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床榻边,紧紧地握着床上的老人枯槁干瘦的手,成誉澜定定地看着他,轻声唤道,“我在这里,我回来了,你看到了么?”
“誉澜——”病床上的人看起来已经是拖不得久的了,有些吃力地从喉咙里挤出这般的一句话。
他面上苍白,已然看不出多少血色。
曾经那般迷惑人心的面容,此刻,也终究逃脱不过时间的枷锁,密密地爬布着错杂的细碎纹路。
“父亲,我在。”闻言,成誉澜不由得将他的手握得更紧,轻声地再次应答道,“我在这里。”
“容与……”定定地看着他,成洛初面前的视线不由几分恍惚,脱口喃喃道,“容与,你也终于来看我了么?”
“……父亲。”沉默稍许,成誉澜的眸子中闪动过几道不明意味的浮光,轻声道。
“誉澜,你和你的母亲,真是越来越像了。”勉力地抬起手,终于,贴在了他的面容之上,成洛初稍许舒展开了眉宇,先时堆叠而起的皱纹,此刻都舒展开,显然地带着几分过去的怀念之意,虽然似是只看着面前的人,但,分明的,却又似乎是在透过他,看着何许旁的人。
“父亲不是一直都说,我长得,同母亲很是相似么?”成誉澜轻轻勾起唇角,顺着他的意思轻笑着道。
“是啊,你看,你现下长得,若是叫他们几个见到了,只怕,都是会看错的,”成洛初定定地看面前的他,笑了起来,“你知道么,你的这双眼睛,和她当真是像及了。”
“……”沉默着,成誉澜并没有答话。
“我啊,这辈子,活到现下,可是足够了的,”成洛初忽地握紧了他的手,沉声,“将我扶坐起来。”
“承。”成誉澜些微颔首,动作轻柔地将之扶起,靠在后处的软枕上,轻声,关切问道,“父亲,可还习惯这般么?”
“可以了。”成洛初轻轻点点头,靠着后处,启开眸子,看着面前的人,不由又轻轻地笑了起来。
“前些日子,你去看了明予罢?”顿了顿,他问道。
“承。”成誉澜颔首,对视着自家父亲的眼睛,“明老将军病重,我是辈,到底,是要去看看的。”
“明予这家伙,谁想得到,他走得却是会比我还早呢?”说着,成洛初几分自嘲几分喟叹地笑了一声,颔首,看着自己的掌心,若有所思,“誉澜,明予可是同你说了些什么?”
“……明老将军说的,倒是和父亲的话一般,”闻言,成洛初稍许低下头,垂着眸子,轻声答言道,“他说,我有着一双和母亲一般的眼睛。”
“都很漂亮。”
“是啊,你的母亲,她的眼睛,当然是极美的,”成洛初长长地出了口浊气,咳嗽了几声,面上渐许地展开一个笑颜,似乎是回想到了过去,他的眼神焦点逐渐地飘忽起来,“她是我,不,不只是我,大概,她是我们此生,所能见到的最惊艳的人了。”
“陈容与,她那般的人,大抵,生来就是为了让人惊艳的。”
“……”安静地听着,成誉澜并没有答话。
“誉澜,人这一辈子,年轻的时候啊,就不能遇见那些个太过惊艳的人,”成洛初看着远处,视线漫无焦点,轻声似叹,“见过了那般的人,往后余生,旁的人,就再也是入不得心里眼里去的了。”
“你的母亲,陈容与,她就是这样的人。”
“母亲,我对她的记忆——”闻言,成誉澜稍许颔首,看向自己脖子上一直挂着的这块玉佩,抬手,轻轻地握住了它,若有所思,轻声道,“我记得,很的时候,在漠天草原上,那应当是我最后一次,见得母亲。”
“她给了我这块玉佩,还让我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大抵是因为,你和她很像罢。”收回眼神,看向他,成洛初的眼瞳里自然浮起的几分柔情,“和誉风那孩子不同,你从就表现得太过于沉静,那般淡然寒陌的模样姿态,确然是像极了她的。事实也是,你从读书上,就是不消我多说,都懂得比其他家的孩子都要快上许多。无师自通,想来,这点天赋,也是随了她的。”
“自便是太过于优秀的人,若是没有着足够坚韧的心性和毅力,是很容易被他人和外界所毁掉的。我想,容与不希望的,就是这般。”
“若是她还在,是她带着你长大,我想,她也是选择尊重你对自己生活的抉择,不论是入朝为官,还是如今这般,闲云野鹤,光风霁月。”
“都好。”
“……”不知是想及了什么,成洛初的眼神又是几分悠远起来,“誉风还在宫里么?”
“很快就能回得来了,现在当是和陈帝在商议着之后朝堂上的事体。”成誉澜从容答言道。
“誉风——”提及这两个字,成洛初久久地沉默着,片刻,方意味不明地轻笑了起来,“容与,你当年,只或是想不到,这孩子,长大后,却是生得会同他父亲那般相像罢。”
活脱脱,尤其是那眉眼五官,一眼,旁人就是能看得出来的。
所以,即便是你到了最后,也还是没有交代完全部的真相啊。
当年的那些——
究竟,都是发生了些什么呢?
本应当是在北云的你,这两个孩子,又怎生会是他的?
容澈——
几乎是不自觉的,他就陷入了沉思。
“父亲,”外处的声音忽地打断了他的思绪,成誉澜将桌案上放着的汤药端起,调羹轻轻地搅拌着,轻声道,“还是多少且喝着些罢,总是于自己身子好的。”
“我活到而今这个岁数,也是够本的了,这汤药,喝不喝,都是一般的。”成洛初幅度地摇了摇头,“何况,今日,我也是到了该走的时间了。”
“明予那老东西,居然还抢着我一步先去了,还真是——”
“半点都不让的性子啊。”
顿了顿,似乎是想及了什么,他稍许偏首,看向成誉澜:“徐梦佳呢,她可还好么?”
“老夫人的身体还很健朗,想来,还是再能有着好久时日余得的。”成誉澜答道。
“誉澜,你知道么,在我们那个时候,几乎可以说,我们这些人,都是以着她为中心的。凡是他交代经手下去的事情,就半点都没有出过错。”成洛初此刻的精神看着倒是格外的好,似乎是死前的回光返照一般,格外兴致高昂地同着他追忆起了先时的旧日,“现在想想,我都不知道,她究竟是怎生做得到那许多事体的。单是靠着她一人,便不费一兵一卒地收下了北云和伽云那大片的国境,这般的功绩,后来人,却不知道还能否再有了。”
“只可惜,史书工笔上,她的真实的内情,却是随着我们这些个人的离去,再也不会被知晓了。”
“后世之人的心目中,他会是容国的第四任誉相,以一人之功平定北云伽云,助着容澈开创盛世基业,又在滁溪之战中护驾而死。”
“听着简直就像是一个完美得不真实的人啊。”
“可,真实的她,却又会有谁人知晓呢?”
“男装女相,或许后人谁都不会再知道这个被时间给掩埋起来的秘密了。”
“不过,”说着,他又忽地轻笑了起来,“容与那般的人,估计,也是全然便不在意的。”
“她那般的性子,或许,我们谁都走不到她最深的心里去。”
“就像水里倒映着的月,看着是触手可及的距离,但——”
“却终是无法被触碰到的。”
“清河,他在我们这些人里算是去的最早的了,这些年,我都在想,他是不是因为知道了这陈府的一切可以放心地交到清与那孩子的手里,所以才会这般决然地选择了那样的收束。”
“我可不相信他是个会莫名其妙就平白送了性命的人,大风忽至,落入深江寒水——”
“倒像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似的。”
“他这辈子,都没有最后赞成容澈的作为。我知道,在他心里,那个用星流木雕刻而出的陈念容,始终都只是一个虚像,并不是真实的她,但——”
他深深地长谈了口气,道:“我也能够理解容澈那般的作为,毕竟,我们谁都不是圣人。对于自己希望而得不到的,就算是假象,就算心里明明白白地知道,但,自我欺骗,也未尝不是一种虚幻而真实的幸福。”
“容澈,他最后,也终于还是变相地得到了他自己想要的结局。”
“而我——”
他看向面前的人,几分勉力地抬手,终是搭在了他的肩上,轻声:“誉澜,好生地过你的生活罢,你不必像你的母亲那般经受那许多的磨砺,你只要是你自己,这就很好了。”
“她也是一直都如此希望着的。”
“我知道,”成誉澜的眼神如同被石子投入的水潭一般,剧烈地晃动起了粼粼的波光,“母亲生前,每天都坚持着写给我和誉风的信件,那些,我始终都好生地藏着,时不时的,便会拿出来细细地看上一回。”
“母亲,她其实一直都是深爱着我和誉风的。”
“我一直都知道。”
“誉澜,”抬手,摸在了他的头上,成洛初的声音很是温柔,俨然的慈父般的关怀,“我从来不担心你,也不担心誉风那个孩子。你们的身体里都流淌着她的血脉,你们和她一样,都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韧性和聪慧。”
“朝堂上的事,誉风都处理得很好,但,若是哪一日,有人想要害他,你也一定不要手软地对付回去。”
“保护好你自己,保护好誉风,也守住这个家,我成洛初一辈子,就为着这般,足够了。”他清浅笑笑。
“父亲。”成誉澜定定地望入他的眼睛。
“咳咳——”剧烈地又咳嗽了起来,成洛初这回的面色显然地青白起来,看得出来,是大限将至。
“誉澜,从今以后,这个家,就要交到你和誉风的手里了。还有,答应我,不论如何,你们这一代人之间,都不要起得任何的嫌隙。”
“容与一辈子都希望做到的事,她好容易做到了,我不希望,却是毁在了下一代的手里。”
“我都明白的,父亲。”成誉澜认真地点了点头,沉声应下,“母亲的遗愿,我们,绝对不会辜负。”
“这就好。”似乎是为着得到了他的保证,成洛初安心地拍了拍他的手,随后又再度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我到底还是要走了,”空荡荡的身体里已经没有多少气力了,他靠倒在床上,气息很是不稳,“这以后的一切,就都交到你们的手里了。”
“我死后,不要将我土葬,就把我的尸骨都烧了,将我的骨灰,都撒到那处的深江里去。”
“开始,就是终结。”
“她从深江里出来的时刻,大概,便也就注定了,这之后的所有命运罢。”
“容与——”眼前的视线已经显然地模糊了起来,看着面前的人,他不自觉地便轻唤出声,道,“容与……”
“……”安静地握着他的手,成誉澜并没有答话。
他知道,这是父亲,将他看作是已逝的母亲了。
陈容与。
明老将军在死去的时刻,也是这般喃喃地看着他,而唤着她的名字。
名闻天下的率领着容安军的容安将军,人都说,他有着一双鹰一般的眼睛,锐利得让人不敢逼视。
可是,他见过,那双眸子,看向自己的时候,分明便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那是——
就和此刻的父亲一样,都是一样的眼神。
“容与,你来了。”成洛初渐许地合上眸子,面上却是自然地流露出了一个满足的微笑。
“……”
一切都安静了下去。
平夏侯府,成府,当年那个意气风发、张扬无忌的成洛初,终于,此刻,和他的那些朋友一样,也一道离开了这里。
所有的一切,那些闪着隐约辉光的曾经的旧事,到底,也是要随着他们一个又一个的离去,而被时间彻底地掩埋。
不会再有人知道这些秘辛,也不会再有人明白,在他们所在的那个时代,史书里被记载的那人,究竟是到了怎生惊艳绝才的境地,只一个眼神,就足够让人无法忘却。
那些,都已经是过往了。
时间的推动下,没有什么是会被永久留存的。
当岁,冬希。
深江之上,一叶舟翩然停于湖心。
两个相似的身影一道立在船头。
一白一玄,倒是互相映衬着颜色。
“哥哥,”成誉风一身玄色长服,偏首,看向比自己略高些的他,望着此刻远处寂静无声的宽阔江面,轻声,似叹,“你知道么,和你不同,自对于母亲的记忆,她确然的模样,我几乎都是不曾有得的。”
“唯一能够让我直接感受到她的,就是她留给我们的那几千封的书信。”
“还有的,便是她虽然死了,但几乎无时无刻,周围不存在着的她的印记。”
“他们所有人,都无一例外的,深深地在心里怀念着母亲。”
“你说,母亲,她究竟是一个怎生的人呢?”
“究竟是要到了何许的地步,才能让得他们,一直到死,都不曾忘怀?”
此刻,江面上簌簌风声,带着天然的寒意。
“你看过母亲昔年批复的那些公文么?”稍许沉默后,成誉澜看向自己的这个弟弟,轻声问道,“在她的字里行间,你都是能够感受的到她的,对么?”
“母亲,用父亲死前同我的那番话来说,大抵,便是一个,于他们而言,太过于惊艳的人。”
“父亲说,人在年轻的时候,是不能遇得太过于惊艳的人,否则,很容易,这一辈子,眼里心里,都只能住得近这么一个人了。”
他的语气很是平静淡然,只是眼神悠远,却是不知道在回忆着何许的过往。
脖颈上,那块玉佩,也安静地挂着。
些微颔首,他看向自己手里捧着的这个青瓷坛子,垂着眸子,沉声:“按着父亲生前最后的遗愿,今日,我们作为他的儿子,便是要将他的骨灰,撒入这深江之中。”
打开盖子,里面,便是烧尽后留得的骨灰。
江面上吹拂过些微的凉风。
扬手,纷扬的白色粉末,此刻,便都被裹挟着纷扬而开,最终又都悉数落得水中。
良久,坛子里的骨灰,便是已然完全地空了。
他们二人,此刻,却都没有入得船身里去,而是依旧于外处立定着,淡然地望着远处的山水。
不知道过了多许久,成誉风忽地开口,打破了沉默,望向他:“哥哥,昔年,你为什么不愿意回到宫里去?”
“你是容朝名正言顺的第一皇子,而且,那时候,他也是希望你能够回去的。”
“回去,继承他的位子么?那个高高在上的皇位?”闻言,不置可否,成誉澜只是些微地勾起了唇角,目光容远,“我不想在那里,我想在的,只是这些山水之间。”
“而且——”他些微敛眸,看向成誉风,轻笑着道,“若是如此,其实,你的样貌,才是同他生的最为相似的。你又是为了什么,不愿意回到那个尊贵的皇子的身份呢?”
“……”移开视线,望向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成誉风语气微沉,“大抵,是因为我也不想罢。我总觉着,我不适合那个位子。”
“现下一个平夏侯的身份,我觉着,已经是足够的了。”
“所以,其实我们的选择,不都是一样的么?”闻言,成誉澜轻笑了笑,轻叹了口气,望着日光下粼粼的江面,些微地叹道,“他觉得愧对于我们,想要我们回去,可,我们也有着自己拒绝的权力。只要他的心里始终无法面对母亲,就永远不会逼迫我们。”
“母亲,有时候,我都想不得,记忆里那个微笑抱着我的人,却是用的何许的法子,才能让他们这么多无数人都觉着人中龙凤的存在,对她念念不忘。”
“她分明是温柔的,但,在那些事体上,她却是又能够做得那般的决绝和果断,这般的心性,父亲说我也是,可我倒是觉着,我或许,此生,都是做不得如此境地的。”
成誉澜低低地笑了一声,道。
“哥哥,”听着他的话,成誉风继续望着面前的景色,头也未回,淡然道,“那么接下来的时日,你还是打算,继续在这山水间游历么?”
“或许,哪一日,等着我想要安定下来的时刻,我会再回到帝京去的。”
“好啊,我会在平夏侯府里等着你回来的,”成誉风笑着看去,直直地对人他的眸子,语调微扬,“或许,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很希望能够看到我的嫂子和侄子侄女。”
“或许罢,未来的事情,何人能够说得分明呢,”笑着应下,成誉澜望向远处,轻叹道,“我们的命运,能有着的经历,不到时候,是断然不会晓得的。”
“大抵,一切都是如此的。”
“在我回来之前,这平夏侯府,誉风,就交到你手里了。”
“千万,要守住它啊。”
“我会的,”成誉风看向他,目光微深,“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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