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瞎子叹一口气,说:“老弟莫要出言相戏,我是来与你告别的,先不要问,待我奏上一曲。”
老钟见张瞎子平白无故叹起气来,觉得有些反常,但张瞎子不让他问,他便不问,只等一曲奏完,张瞎子自会说出。
陈一宁也发现张瞎子今日与往常有异。往常张瞎子脸色舒展,无论和谁说话都带着三分笑意。今日张瞎子的眉头却紧紧皱着,从无神采的双眼也平添了几分悲意,像死了爹一样。
老钟扶着张瞎子在一边坐下,只见张瞎子缓缓将胡琴立在腿上,一手扶着,另一手拉开马尾弓,尖锐悠扬的琴音便徐然响起。
陈一宁并不喜欢听胡琴,他觉得胡琴的声音比锯木头还刺耳难听,以往都会躲得远远的。可不知为何,今日他听在耳中,竟能感受到琴声中饱含的悲凉,使他心中一沉。老钟也有此感,想到张瞎子的反常,心里更觉怪异。
也有人不为琴声所动,比如正在房里睡觉的老鸨王妈。
昨夜雷声大动,王妈没有睡好,此时伴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入眠,睡得正香甜,忽然被楼下传来的琴声吵醒,一时怒不可遏,一脚踹开房门大喝道:“你个烂的老瞎子,楼下一个客人都没有,你他妈拉给谁听?还拉得跟家里死了人一样!你再拉,信不信老娘泼你一身尿?”
此言一出,琴声顿时止住,也将沉浸在琴声里的老钟、陈一宁唤醒。张瞎子吓得连忙说:“老朽不是有意吵到王妈,恕罪恕罪!”
只听得楼上传来一声冷哼,随后便是房门关闭的声音。
张瞎子长叹一口气,正不知所措时,听见老钟说:“老兄,去我房里坐坐吧。我住在后院西北角,偏得很,你拉琴便不会吵到别人了。”
见张瞎子点点头,老钟便扶起他往后院走去,陈一宁无事可做,便也跟了前去。
也许是老钟在暖香阁待的时间长,资格比陈一宁老的缘故,并不像陈一宁那样睡在柴房,而是一个正经的房间,待遇要比陈一宁好上许多。
三人在老钟房里的床榻上坐下,老钟仍担心琴声会传到王妈的耳朵里,便关上了房门和窗户。他对张瞎子说:“老兄,开始吧。”
却见张瞎子将胡琴往地上一摔,叹道:“我已没有兴致了。”
老钟连忙将胡琴捡起,放在张瞎子的身边,惊道:“老兄,这琴是你吃饭的家伙,若是摔坏了可如何是好?”
张瞎子苦笑道:“我活不长了,琴摔坏了也不要紧。”
老钟慌道:“这是为何?”
张瞎子说:“我早上起来,吐了一大口血,想来是年纪大了,旧伤复发,再无活命的可能了。我今日前来,一是来告个别,二是想知道老弟是不是我同道中人。”
“同道中人?难道这张瞎子和老钟一样,也是兔子?”陈一宁想着,觉得一阵恶心。
老钟正色道:“我见老兄你走路没有脚步声,便知你的底细,没想到老兄也察觉到了我。”
张瞎子笑道:“我也是因老弟你走路没有脚步声察觉的,既然如此,便把话说开吧。我乃飞贼,多在河朔一带活动,过手珍宝无数,诨名探云手,多年前失手被人毁了眼睛,流落至此。早猜到你是同道中人,沦落妓院,自有苦衷,我亦有苦衷,故而多年来不曾相认,不知你可否听过我的名号?”
老钟沉声说:“老兄,我乃采花贼,多在蜀中活动,阅尽百花,道上的朋友都称我一声玉面小飞龙。也许蜀中与河朔隔得太远,我并未听过老兄的名号。”
张瞎子明白原来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有名,脸色黯淡了些,说:“我也没有听过老弟的名号,一定是隔得太远的缘故。”
“原来这两人都是贼,那便是江湖中人了,难怪老钟知道那么多江湖上的事。”陈一宁一边想着,有些兴奋,忽然又担心自己知道了二人的底细,也许会被灭口,顿时觉得后背一凉。
“老弟,这小子知道了我二人隐藏多年的身份,恐怕留不得。”
张瞎子的声音嘶哑难听,这话以淡然的语气说出来,却令陈一宁大惊失色,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老钟笑着看了一眼陈一宁,对张瞎子说:“老兄,我隐姓埋名多年,恐怕江湖上早已没有人记得我了。你也命不久矣,身份暴露与否,又有什么关系呢?”
张瞎子闻言一滞,随后讪笑道:“你说得对,我一时间竟忘了自己是将死之人。”
陈一宁这才放下心来,当即说:“两位放心,这屋子里的话,我绝不透露半句。”
张瞎子叹道:“无妨,你透露与否,已不重要。”说完,张瞎子浑浊的眼睛里竟然落下泪来。他呜咽着,还想说些什么,却泣不成声。
老钟一手搭在张瞎子肩上,柔声说:“老兄,人固有一死,何必为此伤悲?”
这话并没有起到宽慰的效果,张瞎子只是哭,不发一言。老钟又劝了几句,张瞎子却越哭越凶了。
陈一宁不用担心自己被灭口,胆子便大了起来。他见张瞎子哭得像个被迫接客的黄花姑娘一样,不禁开口道:“我说张瞎子,你以前既然是飞贼,想来这辈子也没做过几件好事,就算眼睛瞎了,能活到你现在这个岁数也不错了,有什么好哭的呢?不就是一死,谁都逃不过,难道你想学那皇帝老儿成仙不成?”
老钟一惊,瞪了一眼陈一宁,对张瞎子说:“老兄,这臭小子年纪轻,说话不知分寸,你莫往心里去!”
张瞎子边哭边把陈一宁的话在心里过了一遍,忽然不哭了,说:“我做飞贼时偷盗财物,也杀过许多人,的确没干过一件好事。如今岁数六十有七,虽不是寿终正寝,也该知足了。这小子说话在理,在妓院里当杂役可惜了。”
张瞎子擦干眼泪,起身对老钟拱手说:“老弟,我心愿已了,该走了,只恨没有早日与你坦露身份,聊一聊过去得意事迹也好。我命不久矣,总算在死前结识了一位同道中人,江湖子弟江湖老,我也算死在江湖了,告辞!”说完,张瞎子转身向门口走去,不料被门槛绊倒,一声惨叫摔在地上。
张瞎子今日旧伤复发,这时又重重地摔在地上,老钟怕他死在这里,慌忙前去将其扶起,急切地问:“老兄,你没事吧?”
张瞎子正脸磕在门口的台阶上,鼻子酸痛不已,还有一股血腥味。他伸手一摸,果然摸到温热的血液。
张瞎子叹道:“老了,轻功都忘干净了,竟被门槛绊倒,让那小子看笑话了。”
陈一宁是想笑来着,可他见张瞎子语气这般凄凉,便忍住了。他说:“张瞎子,这人老了,摔个跤没什么大不了的。”
老钟也附和道:“对,老兄,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张瞎子沉吟一阵,忽然说:“不行,我要给这小子露上一手。我就要死了,不能这么憋屈。老弟,院墙离此地有多远,高几丈?”
陈一宁不明白张瞎子这一手要怎么露,便走到近前,好奇地看着。
同样是练过轻功的贼,老钟知道张瞎子想干什么,劝道:“老兄,何必如此?你是上了年纪的人,有个好歹可怎么办?”
张瞎子听了这话更加坚决,说:“无论如何我都活不长了,这轻功我已有三十年不曾施展,再不拿出来,恐怕没机会了。”
老钟见张瞎子神情郑重,便不再劝了。他往院墙看了一眼,说:“院墙离此地两丈三尺,高一丈六尺。”
张瞎子点了点头,说:“小子,看好了!”
陈一宁便瞪大了眼睛,眨也不眨,生怕错过了精彩的地方。
只见张瞎子深吸一口气,双腿微微弯曲,发出一声清啸,蓦然跃起,枯瘦的身影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轻飘飘地落到院墙顶上,背向二人。
陈一宁愣了片刻,忽然发出一声喝彩。张瞎子目不视物,竟能跃出两丈三尺,稳稳地站到一丈六尺高的院墙上,没发出半点声音,轻功着实高明。老钟也笑着点了点头,以表赞叹。
此时张瞎子心里十分高兴,原来自己的轻功并没有生疏许多。他大笑一声,正欲转过身面对二人,脚下忽然一滑,没稳住身子,哎呀一声摔到院子里,头先落地。
老钟、陈一宁见张瞎子的身体一动不动,慌忙冒雨跑上前去。老钟心里大喊不妙,蹲下身伸出手指探张瞎子的鼻息。
陈一宁完全没想到轻功如此神妙的张瞎子会从院墙上摔下来,说:“老钟,张瞎子他……”
老钟收回手指,站起身来,说:“死了。”
大雨之势此时仍未有半分减损,院墙顶上的瓦片被雨水自昨夜冲刷至今,变得光滑无比,张瞎子能站在上面已是难得,摔下来也是情理之中。
二人站在张瞎子的尸体前,默默对视一眼,不知道说什么好,心里都泛起一股难言的滋味。
&/div>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