让他感激公主，其实往事都过了这么多年，有什么仇恨解不开？公主若想重新和王爷在一起……”
娜丹脸一沉，冷冷打断他，“谁说我想和他在一起？他对我所有的欺辱，我要好好和他算账！等我找回我的孩子，这个女人的死期也就到了！”她朝秦洛夕一指，“他想要回她，哼哼！这绝不可能！要怪，她只能怪自己嫁了不该嫁的人！”
赵旭日沉声道：“公主若不让萧予清见到她，他如何肯告诉公主世子的消息？”
娜丹转头，恢复了一向冷傲的面孔。
“他会肯的！因为还有你，赵将军！”她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瓷瓶，“你把这瓶子打开吧！”
赵旭日接过瓷瓶，倒出了几粒药丸。
“公主，这是何意？”
娜丹淡淡道：“赵将军，你的如意算盘打得太好，可惜，我不是那些愚夫愚妇，可以任人欺骗！这是几颗虫蛊，你若想出谷，就吃下去！”
赵旭日脸色一变，床上的秦洛夕似乎身子震了一下，他连忙后退一步挡住她。
“虫蛊？”
“不错，这几个虫蛊你吃下去，我就放你出去！你替我去向萧予清传话，十日之内把我的孩子带到我面前来相认，我就让他见到他想见的人！否则，一拍两散！”
赵旭日脸色再变，“十日之内？”
“你看这个女人的脸色，最多十天，她身上的虫蛊就会发作，毒虫破壳而出之日，就算神仙来了，也再难救她！
她在我这里是个什么情况，你最清楚，由你去说，萧予清不会不信！而你，赵将军，”娜丹淡淡道：“我们彼此知根知底，若不在你身上放颗定心丸，我只怕连觉都要睡不好，但你若吃了它，我就不怕你再耍什么花样！就能放心得让你出去。是要继续等死，还是出去找萧予清，你选吧！”
谁都没有再说话，周围安静的只剩下人的呼吸声。
“我若出去了，公主不会杀了她吧？”
“哼，杀她？我不会这样便宜她！不会让她不声不响，死的这样痛快！”
赵旭日的额头冒出了冷汗，不杀她，只是为了不想便宜她！
“你吃，还是不吃？”
“公主！就算我吃了，想要十日之内把世子带来，也是万万来不及的！到时候若把世子带来了，却见不到她，萧予清……”
娜丹微微犹豫，又摸出一颗紫色的药丸，“拿去吧！这是一颗抑制毒虫的药丸，有十日之效。若二十日内你再不回来，那我可就无能为力了！”
“公主难道不能先解了她的毒么？她这个样子，伸个指头就能点倒了，还能如何？”
娜丹回头，目光鄙夷，“怎么？赵将军字字句句都想着让她活命，难道是看上她了？”
赵旭日悻悻一笑，“若她解了毒，还是个美人，杀了岂不可惜！赵某生平一无所获，若公主肯成全，到了老来让我得个美人在身边，隐退山林，也是美事一桩。到时候公主与王爷世子团聚，赵某则把她带走，也好了却了公主的一桩心事！”
娜丹听到“公主与王爷世子团聚”这句话，猛地一震，竟出神想了一想，随即冷冷道：“死到临头还存有色心！赵旭日啊赵旭日，我瞧你真是色令智昏了！”
赵旭日假意哈哈一笑，虽然在笑，可看着手掌里的药丸，他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这是他最惧怕的东西，是他多年的噩梦。
吃，还是不吃？
他看了娜丹一眼，把瓶子放入怀中，忽然抬起手往嘴里一送，把手里的虫蛊吞下了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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