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一宁走后,老钟在房里静坐了一阵。他忽然想到,时隔三十年,张瞎子还能保持如此敏锐的思维,说不定一身武艺也不曾落下。
“也许,我真的会死在张瞎子手上……如果我只剩一个时辰可活了,我该去做点什么呢?”老钟如此想着,嘴角不禁上扬了起来。
只见他打开了房门,不顾大雨滂沱,慢悠悠地走到院子里,一下子跃上院墙,然后轻踏几步,顺着院墙潜进了暖香阁二楼。
王妈在房里正睡得迷迷糊糊地,忽然听见了些许动静,她翻过身看向房内,只见门口多了一个模糊的人影。她被吓得刚想大叫,却听那个人影说道:“别怕,是我。”
王妈听见这个声音,便一点也不害怕了,因为这个声音是属于老钟的。她冷哼一声,起身点亮烛火,便看见老钟浑身湿透,正笑吟吟地看着她,便骂道:“瞧你这个死样,跟个落汤鸡似得!这么晚了,你个老王八蛋不去睡觉来老娘房里干嘛?”
老钟轻笑道:“这不是想你了吗,就来看看你。”
王妈说:“今天白天不是还见过老娘吗,有什么好想的?”
“白天见了白天不想,可晚上没见,于是就想了。”
王妈又骂道:“你个老杂种少给他妈老娘灌迷魂汤!说,是不是又想要银子?”
老钟讪笑道:“不要银子,真的只是想看看你。”
“那你现在看到了,快滚吧,别打搅老娘睡觉!”
老钟点头哈腰地说:“好好好,我这就滚。只是很久没见你对我笑了,能不能冲我笑一下?”
“笑你妈个大头鬼!赶快给老娘滚!”王妈指着门口厉声道。
“那我走了,你好好睡。”老钟无奈地离开了。
老钟走后,王妈吹灭了烛火,躺回到床上,她想着老钟刚才浑身湿透的狼狈样子,不禁微微一笑,喃喃道:“老王八蛋……”然后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只可惜这个笑容老钟没有看到,就连王妈自己也没有意识到。
老钟离开王妈的房间之后,便静静地站在院子里等着丑时张瞎子到来。
他任由雨水冲刷着自己的身体,脑子里一幕幕地回忆起他的前半生。初入江湖时,他就像现在的陈一宁一般年轻。他本想做个白衣仗剑的侠客,却没想到成了人人喊打的淫贼。可他不后悔,因为他爱过了许多女人。真要说起来,淫贼这个称呼放在他身上并不恰当。
虽然他见一个爱一个,而且现在还成了兔子,但当年却也是一个极为有原则的淫贼。他年轻时,若看上了哪个姑娘,多是真情相待,辅以言语引诱,虽然也曾失过手,但他从未用过任何卑鄙的手段。也是因为如此,他和当年渝州城王家那个姑娘的事,才会让他落得个隐姓埋名三十年的下场。
每每想到此事,他就会自嘲地笑道:“他妈的,我这个淫贼当得也真够失败的……若是学那些淫贼前辈那样,下药迷倒了多省事……”
其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之所以他能忍受这三十年隐姓埋名的生活,是因为那个姑娘已经自绝而死了,再也没有和他厮守的可能了。对他来说,只有两种生活,一种有她,一种没她。既然如此,反正是没她,这三十年如何度过,对他来说并没有任何区别。
那他为什么来投奔王妈呢?
因为王妈姓王,那个姑娘也姓王。逃离合欢妖女的魔掌之后,他于身心俱疲之时,猛然想起了王妈的笑容,很像那个姑娘。于是他到了扬州。
老钟任由思绪蔓延,时间匆匆而过,很快丑时就到了,是张瞎子嘶哑的声音惊醒了老钟。
“若我用杀手的手段对付你,现在你已经死了。”
老钟忽然惊出一身冷汗,只见张瞎子头戴斗笠,拿着一把匕首横在胸前,慢慢地向老钟的方向移动着。
老钟勉强笑道:“老兄真是准时,丑时刚过便现身了。”
张瞎子潜进后院时,根本不知道老钟的准确位置,是听出老钟站的地方的雨声不一样,才知道老钟的大概方位,但他不敢确定,于是出声试探。
老钟不知是计,果然开口说话。只见张瞎子耳朵动了几下,确定了方位,当即快速向前,扬起匕首向老钟刺去。
见张瞎子出手这样果断,老钟也不敢怠慢,闪身一脚扫向张瞎子手臂。
张瞎子虽然是个瞎子,但听声辨位的功夫确实练得好。老钟出脚的一瞬间,他便听见了动静,当即退后一步,待老钟一招使完,他又忽地往前一冲,凭着直觉将手中的匕首扫向老钟喉咙。
老钟慌忙后退一步,堪堪避过离自己喉咙不过一寸的利刃。这时,他终于明白,之前他的确低估了张瞎子,这样矫健的身手,这样敏锐的直觉,就算张瞎子双眼已瞎,他恐怕仍然不是张瞎子的对手。他当即往后一翻,跃到院墙上,思索着对策,同时说话转移张瞎子的注意力:“老兄,这么着急,不叙叙旧再打吗?”
张瞎子冷笑道:“还叙什么旧?今夜我二人之间横竖要死一个,不如早些决出结果。你轻功比我高明,若不想打,你逃了便是,反正我也追不上你!”
“逃?我逃了太久,不想再逃了!”老钟忽然踢起一块瓦片,向张瞎子激射而去。
“雕虫小技!”张瞎子一掌将瓦片击碎,同时抓住一块碎片掷向老钟。
只见那碎片带着阵阵破空声,击碎无数雨珠,顷刻间便到了老钟的面前。老钟当即跃起避过,同时向一边踢了一片瓦。他落到张瞎子身后不远,那片瓦与他同时落地,碎成一片,掩盖了他落地的声音。
瓦片落地之后,张瞎子忽然感觉不到老钟的方位,四周皆是淅淅沥沥的雨声,而雨珠打在他带着的斗笠上,不断地发出嘈杂地声音,更让他听不清周围的动向。他当机立断,一把扯下斗笠扔开了。
便在此时,老钟出手了。他右手成爪,飞快地袭向张瞎子右手手腕,想将匕首夺过来。
老钟出手的一瞬间,张瞎子听见了动静,想也不想,当即把匕首往身后一刺。老钟连忙变招,俯身躲过刀刃,右手呈掌刀砍向张瞎子的手腕。
只听见“当”地一声,匕首登时落地,溅起一片水珠。失了匕首,张瞎子也不惊慌,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他手腕一转,食指和拇指向铁钳一样紧紧地扣住了老钟手腕处的脉门。
一阵剧痛袭来,老钟只觉得整个右手酸麻不已,提不起一点劲。
便在此时,张瞎子另一只手攻来,食指和中指伸出,欲刺瞎老钟的眼睛。
老钟当即如法炮制,左手成爪,狠狠地往张瞎子另一只手的手腕上一捏。如此一来,这二人的脉门均被对方制住,一时间都不敢轻举妄动。
忽然,老钟感到了一股极强的力道传到手上,直令他整个手臂颤抖不已。他目光一凝,也不示弱,调集起全身的内力,与那力道相激。
二人由此开始比拼内力,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二人的身上的雨水竟因汹涌的内力而升温,冒出丝丝白气,但很快就被不断落下的雨珠打散。
老钟已是满身大汗,脸上开始发白。而张瞎子也好不到哪里去,呼吸已经全无章法。
老钟勉强笑道:“老兄,恐怕我们要同归于尽了!”
“我看未必——”
张瞎子不想再这样僵持下去,忽然放开了老钟的手,同时将内力灌入掌中,瞬息之间拍向了老钟的胸膛。
老钟只觉得好像有一块巨石撞到胸口,紧接着喉咙一甜,没压住翻涌的气血,“噗”地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来。他放开了张瞎子的手,迅速退到院墙边,凝重地看着一步一步走来的张瞎子。
“你以为我没了武器就杀不了你吗?”
刚才那一掌耗费了张瞎子许多内力,他毕竟上了年纪,已有疲惫之感,但仍是杀气浓重。他削瘦的身影看似弱不禁风,但在老钟眼里,却像索命的无常鬼。
老钟本想仗着高明的轻功与张瞎子拉开距离,再与张瞎子游斗,虽不敢保证打赢张瞎子,却也能使自己没有性命之忧。但想到张瞎子眼睛瞎了,他就不想占这个便宜。凭着张瞎子的本事,如果不提前告知,而是在某个夜里潜到他的房间忽然出手,他不敢说自己能活下来。张瞎子虽说要杀他,可念着他们这些年来的交情,竟像江湖上寻常比试那般约好了时间,这全然不是一个杀手的作风。
张瞎子虽然出手果断狠辣,但不失为一个有情有义的人。老钟虽不想死,但也不愿针对张瞎子的短处出手。
刚才老钟吐出的鲜血,已经被雨水冲散成淡淡的红色。
张瞎子一边前进,一边尽可能地留意周围任何声响。他已经失了匕首,害怕老钟又使计掩盖声响来到自己身边,于是格外小心。他的脚步越来越慢,呼吸也趋于平稳,便在此时,他听见了脚步重重踏在满是雨水的地面上,不过一息时间,这声音便响了三次,已经离他非常近,紧接着,又是拳头击破雨珠的声音。他知道是老钟近身攻来,当即用左手一拨,挡开老钟的拳头,同时稳稳地扎起一个马步,借此发出巨大的力道,右手握拳猛地袭向老钟的小腹。
老钟已经挨了张瞎子一掌,知道厉害,不敢硬抗,瞬间止住前冲之势,往侧前方一闪,正想一拳打向张瞎子脸颊时,却被张瞎子一个扫堂腿击翻在地。他怕张瞎子趁他倒地之时进攻,便在落地的一瞬间手成掌刀打在张瞎子的腿弯。
只听得哎呀一声,老钟倒下之后,张瞎子也倒下了。
张瞎子不愧是杀手,打斗经验非常丰富,当即借势往后一翻,落在老钟身后,两手锁住老钟肩膀上的穴位,瞬间扭转劣势。
老钟两手无力,只得在地面上胡乱挣扎。也是他命不该绝,他右手竟在此时摸到了张瞎子落到地上的匕首。他当即将匕首握住,双腿曲起一蹬,想将张瞎子逼退。
张瞎子冷笑一声,顷刻间便有了应对之策。因老钟曲起双腿,裆部便毫无防备地暴露在张瞎子面前。只见张瞎子一拳打向老钟的裆部,想以巨大的痛楚使老钟丧失行动能力。
可张瞎子失算了,他万万没有想到,老钟的裆部空无一物,他的拳头毫无阻挡地从老钟两腿之间穿了过去。
张瞎子瞬间的失神,给老钟带来了绝佳的机会。张瞎子还没回过神来,老钟已将手里的匕首插进了张瞎子的喉咙,滚烫的血液登时流了老钟满脸。
张瞎子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场拼杀会以这样荒诞的原因结束。
老钟推开张瞎子,站起身来,只见张瞎子倒在血泊里,嘴巴一张一张地,似乎在说些什么。老钟便俯下身,将耳朵靠近张瞎子面前,便听见断断续续的微弱声音:“……你竟然没有……没有……”
老钟叹道:“我不幸被人去了势,没想到因此逃过一劫……”
“……罢了……他妈的……这是天意……你快离开扬州吧……我已经写信告知天煞盟分坛你的消息……只要你没死……天煞盟不会罢休的……”
“嗯,我记住了,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劳烦老弟帮个忙……我不想死无葬身之地……胡琴我放在墙角……把我和它一起埋了吧……”说完,张瞎子便咽气了,只是喉咙的伤口还在冒血。
老钟望着张瞎子的尸身叹了口气,到墙角找到了胡琴,然后扛起张瞎子翻院墙离开了。
老钟到城外找了块荒地将张瞎子和胡琴一起埋了,回来时后院除了几块碎了的瓦片,再无其他痕迹,大雨已将张瞎子的血冲刷干净了。他打算回房拿些东西,却看见陈一宁站在门口发呆,便上前说道:“这么晚了,你小子不睡觉看什么呢?”
陈一宁循声望去,只见老钟站在一边,当即欣喜地喊道:“老钟!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小声点,喊什么?”
老钟走到陈一宁身边,陈一宁便小声说:“你们开打时怎么不叫我呢?不是说好了吗!”
“你年纪还小,少看这些打打杀杀的场面。天煞盟的人知道我在扬州,一定还会派杀手来,我不想牵连暖香阁里的人,只好离开扬州,今晚的事你千万不要说,王妈问起来,你就说什么都不知道,记住了吗?”
见陈一宁点头,老钟便回到自己的房里拿了些银两和衣物,打好包袱背在背上,出门看见陈一宁还站在柴门门口,便说:“我走了,你快去睡吧!”
“这么急,现在就走吗?”陈一宁奇道。
“当然了,我走得越早你们越安全。”说完,老钟见陈一宁眼神有些伤感,又叹道:“我们若是有缘,以后江湖再见,走了!”他对陈一宁抱了抱拳,再不逗留,转身几步踏前,跃起两丈高,飘然翻过了院墙。
就这样,时隔三十年,老钟再次踏上逃亡之途。
陈一宁望着老钟离开的方向,喃喃道:“这老东西一走,暖香阁就只剩我一个干杂活的了,以后有得忙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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