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时分。
“哎——”些微的日光落在面上,荔儿舒展开身躯,伸了个懒腰,第一个睁开了眼睛。
“哎,公子呢?”意识还有些迷迷瞪瞪的,但,当打量了一下周围情况注意到陈容与不在的时候,原先还留着几分的睡意立时都驱散了个干干净净,荔儿几乎是下意识地高喊出声,“公子不见了!”
“啊?!”这一喊,原本还在睡眠间的几人也都立时醒转了过来,茫然地看了过去——
“公子不见了!”荔儿提高了声音分贝,再喊了一声。
!!!
这下所有人的瞌睡虫都给彻底赶没了,下意识地起身。
“陈相不见了?”林恺稍许蹙起眉头,看着陈容与本该睡着的那处空坦地方,若有所思,提议道,“是不是可能今日他起得早,就去外面打水了?”
“这怎么可能!”荔儿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驳,“公子的身子一向不好,这些日子里都是要人唤着才能起来,又怎生可能自己提前起来了?”
“先检查此行的货物有否少了,若是没有丢失什么,立时去周围搜寻公子行迹。”关河沉声道。
“承!”闻言,其他人立刻都行动起来。
林恺随着一些人往附近的湖泊处去查看情况,顺便打水。
然而,才走出树林——
“陈相?!”几乎是立时就注意到了湖畔草坪上躺着的那袭身影,他连忙高声喊了起来。
旁处的知夏也注意到了,快步上前。
“公子,公子,公子……”
意识疲乏,身体也觉着好累,耳畔,隐隐约约的,像是有谁在唤着他么?
“公子!”终于,声音愈发明晰,他竭力收摄着自己仅余的那部分意识,睁开眼睛——
“醒了醒了!”看到他睁开眼睛,知夏立时欢喜地笑了起来,连忙对着周围的人道,“快些将水囊拿来!”
柔滑微凉的水顺着喉咙滚落腹中,清凉下肚,几分迷蒙的意识立时清明起来。
“陈相,你没事罢?”林恺心翼翼地打量着他此刻的面色,有些不确定地问道。
其实,主要是面前的人,脸色看着实在是——
太不好了。
苍白得不像话,感觉血色都看不出几许,就像是一具空白的皮囊,在上面精细描摹出了精致无比的五官,然而,却是不带着半分活息的。
让人看着便忍不住地心下微颤。
“怎生了这是?”开口,陈容与这才注意到自己无比艰涩的声音。
“公子,我们且快些回去罢?”知夏满目忧色,“你现下这般情况,当是该及时服药的。”
“……”没有作答,稍许侧首,他看向了那片日光下异常清澈明净的湖水。
昨晚——
闪蝶,银蛇,白衣男子!
记忆忽地回笼,他下意识地起身,想要朝着那片湖水走去。
“公子?!”连忙拦住了他,知夏惊疑不定地看着他此刻这般,“你这是欲要做些什么?”
“……无事,送我回去罢。”心下一松了,便觉着身子乏力得很,无力地摆摆手,他轻声道。
“……承。”知夏颔首,看向旁处的另两人,“安然,碧云,随着一道扶公子回去。”
“然。”安然和碧云立时上前,左右分别搀扶着,力道心而轻柔地向着队伍所在的位置回去。
“林公子?”回首,知夏便注意到了仍旧定定立在原地的那人,有些好奇道,“怎生了?”
“……没事。”林恺摇摇头,觉得自己大概是多想了,转身,也跟着一道回去。
方才——
湖水上,为何,感觉隐隐约约地看到了一道很是虚幻的身影?
难道是这几日赶路赶得太累了?
队伍。
负责管着药物的丹霜看到陈容与这般面色,立时从自己那处马车中取了个匣子出来,展开——
三十九个精致的瓶,有瓷器的,有木制的,还有玉雕的,更有石刻的,各色材质皆备。
取了一个碧色玉瓶出来,利落地倒出三颗丸药。再分门别类地取了其他的瓶。
等到尽数都拿好了,已然是足足八颗不同性质的丸药了。
林恺看得目瞪口呆。
天,还是第一次看到有谁出行,居然还随身带着这么多丸药的。
他是听闻誉相身体不好,但——
、
有夸张到这个程度么?!
“公子。”丹霜敛着眸子,沉声道,“还请服药。”
淡淡瞥了一眼帕子上的这些药物,陈容与没有血色的面上倒是渐许展开了一个笑容:“丹霜,你现下倒是也懂着药理间的名道了。”
随即,接过旁边荔儿递来的水囊,就着药,分了几次,尽数服了下去。
“……我无事了,且预备着晨炊罢。”服下药,陈容与的面色立时就好了许多,升腾起几分红晕,“今日务必得加快步子赶路了,定要过了这处山头。”
“承。”一众人皆颔首。
四散去了,就余得陈容与靠着后处的大树,静静地养神。
林恺几分走近,在他旁处坐下,皱着眉,道:“你的身子一直都是这般情况么?”
“你方才不是已然看到了么?”陈容与阖着眸子,闭目休憩精神,淡淡答话道,“那许多的药物,都是预备着我紧急情况下用得的。”
“严重到了这个程度么?”侧首,近距离地看着他此刻这般的面色,林恺心下微动,却是一时间也不知道当说些何许去安慰。
“我十三岁时,冬希里,落了深江寒水,好容易保得性命,自然,是不能同寻常人相较的。”说着,他咳嗽了几声,轻声道,“但凡是一点点的症候,放你们身上可能并不何许,但若是得着在了我身上,却有可能是要了性命的。所以,为着余得寿数,也是不得已地各处搜罗稀罕的名贵药物,想方设法地吊着性命。”
“……陈相心性坚毅,远非常人可及。”沉默稍许,林恺终是忍不住叹了一声,只得这般感叹道。
“林恺,我记着,你不是帝京的人罢?”似是想及了什么,陈容与看向他,轻声问道。
“陈相记得不错,我是自荼州出来的。”林恺点头,沉声回答。
“荼州,那是现尊太后的故乡呢。”陈容与仰首,望着上头密密的浓绿枝叶,轻笑一声,不置分明意味。
“是啊,先时的荼州,地方偏僻,大家都不得怎生过着好日子。”提及此,林恺似是颇有感触,接话道,“好在荼州出了尊太后这般的人物,随后,英国公又来了此处,大兴改革之道,荼州这才逐渐兴盛起来。荼州能有得今日这般昌盛风貌,英国公的功劳,自是最大的。”
顿了顿,像是在回想着自己的过往,他忽地笑了起来:“我的父母,就是赶着英国公那时的政令,做起了丝绸倒卖的生意,赚得了第一笔资财。后来又借着荼州特有的地理环境,看重了那些唯有荼州才得出产的特殊药材。每岁到了时候,他们便去那些山民手中挨家挨户地收购,然后再转到帝京等其他各州去出售,如此,家底才逐渐充裕起来。”
“的时候,我也喜欢跟着他们去那些山民家里收购药材。我一直记得,那时候,藤山村里有一户人家,意外地发现了什么特别了不得的药材,就连那些药材商人们都不敢收了,最后还是有人提议,这才交到了英国公手里,算是以一个不错的价格出手的。”
“哦?”闻言,听及这个故事,陈容与倒是颇来了几分兴致,接着问道,“何许名贵药材,竟然都要到了上交王族才能得了的程度?”
“这件事,约莫着也是有着些年份了。”林恺稍许蹙起眉头,认真思索,“我也是听父母说那东西了得,这才特意混在那些药材商人中多看了几眼。好像是——”
“大概是什么树枝类的药材罢?反正我那时候看着就觉得挺一般的,也没什么特别,就干瘪的一截,”顿了顿,他继续道,同时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下长度,“大概也就这么点长度。”
“我总觉着这未免也太不起眼了些,可他们周围的人,一个个都讨论得热火朝天的,我想想啊,那叫什么名字来着——”
猛地一拍头,他陡然想了分明,朗声道:“裂星枝!没错,就是这个名字!”
“裂星枝?!”饶是素日里镇定惯了,闻言,陈容与也是微不可察地蹙起了眉头,定定看着他,“你可确定么?”
“嗯,”他笃定地点头,“这回我保证一定记得没错,就是叫裂星枝。”
说着,他还几分好奇地看来,问道:“裂星枝真的那么了不得么?是很难得的药材?”
“……”脑子里顺间像是有许多的事打通了一处,陈容与一时间倒是已然没心思头去回答他的问题了。
昔年秋元大拍——
那做得最后拍品的裂星枝——
英国公,银染轩。
“……”
“确实是是一味难得的药材。”陈容与望向他,点点头,只觉得药效上来,思绪又开始有些混沌,眼睑不自觉地垂下,声音也遂带着轻了几分,“我既是服了药,也就不必再用早膳了,一会儿你们用毕,便唤我起来,届时,即刻启程。”
“……承。”林恺看着他现下这般模样,也知道是不好再多扰了他的,颔首。
抬眸——
面前的人,似乎是为着药效和精神的缘故,却是很快地就睡去了。
他定定地打量着面前的人,看得有些晃神。
想及先时袁琦同自己说及的话,现下,他却是不得不承认,陈容与这般的人,若非得着惊世之才,单且是为着这般的相貌,若再有着一个不明事理的帝王家,妖妃洛辞殊那般的人物,想来,不过也就如此罢了。
一颦一簇,天然的,都带着勾人心魄的美丽。
陈相,大抵就像是那脆弱而精致的琉璃,美得让人不敢轻易靠近,同时又天然地让人为之忧心,随时担心着是否下一刻这般的精致就会被轻易地打碎。
想及帝京里流传着的许多关于陈相的功绩——
这般瘦弱的身躯,这般秀气的面容,究竟,凭借着何等惊人的心性,又是怎样才能够做到了率领着容国大军部队,穿过烈夏戈漠那般的死寂之地,击退了攻打北云的西凉黑旗大军呢?
他的存在,就像是一个让人看不清的迷。
你无法想象他下一刻会做出什么,也想不到他这样的孱弱身子,又能够坚持着做到何许的程度。
大抵,这才是让王上格外视重的原因罢?
寻常人不能做得之事,纵是再难,落得他的手中,就会无端地带给人一种信心。
他,一定是能完满做成的。
仰首——
日头已经渐起来了,镀着温度的金色阳光懒散地穿透树林,温暖惬意地落在大地之上,涂开一幅别样华美的长卷。
稍许光点破碎,从染绿了的树叶间落下,停在他静和安宁的面容上。
长长的睫翼垂落,皙白的皮肤纵是染了金晖,也依旧让人觉着发自心底的些微凉意。眼角天然上挑的弧度,可以想见若是上了晕彩,当是美至何许的程度。
“晨好。”看着他,林恺恍惚下,轻声道。
伽云都城。兮洛。
不同于寻常他国的王宫宫殿,伽云的王城,乃是建立于山间高地之上。
晨起之时,山下的城镇里,百姓们仰首便能望见山上云雾缭绕间若隐若现的宫殿城墙。
当云层破开,穿透雾岚的金光镀在其上时,就像是染上了一层绯红的色彩,美得让人炫目。
云间日出之城。月顶王宫。
所有观得此景的伽云子民都会自觉地跪倒在地,对着宫殿所在的位置虔诚祈愿行礼。
在政教合一的伽云,国君,从来不单单只是一个君王的身份,他更多的,还象征着神明在俗世的化身。
他们的现任君王,舒明帝,就是他们心目中的现实存在着的神。
王宫之内。
廊檐上,一路挂着的风铃被清泠吹动,晃撞出悦耳清脆的声响。
伽云教中,象征着纯洁无暇的碎光铃,是最高地位统治者才能使用的身份的证明。
除却特殊日子里的祭典时刻,素日里,唯有在王宫中,才能得见。
“陛下。”“陛下。”“陛下。”“……”
路边所有经过的侍女都毕恭毕敬地对着身边经过的人行礼。
待着这袭纯白的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她们才敢抬起头,心且崇敬地望向那处——
舒明帝,伽晗,是伽云国有史以来,第一任同时肩负着执政权力和祭祀权力的君王。
在此之前,伽云国的国君和国教祭司,都是由不同的人来担当。
前者是倚靠着血脉的传承,后者则是按照灵力和神性,极为苛刻的条件下,从许多的孩子中脱颖而出的人选。
这两者各有侧重的权柄,同样拥有着的至高无上的地位,不可避免地导致着几乎是每代必然的纷争。
伽云成国以来,从来不曾真正遭受过外来国家的攻打,唯一能够使得局势混乱的,就只有内部间的斗争。
而伽晗,据说是在三百年前的那场由王族和祭司争端而爆发的“血羽之灾”中,忽然出现的人。
他的出现,拯救了彼时陷在水深火热中的万民。
血羽之灾中,祭司和彼时的君王都尽数死去。
所以,在百姓们的一致拥护下,他毫无异议地登上了帝位,同时一手接掌过了祭司的所有权力。
三百年来,不老不死,也从来不曾婚娶,一直居住在月顶王宫中。
舒明帝伽晗的形象,随着时间的推移,在一代又一代人的口头叙述中,不断地在信徒们的心目中被神化。
每五年一次的伽云祭礼,月顶王宫会难得地对外开放。
凡是这片土地上信奉伽云教的信徒,都会不远千里地上到王宫中,随着指示,在指定的位置上敬拜献祭,同时得见这位神秘的舒明帝的面容。
每一代不断前来祭拜的人,都会将得见舒明帝视为人生最大的幸事。
今年,便是再度到了五年之期。
十二月,足足的一整个月——
便是信徒们得以入得王宫参拜的时间段。
虽然尚未到时候,但由于每次前来的人数都过于庞大,宫里的侍女们都要及早地做好准备。
初微宫。
“陛下今日的心情似乎很好。”在伽晗身边为臣足足十年,克桑对于他的心思总是猜得很准。
淡淡地瞥了身边之人一眼,伽晗不置可否,手上执笔,从容地落下,在微泛着蓝色的月鎏纸上落下笔墨。
克桑出身伽云贵族,通过了重重选拔,最后才有资格入得宫中,亲自面见帝上。
而能够被封为兮神随侍,这对于他所在的家族而言,是至高的荣耀。
毕竟,伽云特殊的政体环境,他们并没有寻常国家帝王常有的每日上朝之说,只有每半月一次,舒明帝会在祀神殿,重重帘帐后,淡然地听着他们回禀上来的消息。更多的时候,除非是帝上特别召见,否则一般都是不必入得王宫来的。
所以,即便是臣子,几乎也很难见得到这位舒明帝的模样。
如克桑这般的——
极少。
“很快,她就会到了。”伽晗语气淡淡,如同静息不起波澜的水面,唯有些微风过后拂起的涟漪。
克桑没有接话。
陛下这句话里的“她”或者“他”,他并不了解。
“去取一盏柔香脂来。”从容地作着画,伽晗淡然下令。
“允。”克桑颔首,俯身行礼,随即利落退下。
室内岑寂,清风徐徐从窗外而来。
月鎏长卷上,随着不断添上的笔墨,赫然便是出得一个女子的形容模样。
“你终于来了。”垂着眸子,冰蓝的瞳子中清澈地倒映着此刻的时间,他启唇,声音清然,如同溪谷间拂过的山风。
“师傅。”
前往伽云的山路途中,飞快向前行进着的车马队伍。
一个人靠在马车内的厢间里,药效尚未完全退下,陈容与只觉得意识昏沉不定。
身子或重或轻。
半梦半醒的间隙。
面前的景象,就仿佛是隔了一层极浅淡的雾气。似是能看得分明,但却又似几分朦胧。
“跟着我走罢。”一身雪白素色的长服,女子对着角落里的孩子伸出了手,面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我不会再让你受伤的。”
男孩身上脏兮兮的衣物,看得出定然是许久不曾换过了。他抬起头,额角边还残留着被人殴打余下的青紫痕迹,面上也是染了不少尘灰,只是一双冰蓝色的眸子,却是异常的澄澈干净。
定定地看着面前对着自己伸出手的女子,他开口,声音很清很凉:“我是灾星,是怪物,你救了我,你也会死的。我这样,没事的。”
他的语气很是平淡,像是已经对自己的遭遇熟悉到以至于麻木了。
“谁同你说的?”她俯下身,笑得眉眼几分弯弯,却是分外柔和,伸手,完全不忌讳地把一只手放在他的头上,揉搓了几把他杂乱却黑亮的头发,另一手抚上了他的面庞,轻柔地替他拭去其上的黑灰,“我可不在意这个。”
“以后,我就是你的师傅。”
“我的名字,你可一定要记好了。”
“我叫——”
“洛辞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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