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王妈起床后便自然而然地从二楼骂到大厅,却只看见陈一宁一个人在角落里发呆,便蓦然止住骂声,问道:“那个老王八呢?还在房里睡觉吗?”
陈一宁愣了愣,说:“不知道,我起来就没见过老钟。”
王妈听了,眼里凶光一现,骂道:“他妈的老混蛋,胆子越来越大了,还敢睡起懒觉来了!”一边骂着,王妈一边气冲冲地走去后院,沿着院墙躲避雨水,走到了老钟房前,一脚踹开房门,同时喝道:“老王八!给你脸了是不是……”她本以为会看见老钟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的画面,但那张床上除了叠好的以前她送给老钟的鲜红被褥之外,再无其他事物。
“他走了?”这个念头在王妈的心里一闪而过,她不愿去细想,在原地停留了片刻,便匆匆关上房门,到后厨骂人去了。
素心姑娘早醒了,洗簌之后便在房里捧着一本琴谱细看。她听到了先前王妈在楼上走廊的骂声,自然也听到了王妈在楼下骂陈一宁。她便走到楼梯口,弯下腰对陈一宁说:“小宁,到我房里来坐吧,省得王妈见了不高兴。”
陈一宁听见这轻轻柔柔地声音便知道是素心在唤他,因老钟离开产生的愁绪一下子就没了,当即欢天喜地地上了楼。
嫖客们的喜好总是一阵一阵地,有时爱找粗豪放浪的姑娘,有时爱找精致典雅的姑娘。这风气几年一换,总无定时,比如当下,便是喜欢放浪的如同艳红那样的姑娘。而素心是暖香阁前几年的头牌,琴棋书画样样熟悉,那时便是风行她这种素雅的类型,当时不知有多少恩客一掷千金,只为和素心姑娘共度一夜春宵。
以前老鸨王妈说,风气会变,人也可以跟着变嘛,现下扬州城里的妓院这么多,暖香阁里姑娘都要多面发展,才能更好的招揽生意。她曾经让艳红学学素心的路子,也让素心听听艳红的经验,若两人的能在风气转变的同时,转变自身的特质,何愁没有生意?可她并不如愿,因为艳红翻着白眼说:“老娘就是这么个粗鄙的样子,那些王八蛋爱嫖不嫖!”素心也说:“我只会以艺事人,以色事人是怎么也做不来的。”
这两位姑娘气质大相径庭,平时互相看不顺眼,却都是一样的倔强,无论如何也不肯遂王妈之意。如此,王妈只得骂一句:“你们两个贱婊子,倒会立牌坊!”之后便再没提过此事。
风气一变,素心姑娘的风光也不在了,这一两年来,大多数时候,都是每隔一月才有客人翻她的牌子。素心的容貌并不差,按理说不应如此,只是她平素都冷着一张脸,不像艳红那样巧笑倩兮,客人见了欢喜,便都找放浪的艳红姑娘去了。
陈一宁刚来暖香阁那阵,嘴甜得紧,见了女人不论老少都叫姐姐,就连年过五十的老鸨王妈也叫过几声,所以很讨大家喜欢。那时他初见素心,蓦然想起了城隍庙里的娘娘塑像,便唤素心仙子姐姐。素心听了心花怒放,轻笑一声,嘴里却说:“小郎君这张嘴真讨人喜欢,可有哪位仙子会在暖香阁呢?我可配不上仙子二字,以后莫再这样叫我了。”
素心这一笑,令陈一宁心神荡漾,如沐春风。
素心客少,总要找些事情打发闲暇时间,她见陈一宁十分聪慧,便常把陈一宁唤到房里来,教陈一宁认字读书。
以前陈一宁的父亲还在世时,曾将陈一宁送去私塾读了几天,可陈一宁顽劣不堪,常被教书先生赶回家,次数一多,陈一宁的父亲也懒得管教,便不再逼迫陈一宁去私塾了。书上那些字句,一笔一划地,直令陈一宁心烦不已,一提到读书他就头疼。可素心教他时,他却听话得紧,只因这样可以让他和素心单独相处。他喜欢和素心相处,喜欢素心教他认字时的认真神态,所以这时候听见素心唤他到房里去,他会这样高兴。
素心有熏香的习惯,他一踏入素心的房内,便能闻见一股香气,并不浓烈,却能使人心神俱静。素心让他在房内的茶案上坐下,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逐字逐句地为陈一宁讲解。
陈一宁看着对面素心朱唇轻启,神色专注的样子,早已飘飘然,哪里有心去听素心在讲什么,只要素心问他听懂了吗,他只管一个劲地点头。如此数次,素心自然发觉陈一宁心不在焉,便将书放案上一放,冷着问陈一宁:“小宁,你为什么分心呢?”
陈一宁闻言一愣,自然不敢说是因为喜欢素心的缘故,便说:“我脑子里尽想着那些江湖上的故事……”
素心闻言一笑,说:“江湖上那些打打杀杀的故事,听听无妨,可也只能听一听,你明白吗?”
陈一宁不知其意,便摇摇头。
素心说:“我以前也很爱听江湖上的事,后来听得多了,便想到那些成名的侠客,手上不知沾染了多少鲜血。偌大一个江湖,有多少人能成名呢?那些没有成名的人,运气好的尚且默默无闻;运气不好的,早成了大侠脚下一堆枯骨。有许多侠客初时意气风发,要不了多久便身首异处,这样的事,你没听过,我却听过许多。”
陈一宁神色茫然,思索一阵,忽然想起老钟离开时说,以后若是有缘,他们江湖再见,便说:“姐姐,你说我到江湖上闯荡一番怎么样?”
素心只当他在说笑,摇头笑道:“小宁,你这样聪明,何必到江湖上去打打杀杀?不如好好读书,也许能高中状元。”
素心这番话并没有打消陈一宁的念头,但他知道,若是再说关于江湖的事,也许素心会不高心。他不想素心不高兴,便说:“姐姐说得是,我一定跟着姐姐好好读书,将来做个大官,来暖香阁给姐姐赎身。”
素心闻言笑意更甚,眯着眼说:“给我赎身?之后又怎么样呢?”
赎身之言,陈一宁只是随口一说,并没想过之后,此时被素心问住了。他看着素心笑意盎然的眼睛,再无心掩饰,便说:“之后我要与姐姐成亲!”
素心听后一直笑,笑得陈一宁心里发慌。素心看着陈一宁不知所措的神色,叹了一口气,随后又笑了几声才说:“小宁,听姐姐一句话,这件事说一说就可以了,千万不要当真。你以后一定会遇见许多比姐姐好上千百倍的姑娘。你年纪小,又这样聪明,一定在这暖香阁待不久。你离开后,不管是去做什么,都不要再回来见我,你记住了吗?”
陈一宁急道:“为什么?”
其实陈一宁想问的有很多,比如和她成亲之事为什么不能当真,比如她为什么也像老钟那样认为他会离开暖香阁,比如离开之后为什么不能在回来见她,但惶急之下,陈一宁只问出了一句为什么。
素心说到底是个妓女,男欢女爱早已领略过许多次,怎会不知陈一宁对她有意,又怎会不知陈一宁每次到她房里,并不是为了读书。对于男子的仰慕,她早已见怪不怪。她只是利用陈一宁的心思,好教他多读些书。
素心正色道:“因为这暖香阁里,除了小宁你,都不是清白人,我也不是。而且暖香阁太小,我想你以后过天高海阔的清白日子。”
陈一宁垂头丧气,心里忽然很失落,说:“姐姐,我还是不明白。”
素心想了想,说:“有部道门典籍,唤作南华经,这里没有,我以前读过,里面有一句话,你读过也许就明白了。”
陈一宁忙问:“是什么话?”
素心说:“我不会告诉你,以后你自己去读,读到了就知道了。”
闻听此言,陈一宁便在心里牢牢记住南华经三个字。
王妈在走廊叫骂时,艳红也被吵醒了。艳红知道不是骂她,并不在意,翻个身便接着睡,后来迷迷糊糊之间,听见素心在楼梯口唤陈一宁到素心房里去,又听见陈一宁上楼时急促的脚步声,便好像看见了陈一宁欢天喜地的样子,使她心里酸酸的,再也睡不着了。
素心比艳红大个五六岁,也比艳红早五六年来暖香阁。艳红本是扬州城附近的农家女子,只因家里穷苦,父母为了养活她的三个妹妹,便把她卖到了暖香阁。刚来时艳红并不像现在这么放浪,而是羞怯得紧,见了生人会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第一次接客以后,艳红整整哭了三天。素心心软,看到艳红哭哭啼啼的样子,想起自己以前来,便陪在艳红身边,费尽心思地安慰艳红。那时艳红是把素心当成自己的亲姐姐一样。
后来艳红接客多了,便不像初时那样惋惜自己的清白,觉得接一次客也是接,接一辈子客也是接,与其哭哭啼啼,不如多接些客,多赚些银子。她也开始看不起素心了,认为素心既然也是这一行的人,何必做出一幅清高的样子。最令她不齿的事是素心当头牌时,无数客人为进素心香闺争破了头,而素心从来不选出价最高的客人,却往往选的是酸腐不堪的穷书生。于是,艳红渐渐与素心交恶,谁都看不起谁。
陈一宁刚来暖香阁在后院洗澡那天,艳红早就听见了动静,躲在窗缝后面将陈一宁洗澡的过程看得清清楚楚。
洗澡之前,陈一宁脸上都是黑泥,艳红看不清相貌,待陈一宁洗完,一张俊俏的脸,便在艳红眼里蓦然清晰起来。她看见陈一宁光着身子,一边晒太阳,一边等老钟将衣服送来那个无所顾忌的样子,心里微微一动。她看见陈一宁瘦弱的身躯尚有水渍残留,在澄净的阳光映照下熠熠生辉,而陈一宁本人并未因身体暴露而羞怯,脸上只有适意和因等待而产生的些许无聊。
艳红在窗缝后面窥视着陈一宁,嘴角不禁微微上扬。她忽然心思一动,便大方地打开窗户,出言戏弄陈一宁。待她看见陈一宁脸上羞得绯红,慌忙用手遮住自己裆部要害的样子,心里一叹,甜甜地想道:“到底是个小郎君。”
之后的日子里,艳红变着花样戏弄陈一宁,只为看陈一宁明明羞涩却又装作镇定的样子,她每每见此,心里便没来由地高兴。可后来陈一宁往素心的房里去得勤了,她也发现陈一宁看素心和看她的眼神的不同,心里又无端失落起来。
她想不明白,自己比素心年轻,也比素心漂亮,更比素心放浪,陈一宁这样未谙世事的少年更应该拜倒在她的裙下。可事实正相反,陈一宁对她,和对除素心之外所有暖香阁里的姑娘并无不同。她不像素心那样,读过许多书,心里这些莫名的感触并不知如何安置,便只好变本加厉对素心的不屑了。
这时陈一宁从素心房里出来,艳红听见了脚步声,便将陈一宁喊到她房里来。陈一宁进来之后,见艳红还没起床,薄薄的鸳鸯被盖到胸口,露出雪白的肩膀和脖颈,慌忙将目光移向别处,问道:“姐姐有什么事?”
艳红微微一笑,说:“没什么事,就是想和你说说话……她又教你读书了?”
陈一宁点了点头。
“其实……姐姐也有好多东西能教你呢!”
话音刚落,陈一宁转头便逃,慌乱之间撞上一个人。他抬头一看,竟是王妈,当即吓得愣住了。
谁知王妈竟一反常态地没有骂人,只是瞪了一眼陈一宁,便兀自离开了。
王妈回到自己房里,坐在床边出神。
“他走了吧……”
王妈想起刚遇见老钟的时候,那时她还不是艳名远播的扬州花魁,除了那个叫钟暮云的淫贼之外,没有客人在她身上花那么多的银子。她还记得钟暮云对她第一句话:“大爷我见过很多姑娘,你是唯一一个我愿意花钱睡的。”
钟暮云走后,王妈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了。后来王妈成了花魁,不知道有多少豪门子弟江湖大侠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可她心里总是想起那个英俊潇洒的年轻淫贼。
后来王妈再见到钟暮云时,他的英气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憔悴和倦意。他说想留在王妈身边,王妈也答应了。可毕竟他是个淫贼,怎么会守在一个女人身边,王妈害怕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离开,于是在某个夜里,他们云雨之后,王妈用事先藏在枕头下的剪刀,将他去了势。
“这样都留不住你吗……”原以为能留住老钟一辈子的王妈喃喃自语道。
&/div>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