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国营地。中心营帐。
“……所以,你们早就都知道了。”屏退了青医,容澈目光复杂地看着床榻上人苍白如纸的面容,轻声。
陈述的语气,而非疑问。
身后站着的一众人都陷入了沉默。
“王上应该清楚,他若是以女子的身份,断然不能这般容易就进入朝堂之上,”卓言走上前,沉声道,“容与这般,也是不得已的选择。”
“若非是今日这般的情况,想来,你们还是会继续瞒下去的罢,一直瞒着孤。”容澈忽地勾起了唇角,几分自嘲几分冷冽的笑意,轻声道。
“……”没有人再度答言。
“男装女相么,”定定地看着面她苍白的面容,容澈忽地轻笑起来,“容与,你还真是不断地带给人意外啊。”
目睹了回营所发生的一切,他们自然也都知晓了全部的经过。
陈容与,替容澈,挡下了那致命的一箭,并且,反杀了梁云。
这于容国的局势而言,自然是大好不过。
但——
青医诊断的结果,箭头上的毒素,已经深入了她的血液。甚至,按照正常的情况,她本应当在中毒后立即死去,能够支撑到现下这般时候——
青医都无法给出解释,唯一能诠释得过去的,大抵也就只有她过于顽强的意志了。
可,不论是为着什么缘故,现下,最终等待着她的,只可能是既定的死亡。
就是现下她能否再度醒来,都已经成为了未知数。
“……你们都先下去罢。”彼此静谧的沉默中,容澈忽地发话道。
“……”几人互相望向彼此,各自对视过后,终是都颔首,“承。”
轻着步子,他们走了出去。
营帐内,于是就再只余得了他们二人。
“陈,容,与,容与,陈容与。”反复地念着他的名字,容澈的视线一直都不曾离开她,始终都是如此定定地看着。
女身——
却原来,自己相信了这许久的人,最重要的身份,她始终都不曾告知。
但——
她,其实也没有做错。
若是告知了自己,她其实是个女儿家——
他的心思,或许,就会变得不一样了。
手指轻柔地拂过她的面庞,指尖上传来的温度,很凉。
就像是浸透在冰块中,察觉不到丝毫的温度。
似乎,她体内的热量,在被什么急剧地吸收着。
“容与——”他又低低地唤了一声。
过往相处的那些时日,共同经历的那些事体,从前许多的回忆——
此刻却都无比清晰地从脑海里翻滚着上来。
北云容与帝,楚誉——
所以,楚誉他也是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么?
他对于她的好,又是建立在异性的角度上的么?
心下太多的问题,太多的思绪,从前不曾想过的那些细节,这时却都化作了一个个疑问。
可——
唯一能够尽数回答他这个问题的人,却很有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
稍许地带下被子,那白布缠裹着的胸前,心口处,那已经泛黑的血迹。
暗沉地刺痛着他的眼睛。
伸手,想要触碰上那处,然而,就在要触到的那一刻,他又猛地缩回了手。
他在害怕些什么?
他问自己。
然而无解。
似是凝固了的空气,灯火下弥漫开的沉默。
烛火摇曳,跳跃闪动在他的眸子中。
“……”面前安静躺着的人,忽地睁开了眼睛。
能够清楚地感受到自己此刻异样寒凉的温度,陈容与睁开眼,望着这里的场景,些微地怔神。
“你醒了。”身边传来一个声音。
几分寒凉,几分悲切,内间所混杂着那般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稍许侧过头——
入目,清晰的,他的面容。
容澈。
“楚清。”他勉强启唇,艰涩的喉咙里涌出破碎的音节。
支撑着后处,他想要起身,但,身体就像是只留下了一具空空荡荡的浅薄的纸张糊成的残躯,完全动用不了半分气力。
注意到了他的意图,容澈连忙力道轻柔地将他扶起,靠在后处的软枕是之上,语气前所未有的温和:“这样,可还舒服么?”
他轻轻颔首。
抬起手腕——
青白的肌肤,其下可见的紫色的血管。
这具身体,已经是在不可抑止地走向衰亡了。
估计,他是无法得见明日的太阳了。
“王上,可是有何许想要同我说得的么?”望向他,陈容与目光很是沉静,半点都不曾显露慌乱之色。
“……累么?”沉默良久,最终,望入他的眼眸,容澈开口,轻声道。
“……”似是不明白他的意思,陈容与只是安静地望着他。
“你有什么秘密想要告诉我么?”容澈目光温柔地望着他,继续道。
陈容与看着他,沉默着很幅度地摇了摇头。
“都到了现下这个时候了,怎生,你却是打算死了,都不同我说么?”容澈几分自嘲意味地苦笑起来。
“……”闻言,面前的人,陈容与,却没有任何所谓的特殊反应。
但他知道的,方才这句话,足够他明白其下含义。
而他,也在等着他的回答。
“不过是走那条最快的路子罢了。”陈容与几分疲惫地阖上眸子,轻声道,“我一个女子,就算是有着再惊人的才华,那般情势下,也是难以保全自己的。和彼时的苏相相较,我男子的身份,尚且能够余得我陈家的血脉,不至于叫人动了更多的心思。可若是女子——”
“不论是名节还是何许旁的,都太过于轻易让人抓到致我于死地的方式。”
“我不敢赌。”
“至于之后的那些——”说着,她轻轻地吐出一口气,“不过都是如此罢了。”
“人一旦说下了一个谎言,最好的,就是要将自己也一道欺骗过去。否则,一个谎言,总需要千万个其他的谎言来一道为之圆满过去。”
“……他们都是一开始就知道了?”容澈看向他,目光微深。
“卓言是,另外的,是之后才知晓的。”陈容与淡然答言。
“咳咳咳——”就在这时,她忽地剧烈地咳嗽了起来,连忙用手捂口。
好容易平息下来,放下手的时候,却没有看到任何一点血迹。
她搭上了自己的脉——
“原来,是这样么?”她不明意味地轻笑起来,长长地出得一口浊气。
容澈坐在她身边,一直安静地看着她。
散落下了一瀑长发,苍白的肌肤,唇瓣却格外的红艳,极致的颜色上的对立。
些微地垂着眸子,眼神中流转着的让人看不分明的神采,像是深沉的潭水底处,偶尔一道落入其下的日光,映照出了那里的真况。
荡漾出圈圈的涟漪。
她,一直都是生得极美的。
“王上,我现下,应当还能再支持一会儿的时间。”收回手,陈容与轻声。
“……你是怎生做到的?”容澈问。
毕竟,同样是能够让梁云当场殒命的□□,她却支持了这许久——
“是我自己也不记得分明的,在伽云种下的蛊王。”陈容与望着自己掌心那道被断开的生命线,轻声,“这只蛊王,吸取了我的部分血液和生命力,止住了我的出血,且将我所能余得的全部力量,都汇集到了当下。”
“所以,我才能余得这许久。”
“但——”她的睫翼轻轻颤动,“这般的至毒,即便是蛊王,也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了。”
“油尽灯枯,命竭而亡,我逃不过的。”
“……”容澈的眼瞳,眸中的光剧烈地晃动起来,他下意识地抓住了她的手,“容与——”
“嗯?”轻轻地应声,陈容与看向他,耐心又温和。
大约是知道了自己的结局,她并不慌张,甚至,有一种终于结束了的解脱感。
他忽地凑近,靠在了她的脖颈边,些微地翕动着鼻尖。
轻轻喷出的热息,就这般拍打在她的锁骨上。
“王?”陈容与不解。
他的身躯,忽然地顿住,随即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我想起来了,我都想起来了……”
似乎是明白了什么,陈容与些微地收拢了手指。
难道——
“那一晚,是你。”容澈的眼睛都不受控制地红了起来,定定看着她,语气分明地道,“是你身上的味道。”
“……”她垂着眸子,没有答话,只是手指却是不自觉地攥得更紧。
“是你,是你。”容澈猛地扣住了她的肩头,急切地道,“那一晚,是你,对么?”
“……王上不是已经有了答案么?”她合上眼睛,轻叹道。
“……”再度陷入了漫长的沉默,相顾,却无言。
望着面前她那双深褐色的眸子,容澈却是再也说不出任何的话来。
她从来都没有做错,她做的每一步,放在她的立场上,都是最为恰当的。
可,可——
他扣着她肩膀的力度不自觉地加大。
而她,始终都只是安静地望着他,似是半点都不曾察觉到他手上加大了的力度。
“容与,不惜一切都要做到今日这般,你究竟,是为着什么?”似乎终于是败给了她,容澈无力地垂下头去,靠在她的肩上,叹道。
“我说过的,我希望王上能够成为千古之帝,一统天下,给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开创一个安宁的盛世。”她启唇,声音很轻很轻。
“这就是我此生的夙愿。”
“可,若你选择成为我的帝后——”容澈才出口,自己也是怔住了。
他这是,再说些什么?
帝后——
他心底深处,却原来,是这般想着的么?
“王上,今日这般,都是我自己的选择。”陈容与温柔地抬起手,抚上了他的面容,轻笑起来,灯火下,原是极美的,让人丝毫地移不开眼睛去,“我不会后悔,也不想以帝后的位置,走到你的身边。”
“好好对待雨铃,她是个很好的人。”她拂去他面颊上不自觉间就淌下来的泪珠,温声,笑容愈发粲然,“这次回去,你应当又要当一回父亲了。”
“楚清,答应我,你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帝王,一个,能够让我觉着为你殒命也是值得的帝王。”
“我是你的誉相,容国的第四代誉相,而你,会是来日了不起的一统天下的帝王。”
“从今以后,史书上,我们就会是那对被细笔述说的君臣楷模。”
“这样,不是也很好么?”
她笑。
他流泪着,同时也笑了起来,抬手,抚上她的面颊:“我应你的。”
“陈容与,我答应你。”
“王上,尽快,将我的尸骨,都烧掉。”身体愈发地无力,她的手软软地垂落下来,靠着他的肩头,声音愈来愈轻,“将我的尸骨烧成灰,然后,装在一个坛子里,带回帝京,陈府里,埋在那棵紫缨的花树下。”
“这样,就足够了。”
“来日,我虽然不能再辅佐在你的身边,但,清河,卓言,言珣,还有他们,他们,都是,我容国的栋梁之才。”紧紧地抓着他的衣服,她的呼吸逐渐急促起来,“君臣不合,最是能够毁了一个王朝的,前朝,便是许多的例子。试着去相信他们,他们于你,于这个容国,都是绝对忠心的。”
“承。”轻轻地搂着她,不受控制的,面颊上愈发淌落而下的泪水,容澈涩声,应下她的话,“我知道了,我都听着呢。”
“把他们都叫过来罢,我也有些话,要同他们说。”她勉强地开口。听得出,此刻,她身体的情况,显然已经在急剧地恶化了。
“承。”容澈些微颔首,心地将她靠在后处软枕之上,快步走出之际,不由又望了一眼——
摇曳的暖黄色的灯火下,她的肌肤却是那般的苍白,半点都不带着温度。
却又足够美得让人心惊。
他回首,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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