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我父亲败在陈傅手下之后,便一蹶不振,已无心练剑。”吴之涣忽然凝视着秦望山,冷声道:“直到八年前,父亲得知兄长死在你的剑下,便又重新握起剑柄,为兄长报仇,可也死在了你的剑下。”
秦望山回以凝视,朗声道:“我的剑是杀人剑,若要与我分个高下,只能一决生死。令尊令兄是死在我剑下不假,可我比试之前早已有了一决生死的约定,我是正大光明地杀死这二人的。”
吴之涣惨然笑道:“那你今日也正大光明地杀死我好了!这八年来,我日夜苦练剑法,却无论如何也及不上你!我明白此生报仇无望,只想死在你的剑下,也好与九泉之下的父兄有个交代!”
秦望山终于站起身来,将手中的长剑出了鞘,说:“今日你死了,谁又替你报仇?”
吴之涣说:“我没有子嗣,我死之后,这段恩怨便了解了。”说完,他也将绝尘剑出了鞘。
众人见两人的剑都已经出了鞘,看来比试很快就要开始了。可得知吴之涣是有心求死后,已没有先前那份期待,取而代之的,是对一位自知报仇无望而慷慨赴死的剑客的叹息。
陈一宁却想不明白,为什么吴之涣明知自己不是秦望山的对手,仍要约秦望山决斗。他以前行乞时,能为了一个馒头、一碗剩饭说尽好话,甚至连磕头也在所不惜。他觉得活着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如果报仇要以生命为代价的话,他宁可不报仇,何况吴之涣还报不了仇。他忽然想到,若是吴之涣的父亲当年没有败在陈傅手下,后来他父亲是不是就能杀掉秦望山,为吴之涣的兄长报仇了呢?
陈一宁看着二人持剑对立,忽然觉得这场比试与那位销声匿迹许多年的天才剑客有些微妙的关系。
潇洒和尚此时站起来身来朗声道:“两位施主,贫僧今日有幸在场见证这场比试,有些话,贫僧要讲一讲。”
在场的都知道潇洒和尚与吴之涣交情不浅,如不出意外,吴之涣很快就要死在秦望山的剑下。将要眼见好友死在自己面前,也不知潇洒和尚现在想说些什么。
“贫僧本以为吴施主觉得报仇有望,才约下秦施主到扬州一决生死,所以吴施主要贫僧前来做个见证,贫僧便欣然应允。想不到吴施主是有心求死……”
“吴施主与秦施主之间,若说有仇怨,其实并不见得。须知江湖中的比斗,死伤之事实属常见,况且当年比试之前,秦施主与吴施主的父兄已有约定,故而仇怨之说,做不得真。”
潇洒和尚面向吴之涣,正色道:“吴施主,贫僧与你相交已久,仗着多年的情分,贫僧想劝你一句,放下吧!”
吴之涣笑了笑,对潇洒和尚说:“潇洒大师,我只是江湖上万千庸人中的一个,父兄之死,我放不下,也不愿放下。我不恨秦兄,我只是恨我自己资质平庸,于剑道一途没有半点建树,报不了父兄仇。”说着,吴之涣对秦望山鞠了一躬,“秦兄,若我今日能死在你的剑下,也是一种解脱,望秦兄成全。”又对潇洒和尚鞠了一躬,“大师,请你看在我们多年的交情上,为我收尸。”
潇洒和尚叹道:“吴施主放心。”
秦望山以前觉得吴之涣剑术平平,气魄也不算大,可现在听了吴之涣这番话,便觉得他也算个好汉。秦望山说:“这场比试,我定当全力以赴,至于吴兄能不能如愿,便要看天意了。”
吴之涣点头一笑,倒提绝尘剑,拱手朗声道:“吴某多次听闻江湖上盛传秦兄剑法精妙,今日吴某想以家传剑法领教一二。”
秦望山同样拱手朗声道:“秦某与人比试,从不留手,吴兄若想领教,便要一决生死!”
吴之涣笑道:“好说,今日生死由命,不问恩仇!”
潇洒和尚大笑道:“好一句生死由命,不问恩仇!贫僧退下了。”说完,潇洒和尚便退到陈一宁身边,静待二人决斗开始。
台下围观的人听二人之间一番话已经热血沸腾,便纷纷喝起彩来。陈一宁听见人群中一阵沸腾,转眼看去,竟看见那红衣少女一双大眼睛直溜溜地盯着吴之涣与秦望山的一举一动。
只听得吴之涣的一声大喝:“看招!”陈一宁的目光连忙转到二人身上,便看见吴之涣一步踏前,一连向秦望山面门刺去三剑。而秦望山不慌不忙,持着长剑一一挡开,忽然手腕一转,剑锋便向吴之涣右肩削去。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陈一宁看得目不暇接,连呼吸也忘了。
吴之涣侧身避开剑锋,又是三剑向秦望山胸口刺去。秦望山后退三步,躲过攻击,见吴之涣攻势未至,便又踏前一步,一剑扫向吴之涣的脖颈。吴之涣顿时在身侧竖起剑身,只听得“当”地一声,两柄长剑剑身相交,二人各自退了一步。
吴之涣感受到了刚才那一剑的内力澎湃,不禁气血上涌。而秦望山轻笑一声,说:“吴兄,你的剑还不够快!”话音刚落,秦望山竟在瞬息之间向吴之涣刺去五剑,直将吴之涣逼得手忙脚乱。
台下围观的人见了,不禁感叹道:“好快的剑,无常剑名不虚传!”
二人又是一番拼斗,虽然打得有来有回,可明眼人都知道,吴之涣的剑招中已有了慌乱之意。又过了一阵,吴之涣胸口的起伏越来越大,而秦望山仍是一幅气定神闲的模样。此时连不通武艺的陈一宁也知道,吴之涣已落了下风。
陈一宁看了看潇洒和尚,以为他会因场上的情形而担心,但他却面色平和,只是眼里有些低落。陈一宁便问道:“大和尚,你怎么一点也不担心?”
潇洒和尚叹道:“他二人胜负已定,有什么可担心的?比试之前,虽说吴施主有意求死,可贫僧心里还存着些侥幸。可吴施主出剑的一刹那,贫僧便知吴施主绝不是秦施主的对手。”
此时,秦望山已摸透了吴之涣的剑路,出手便再无顾忌,只见他手持长剑接连进攻,步法随剑招而动。吴之涣侥幸躲过凶险万分的几招,正想透一口气时,却见秦望山一剑当胸劈下,吓得他慌忙运起全身真气,扬起绝尘剑迎上去。
只见两柄长剑剑锋相激,“叮”地一声脆响,秦望山的长剑竟被绝尘剑斩断半截剑身。吴之涣大喜过望,没想到他仗着绝尘剑之利,竟等来了胜机。
台下围观的众人都以为吴之涣会死在秦望山的剑下,却万万没想到秦望山先露了败象,就连潇洒和尚也是神情一变。
陈一宁见秦望山的剑只剩半截,顿时瞪大了眼睛。但下一刻,秦望山持着半截长剑指向吴之涣的胸口,同时侧身迅速前冲。
吴之涣还没从自己胜利的假象中回过神来,秦望山的半截残剑已刺入了他的心脏。胸口剧痛袭来,使吴之涣全身一软,绝尘剑“当”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秦望山随即收回了残剑,吴之涣便向后倒去,潇洒和尚立即施展轻功,几步踏前,扶住了吴之涣。
吴之涣双眼呆滞地看了看自己被鲜血染红的血口,又感到喉头一甜,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秦望山面无表情地看着吴之涣,仍将半截残剑回鞘,轻声道:“胜负已分。”
吴之涣自知不敌,便一心求死,后来因绝尘剑之利,意外迎来胜机,可没想片刻之后便一败涂地。他的心脏被狠狠刺了一剑,已无活命的可能,倒也是得偿所愿。他看着面色平静的秦望山,虚弱地说:“我输得心服口服。”
秦望山还在回想刚才他刺出的那一剑,若是往常,中剑的人必将当场毙命,可这吴之涣虽无活命的可能,此时却也还能说话。
“难道是我的剑刺偏了分毫?”秦望山心道一句,随后对吴之涣拱了拱手,正色说道:“告辞了。”说完,他便下了擂台,向着夕阳的方向离开了。
台下围观的人见胜负已分,便陆续散了。
红衣少女看着秦望山远去的背影,对身边的老者说:“这无常剑秦望山和我父亲谁厉害?”
老者笑道:“自然是老爷厉害。”
红衣少女点了点头,说:“走吧,还不容易出来一趟,扬州城这么大,可要好好游玩几天。”便领着老魏老者随人群离开了。
台下的人已经走光了,潇洒和尚见吴之涣气若游丝,心有不忍,问道:“吴施主,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吴之涣轻轻摇了摇头,似乎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陈一宁看见那柄绝尘剑掉在地上,便走过去捡起来,用手捧着吴之涣的面前,说:“吴前辈,你的剑。”
吴之涣闻声看去,只见陈一宁一手握着剑柄一手捧着剑身,因背对夕阳站立,身体成了一个剪影,面目也看不清楚。
这个情形使吴之涣思绪猛地回到十八年前,那时他跟着父亲游历江湖,偶然碰见了陈傅,他父亲便提出要与陈傅比剑,陈傅欣然应允。陈傅一招将他父亲的佩剑击落在地上,使他父亲落败。之后陈傅亲自捡起他父亲的佩剑,用陈一宁一样的姿势捧到他父亲的面前,说了句和陈一宁一样的话:“吴前辈,你的剑。”
吴之涣忽然意识到,多年前那个满脸英气的天才剑客,便是和此刻他眼前的陈一宁相同的模样。吴之涣使出全身的力气,虚弱地说道:“陈……陈大侠!”
陈一宁大惑不解,茫然看向潇洒和尚,说:“吴前辈为什么叫我陈大侠?”
潇洒和尚也觉得怪异,正想开口询问,却听吴之涣又急道:“小兄弟,你的父亲是谁?”说话间,有不少鲜血从吴之涣口中溢出。
未等陈一宁答话,潇洒和尚先说道:“吴施主,你伤得太重,不要说话了。”
“大师,无妨的,我知道自己活不长了。”又对陈一宁急道:“小兄弟,快说令尊是谁?”
陈一宁也不知道吴之涣是何意,但见他将死之时仍在追问自己的父亲是谁,便如实答道:“我爹叫陈一丁,怎么?吴前辈认识我爹?”
“陈一丁……陈一宁……”吴之涣忽然大笑一声,“这分明是个假名字!小兄弟,快带我去见令尊!”
陈一宁讪笑一声,说:“恐怕前辈见不到了,我爹前些年就死了。”
吴之涣神色忽然变得失落,又吐出一大口鲜血,喃喃道:“死了……怎么会这样……”
潇洒大师似乎想到了什么,便问:“吴施主,到底是怎么回事?”
吴之涣已是出气多进气少,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大师……这位小兄弟……一定是陈大侠的儿子……他的长相……和陈大侠一模一样……”
听了这话,潇洒和尚恍然大悟,记忆中那张原本模糊的脸也渐渐清晰起来,便是眼前陈一宁的面目。
陈一宁也听见了,顿时如遭雷击,呆呆地想道:“什么?我爹是陈傅?”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他想象中的陈傅,和落魄的、仅剩左臂的他父亲的样子联系起来。他失神地问潇洒和尚:“大和尚,吴前辈说得是真的吗?陈傅真的是我爹?”
潇洒和尚说:“世间绝无这般巧合,如果令尊不是陈大侠,怎么可能有如此相像的两张脸?”说完后,潇洒和尚忽然意识到,吴之涣的身体已经在几息之前,一动不动了。他连忙向吴之涣看去,只见吴之涣的眼睛已经闭上了。他又伸出手指去探吴之涣的鼻息,果然气绝了。
“吴前辈死了吗?”陈一宁轻声问道。
潇洒和尚面带惋惜,轻轻点了点头。
二人沉默一阵,天色很快就全黑了。便在刚才那片刻之间,潇洒和尚的多年好友吴之涣死了,他又得知与自己十分投缘的陈一宁,竟是快二十年没在江湖上露面的天才剑客陈傅的儿子,而且陈傅前些年已经死了。潇洒和尚多年修行,除了练武之外,便是剖析自己的心性,却不明白此时自己面对这些事,到底是什么心情。
陈一宁望着诸天星斗,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话:“大和尚,我想闯荡江湖,你带我离开扬州吧!”
潇洒和尚听了,蓦然一笑,正欲回话,却突然听见台下传来一声娇喝:“臭和尚,你骗得我好惨!”
“糟了!是贫僧那未过门的娘子来了!陈施主,你先回去,贫僧明早来接你!”说着,潇洒和尚抱起吴之涣的尸体便跑。台下一个身影顿时如同一只离弦箭一般追了出去,二人很快消失在夜幕中。
此地只余陈一宁一个人,绝尘剑还在他的手上。他从一边取来剑鞘,盘腿坐下,将绝尘剑平放在膝盖上,望着天幕发了一阵呆。
“爹……你怎么能是陈傅呢?”
&/div>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