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元节,每年三月十九,自容朝方定下的祭奠死者的节日。
自那年创立下这个国定的节日开始,到现在,仔细算算,也是当得有几十年的了。
时间不知不觉的,却是跑得最快的那个,昔年的那些旧人,死的死,去的去,最后还留着到现下的——
不过,他也已然是不再年轻了。
这言国公的位置,他也不想一直这般守着,上书请得容陈帝,帝允。
今岁的青元节,又是到了。
晨起,外间的天气便是阴郁的,下着绵绵细雨。
柔和的细雨,素来便是让人觉着,这雨水,是欲要净化这片土地的。
春日里,绿色已然是从冰雪下探出头了的,入目望去,几乎都是这等舒适眼睛的色彩。
谷予冉和言溪都留在了府邸里,并没有配得他一起出来。
他们都知道,每年的这个时候,他都保持着这般的一个习惯,一个人打着伞,出去,去那处。
陈府。
这处的地气似乎一直都是偏寒的,紫缨的花期极短,其他各处,即便是有得紫缨花,也早都是谢了的。
可唯独这里,紫缨花树下,入目,便是一片堇紫色的世界。
雨水细密地打落着,院子里散落下的这许多花瓣,却也并没有被扫尽,而是这般任由着零落满地。
“言叔伯,”陈清与的声音从后处传来,清凉寒陌,似是浸润着冰雪的意味,走到他身边,他亦是一道撑着伞,将手里的东西递过给他,轻声道,“今岁,我听闻您的身子不大好,原本都已经预备着您不来了。不过,这祭祀用得的酒,我还是提前就预备下,不想,您竟是来了。”
手掌可握的容量,素青色的瓷身。
里头,定然便是那上好的甘风酒。
“每年都来的,今岁,不过是感着稍许的风寒罢了,不碍事。”言珣轻声,接过,一步一步向着花树下走去,“这和光居,现下交到你手里打理,倒是也半点没有出错,清河倒是教你教得好。”
“父亲的教诲,清与自然是时刻铭记于心的。”闻言,陈清与些微颔首,沉声道,“何况,我现下所做的,不过也就是在父亲的基础上维持着罢了,并不能说是做得了多少了得的事体出来。”
“打江山看着鲜血遍洒满地,最是血腥残酷,但,其实较着史书看来,也称得是容易的了。刀剑,但凡是那些个需要用得凶器的事情,都是远不如守江山难的。和平,而且要能够一直维持着和平下去,康泰盛世,这才是真正地难为后人,”不置可否,言珣轻叹道,“清河,你父亲,他走了也有几十年了罢?”
“昔年容与留下来的一切,他自接手后,自始至终,一点儿都没有让人得着错处去,”回想起过去的那些往事,分明记忆里仍旧是那般鲜明存在着的,可,却又已然是不知数的时间流逝而过,言珣说着,唇角不经意地就勾起了弧度,“我们这些人里,就要数着他是最早走了的那个了。”
“而且,竟然还是那般的走了,真是——”
他忽地止住了声音,眼神逐渐悠远起来。
一旁的陈清与只是打着伞,静静地立着,并没有显露出半分不耐烦的意味。
言珣,自言国公的位子退下来后,便不再涉足朝政之事,但,为着这些年朝堂中立下的声名,他在帝京各家中仍旧保留着极高的声望和地位。所以,即便年纪已经老迈,如此,朝堂上还有无数的人打着各种的念头,想要“私下”见到这位言国公一面。
但——
言珣却是几乎足不出户,终日都是居在府邸之中,半点消息都不会出得去。
是而,帝京里几乎隔一段时间都会传出这位老言国公去世的消息。
但,私下里,言珣却是一直同着陈府,有着紧密的联系。
是而会想要一些特殊的物件,这些,自然都是要过得他之手的。
每年,雷打不动的,不论当日的天气有多么不好,他都一定会趁着天彻底放明之前,来到这里,这株紫缨花树下。
帝京里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他们曾经的誉相,容国的最后一位誉相,陈容与,他就是葬在这里。
葬在府邸里,这花树下。
会来得的,除却这位言国公,还有于商人中有着极高威望的举足轻重的商家老爷子,商沈仪。
平夏侯成洛初,已然在五年前去世,而在那之前,他也是定时地会前来祭扫。
傅清郑,傅云澜,七年前病重而亡。
左掌使,左昀,去年自然离世。
现下还能余得的故人——
这大概就是时间最为可怕的力量。不论过去发生的何许,在茫茫无尽的时间前,从来就没有什么是能够一直存在着的。
即便是记忆,也有可能存在着被彻底忘却的那一日。
或许,在以后,或许后人也不一定会知道,这青元节,原是为了祭奠某人而设。
时间,从来都是不留情的。
一直如此。
“沈仪来过了没有?”言珣忽地开口问道。
“商叔伯今日尚不曾来,想来,是要当得午后时分再来了。”陈清与从容答话。
“现在还留着的旧人,还知道那些旧事的人,一个个的,也都要过去找她了,”言珣轻笑了一声,收起了自己的伞,顿了顿,叹了口气,随即便又笑着道,“想来,我也是预备着就要去寻得他们一道的了。”
站在陈清与打得的伞身下,他抬手,手指些微带颤地打开了酒的塞子。
醇芳的甘风酒的香气立时就在空气中飘散开来。
稍许转过瓷身,酒口放平,汩汩的清澈的酒液立时便顺着重力倾泻而下,混合着稍许透过花瓣滴落的雨水,一道浇落于泥土之中。
这处,按着她的遗愿,并不曾设立任何的墓碑。
花瓣零落而下,融入在泥土之中。
风生水起,雨水携带着凉意,风垂落裹挟起漫天的花瓣。伞面上,沾满着的湿透了的紫缨花。
“容与,也不知道,我还能再来看你多久了。”伞下,言珣轻声道着话,定定又站了片刻,举起这个极的酒坛,他一次性将内里余下的酒液尽数饮毕。
稍许俯下身,他心地将酒坛放在了地上,再慢慢地起身,望着面前这株上了年岁的紫缨花树,眸中闪动着不明意味的光华:“今年,我这就算是又给你送了一次祭了。只怕,下一次——”
“我们就能见得上了。”
说着,他忽地又笑了起来:“应当是不可能的了,你只怕,现下已然不知道是转世到了何处去了。”
“我言珣这一辈子,自到大,说是让我彻彻底底真心服气的,容与,你算一个。”
“以后的——”
“我是再不曾见到了。”
“咳咳咳——”说着,他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陈清与连忙上前,扶住他的背,力道适度地轻轻地拍着,替他顺气,关切道:“言叔伯,可还好么?不如我们进屋,我令人备下了热的茶水点心,暂且稍作休憩一下。”
“也好。”言珣轻轻地点了点头,有些疲惫地直起身,看着面前的花树,目光微深。
他的身子,真的是越来越差了。
几乎是自己都能察觉到的,生命力在一点点地透支。
终于,他也是要到了这一日了么?
他心下忍不住苦笑。
屋内。
铜质香鼎中徐徐生着淡青色的烟,空气中飘开的几分清凉意味的香气,沁人心脾,不自觉间就让人觉着心神舒畅。
“这香,都是那时候留下来的方子罢?”言珣稍许翕动鼻尖,抬眸,看向面前对坐的人,轻声问道。
“承,”陈清与点点头,视线望向角落高架上设着的那樽香鼎上,沉声答道,“容与叔父配置下的那些香方,即便是放到今日,也是少有人能钻研得出来了。”
闻言,言珣稍许沉默,随即些微勾起唇角,轻笑着道:“清与,在你眼里,我,商沈仪,傅云澜,成洛初等,包括你父亲在内的我们这些人,可能称得上是为国效力的梁才么?”
“自然是。”虽然不明白他为何这般问道,但陈清与还是认真地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叔伯等人,在我等辈中,自然都是为着我容国立下赫赫功劳的开朝重臣。”
“开朝重臣,”喃喃着这四个字,言珣却是些微地摇了摇头,望着前处墙面上挂着仔细被装裱起来的一幅字,眼神渐许飘忽,沉声道,“还是比不得啊,和容与比,我们这些人,都不过只是如此罢了。”
“北云和伽云是何如并入我容国的旧事,你可曾闻得过?”稍许顿住,他看向陈清与。
“父亲在世时,素日里亦是同我说得。”陈清与些微敛眸,端起面前桌案上凉好了的千秋颜,轻抚了抚茶盖,轻声,“据闻,容与叔父出行那二国,皆是不费一兵一卒便和平收下了全境,而且,那时,两处都更是出了神迹,说是我容国将要一统天下,开创盛世。”
“一统天下,开创盛世,”念着他的这八个字,言珣长长出得了一口气,轻声似叹,“这容朝天下,若非有得容与在,哪里会这般平和地就到来呢,只怕,还不知是要留了多少人的血。”
“容与那般的人,大概,生来就是为着要惊艳了他人此生的。”
他从窗户望出,视野正好,便是庭院里的那纷落着花瓣的紫缨。
“父亲时常会同我说起紫缨的传说,”顺着他的视线一道望出,看着,陈清与忽地出声道,“父亲还说,紫缨是一种很美的花。当年叔父还在的时候,最欢喜的,就是在这花树下散懒着晒上一日的太阳。他说,叔父什么都做得极好,唯独,最害怕的,便是喝那些个滋味苦涩的汤药。”
“晒太阳么,倒确实像是她会做得的事情呢。”言珣看着,面上浮现起温暖的笑意,些微叹道,“不过也是,她那个时候,于我们看来,几乎是何许事体都做得极为出色的。不论是比文还是比武,她从来都不曾输过。”
“她看着,素来就是那等清冷淡漠的人,但,唯有了解过她的人,才会真正地知道,她的内里,其实一直都是极为温柔的。”回想起往事,他几许恍惚,“清与啊,你知道么,其实,和一个太过于出色的惊才绝艳的天才一处而生,并不是一件怎生让人欢喜的事体。因为,那人的光芒就会太过于耀眼。”
“人啊,生来就是攀比的动物,他们记得的,往往都只会是一个时代里最为出色的人。”
陈清与不言,只是安静地喝着茶水,听着他的话。
“可是,容与,她却不是这样。她如同微凉的月光,既是照明了你的前路,可同时,在自己发光的时刻,也会带给你一道焕发光芒的机会。”
“她本是可以只自己一人独放光彩的,但,她却从来不曾那般做过。”
“你别看现在,成洛初,傅云澜,商沈仪那些个现下提起来都是了不得的人物,那个时候,要是没着她,可不知是要怎样呢。”
“千机,其实,从来没有那么个所谓的她的师傅,一直以来,都是她啊。”说着,言珣忽地提起了唇角,“还是那次和清河一起拼酒,我们都吃醉了,他意外说出来的。”
“其实现下仔细想想,容与要拟出‘千机’那么一个身份,一点儿都不让人觉着奇怪。她那般的人,即便是帮助了他人,也是不希望为着自己的缘故,让自己沾上多少许的情面上的光的。”
“那个时候,成洛初可还不是你们口中这个为人清正、为国奉献一生的平夏侯,那个时候,他可是我们帝京这个圈子里,大家都说道的浪荡子。终日里,他都是在七舍里逛着的。其实这倒也有着缘故,他母亲是难产生得他,所以没多久就撒手去了。他父亲从来就是个不管事体的,一心只在美色中。他被提得名分上来的那个后母,就生生是将他的性子给养坏了,便是我们这些贵家公子中间,他亦是得着那个最坏的名声。那时候,他还狠狠动手打了林传瑜一顿,现在,这林传瑜,也就是商沈仪的舅子了。这缘分啊,还真是让人说不准呢。”
“所以,是叔父引导了成叔伯?”陈清与看向他,顺着问道。
“是啊,我们都不知道那时候,他是怎生忽地就改转了性子,那时候,为着他的这般改变,可是好生说上了许久呢。”言珣几分感叹地轻笑起来,道,“傅云澜也是,他啊,虽然人不错,但于多数人觉着,不免过于清高了些,说是此生都不愿入得朝廷,只愿伴着山风日月何许的。结果,同着成洛初一道进去后,也彻底地改转了性子,虽然还是那般淡漠姿态,但却完完全全不同了,随着他父亲,说是要一心求得为官之道,为国效力。”
“他们两人,大概也是自那个时候结下的缘分,一道多起了往来。”
“还有商叔伯呢?”陈清与继续问道。
“商沈仪,他也差不多的情况罢。”言珣摇摇头,轻声叹道,“自为着家族里的利益纷争,没了父亲母亲,只有彼时的商老爷子守着他这么唯一的一个嫡孙。”
“商家那时便已然是为得四代王商,家中根底深厚,但问题也同样不少,最难料理的,就是那些个建立在商家基底上起来的盘附而成的外家。他们彼此私下勾结,但凡是经过他们手的,没有不贪污其中大笔钱财的。虽然一时间为着商家底蕴犹在,不至于立时出得何许事体,但若是此番长久下去,眼看着就是要到了败落下来的境地。”
“商沈仪却又执意地不肯接手家族这些基业,最后还是商家老爷子将他直接捆了给送进了和光居中。然后的事体,那便都是同着一样的。”
“自那里头出来后,商沈仪便是大刀阔斧地给料理干净了一众外家,将积年下来的一众错账乱账都给算了个清楚,还借着这个机会提拔了不少自己的人起来,也算是彻底地救活了商家。”
“我想,当年他若是不曾见到容与,只恐,便不会有得今日孩童歌谣里唱得的天下商家了。”
说完这些个,言珣忽地顿了顿,随即,轻叹道:“容与是难得的当世奇才,可她并不只是发扬自己的能力,她更多的,是不断地提拔并发现优秀的人。”
“只是自己好,这很寻常。可能够带着周围的许多人都变得更好,这方是真正的难得。”
“你明白么,清与?”他望向面前之人那双深褐色的眸子。
“承。”陈清与颔首,定定对视上他的眸子,沉声,“叔父一生,皆为人高洁,清与虽不及叔父之才,但也决然不辱没了陈家门楣。”
“我知道,你做得很好。”言珣看着他,慈祥地笑了笑,“朝堂上的事体,我虽然不管,但多少,也是闻得的。”
“你的作为,对得起你陈家的姓氏。”
“承。”陈清与稍许颔首。
“外处的雨快停了呢,”瞥了一眼外间光景,言珣轻声一句,“我也当走了。”
“清与送您出去罢?”见他起身,陈清与也立时一道起身,道。
“不必了,我从角门出去,莫要惊动了人。”言珣摆摆手,笑着道。
最后还是坚持着送到了角门。
青石铺开的石路巷上,伞下,那袭身影,视野里,越来越远。
陈清与一直立在原地,目送着他离开。
面上忽然洒落的日光。
他几分讶异地仰首——
停了雨,出了太阳,天边,是一道浅浅勾出的虹。
雨后出虹,想来,当是个好意兆。
当年春,三月末,旧言国公言珣逝世,言国公夫人谷予冉亦逝。
陈帝特主丧仪,为得祭文。帝京缟素,为之哀哭。
坊间传闻,言国公下葬之时,礼皆从简,未得大墓葬格,随身物件寥寥,皆昔年所用纸笔。唯有一言,令人于其掌心放得一瓣紫缨,与之共葬。
众皆不解。有或知内里者曰,言国公发妻好紫缨。
众皆叹惋情深,遂传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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