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阴。车辙辘辘地滚动着，一行人在这条赫然不算宽敞的大道上平稳地前行着。
“公子，”外处的车夫传来声音，“要先休息么？”
掀起帘帐，看了看外处的景色，陈容与些微颔首，淡漠道：“罢了，今日也过了大半时日，且先休憩稍许罢，让他们预备着生火做炊，且简单做些吃食。”
“承。”外间的车夫应声,收住了马前行的步伐。
下了马车。
得了应令，随行队伍的人都各自利落地做事，做炊的做炊，生火的生火，打水的打水，每个人都手脚麻利，毫不多言。
“公子。”看到他，正在一处利落料理着食材的荔儿立时停下手里的动作，恭敬地颔首，沉声问候。
“这般水土，可还能适应么？”看向面前已然长开模样的孩子，陈容与温声问道。
“有些不适。”荔儿扎起着简单的高辫子，很是实诚地答话道，“这南境的水土，较着帝京，还是极为不似的。”
“是啊，这空气里的水汽浓度，实在是充裕太过些了。”闻言，陈容与些微垂下眸子，伸出手，手心几乎是立时地就湿润了一片，凝了密密的水汽。
每一次呼吸的间隙，都能够感受到空气里弥散着的水滴。
陈容与微不可察地蹙起眉头。
这已经不能算是单纯的水汽充足了，这般——
便是他昔时曾于偶然的基本书册上，曾闻得的，南境特有的水雾之境么？
现下，过了这处山头，便是要正式进入伽云所在的国境了。
想及曾在史书上闻得的关于伽云的记述，他若有所思。
现下五国之势渐合，唯余得西凉、容国、伽云三国。
几乎整片南境，都是处在伽云的统治之下。
纵是前代各朝都曾将之涉入于疆域范围内，但，一直以来，由于其独特的地理条件和宗教性质，山林密布，虫蛇丛生，再加上别样的村寨制度，一直都不曾被严格地加以帝国制度下的管控。便是天下一统时，相对于其他各处，南境也一直都处于一个微妙的半独立的境地。
自前朝崩裂后，南境的当地大族立时同着南境的各族系民，宣布独立建国，从而有了现时的迦云。
由于路途难行，水土迥异，从前朝分裂之时算起，一开始十几个分国，大战争中再不断地分分合合，逐步发展到后世较为稳定的五国并立的局势，伽云一直都保持着超然物外的姿态，半点都不干涉其中。
但，容国若是要一统天下——
伽云，便是不可不收服的。
此行的目的，便是为着这。
他为总出使誉者，可随行的一众人，却并无多少朝廷里的其他官员，反更多的都是他自和光居和府邸里带出来的一手栽培起来的亲信。
而这背后原因，自亦是分明的——
自帝京前往伽云，山高水远，伽云的巫蛊妖术之说又恶名在外，谁也不想平白就折了性命在途中。
言珣他们自是想跟着一道来的，但，他也很清楚，此行究竟几分凶险，是而强行说服了他们，便是将卓言也留在了帝京，一个都不许随着来，只叮嘱他们好生辅佐容澈为政。
此行，唯一随行的一个朝廷官员——
是个初登朝堂并无多少时日的毛头青年——
林恺。
倒真的是个毛头子。
他记着若不错，岁数似也就二十出头。看了宗卷，在国考中表现得极为出色，很有潜力，只需好生栽培，以后也当是容国的栋梁之才。
像是半点都不晓得伽云之行意味着什么，在其他人都一片沉默不言的那时，就他一个兴奋得了不得地表示要随着前行。
那般高兴劲，较着其他人的面色——
着实是让人哭笑不得的很。
队伍里的其他人都是他培养出得的，唤他也都是做公子，唯一一个——
“陈相！”少年人欢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闻得这个上扬的声音调子，陈容与不自觉地勾起唇角，转身，正好对上来人的眸子。
“陈相，你看，今儿个我们在就近的湖边抓了不少鱼呢！”他的手里提着个桶，里面几尾游鱼，游得很是活气。
“一会儿我们就烤鱼吃罢？”他欢快地提议。
这样少年人灿烂的笑容下，很容易被连带着感染这般的好心情，看着他，陈容与走近几步，垂着眸子，定睛看着桶里面打着转的鱼，轻笑着道：“全都是你抓着上来的？”
“没有，我一条都没抓上来，这些都是关河他们抓起来的。”林恺有些羞赧地挠了挠头，答话道，“我不是很通这个。”
“将这些鱼交给知夏罢，”收回眼神，陈容与淡淡道，“她最是擅长这些鱼虾类道上的名头。”
“承。”林恺点点头，立时快步向着那处架着生火的位置处走去。
在地上铺开有特殊防潮防虫性质的玛茜布料，中间生着熊熊燃着的火堆，一众人都围着坐下，每人手里都是一份算着分量的吃食。
陈容与身子弱，吃食上向来便是不何如多的。是而，较着其他人，他手里的这份，尤其更显着少。
咬下一口表皮被烤得焦脆的鱼肉，舌尖上蔓延开烤鱼的鲜美滋味。便是他不何许有着食欲，现下也很得着开胃口。
“公子，这鱼本身的肉质可真好，就是比着我们那处的‘三君子’鱼，也是丝毫不见着差的。”咬下一口，荔儿满足地眯起了眼睛，一边美滋滋地嚼着鱼肉，一边由衷地感叹道，“知夏姐姐的手艺真是太好了，一点儿都没有消了鱼本身的鲜味啊~”
“那还是你的香料配的好，”知夏手里也拿着一串烤鱼，咬下一口，看向她，火光映照下，笑容愈发显得明媚，“若非有着你调配好的香料，这鱼，单我一人，哪里就能做得这般出色了？”
“行了，你们两个就互相夸罢，”关河看着她们的互动，也不由得好笑道，“咱们谁不知道你们两人的手艺好。”
“没错没错，我现下都有点担心等我们从伽云回到帝京后，吃不到你们的手艺，其他的饭菜，我只或是要吃不下的了。”林恺忙不迭地疯狂点头，说着，就已然又吃完了手里的这串烤鱼，看着手里干净得不能再干净的签串，他目光希冀地看向知夏那处，“那个，能不能，再给一串？”
“我觉得我们这些人里，就属你最能吃了。”知夏认真地发表自己的看法，说归说，手上动作一点都不落，还是很干脆地再给他递过去了一串烤鱼，“行了啊，这就是最后一串了，你吃完也没有了。”
“嗯嗯，谢谢知夏！”立刻心翼翼地接过，林恺吹了吹气，随即一口咬下。
陈容与看着他们彼此间说说笑笑的模样，也不由得些微勾起了唇角。
这些日子下来，一路跟着他们，平日里有的没的闲聊，林恺本来也就是个年纪轻轻的人，性子又是个活泼的，自然很快地就同他们熟络了起来。
这下看着，倒是已然彻底打成一片了。
仰首——
如墨的夜幕中，星子点缀得分外华美，月光稀落地洒在林间，周处的山林里惯常能闻得的虫鸟的声音。
空气里，很是浓烈的芳草的味道。
“今日我们便早些休息，明日晨早便出发。”陈容与收回视线，看向众人，沉声道，“越过这处山头，便是真正入了伽云国境。伽云素来神秘少闻，此行多或凶险，千万要记着随身佩戴我予你们的那些防虫蛇的香囊。”
“承。”正在嘻嘻哈哈说笑着的几人闻言，立时都恭敬地颔首，以示领命。
简单搭了睡处，留了三人守夜，待得之后再换班。
服下药丸，困意渐许涌来，阖上眸子，他沉沉睡去。
“……你来了，你终于来了。”迷迷蒙蒙间，耳畔似乎回响着一个不知名的声音，很悠远，似乎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遥遥传来，几分飘忽不定。
“你是谁？”心下并不曾觉着慌乱，他依旧从容地立在这片雾气中，淡然问道。
他不经常做梦，偶尔的梦，醒来后也多数都忘了干净，但，难得有印象的几次，他都会清晰地记得，自己的梦境，似乎，永远都是伴随着或淡或浓的一片白茫茫的雾气开始的。
而今日的这场雾气——
比他记忆中所有过的，都要更加的浓。
“我的王，你终于回来了。”虚空中，这个声音继续幽幽地道，“我们等待你的到来，已经很久很久了。”
王？
他微不可察地蹙起眉头，不知道该怎生说道。
他能感觉到，这是处在自己的梦境中，但——
若言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为何，他所梦到的，往往都是些他不曾有过印象的事物？
“王，我恭候你的到来。”伴随着这句话，声音似是在逐渐地远去，而茫茫的雾气，也在此刻飞快地消逝而亡。
！！！
他陡然醒来。
几乎是下意识的，身体本能的反应告诉他——
情况不对。
看向周围——
深浓的暗夜中，一只闪烁着幽幽光华的堇色闪蝶，扑闪着翅翼，停在他的膝盖上。
旁处，是一条通体泛着金属般银色光泽的蛇，在这夜里，格外显得突出。
吐着蛇信，银蛇慢慢地支起身体，定定地看着他，盘绕在他的腰间。
“……”虽然有些不可置信，但，他隐隐地能够感觉到，这两者，都没有对他表现出任何的恶意。
银蛇呲呲了几声，便从他的腰身上下来，缓缓地向着树林间而去。
闪蝶也似乎是配合着它，扑闪着翅膀，同样朝着树林的方向飞去。
“……”起身，他看向周围的人。
荔儿等人都好生地睡着，半点都不曾察觉到外处所发生的一切。火堆边，守夜的关河等三人似乎也没有熬过睡意，半撑着头，也沉浸在酣眠中。
唯有他一人，是清醒的。
抬眸，前处，闪蝶和蛇都顿住了步伐，似乎是在等着他跟上来。
“……”轻呼出一口气，他轻着步子，跟随着前面两者的带领，向着密林的方向走入。
它们，究竟想要带给他看些什么呢？
夜间的树林总是容易带给人幽森恐怖的感觉，但，他却奇异地一点儿也不觉着害怕，反而——
意外的亲近。
似乎，这里的一切，都在无声地欢迎着他的到来，而他，也一道安然地看待着它们。
不知道多少许的时间，走出了树林，前面的视野赫然开阔起来——
湖水。
他不自觉地走到了湖畔。
月光下的湖泊，闪动着粼粼的流光，像是万千的银色鱼两处不停地蹦跳着，晃动着这片银色的湖水。
看去的那一刹那，不可抑止收缩的瞳孔——
一个纯白的身影，垂落着一瀑水般柔顺的墨发，荡在腰际，随着湖上清风的拂动稍许摇晃。
无数的闪蝶翩飞着，围绕在他的周围。
于是，夜间，他就像是站在一片浅淡柔和的光华中，不惊，不扰。
静静地，侧身站在湖心之中，水面之上。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那人稍许偏首——
一双冰蓝色的眸子，就这般定定地对上了他的眼睛。
“……”望入这双瞳子的时刻，脑海里一瞬间像是有无数的记忆碎片，在耳畔呼啸着猛烈的风声，疯狂地涌上记忆的潮流。
他彻底怔住了。
一步一步，这袭雪白的身影走到了他的面前，隔着一步之距的水，顿住了步子。
“我的王，您终于回来了。”半俯下身，纤长的手指轻柔地牵过他的手，在手背上落下一个有些凉意的淡淡的吻。
似乎都觉察不到唇瓣应有的温热，是如同水一般的，清凉。
抬眸，这双澄澈得如同冰海般的冰蓝色的眸子里，沉静地倒映出他此刻的面容。
“您的眼睛，果然如传说的那般，是神所赐的堇色。”他启唇，声音清凉而淡漠。
“……”定定地看着面前的人，脑海里，那些被抑制着的记忆的种子，似乎，在此刻得到了灌溉，正在拼命地茁壮发芽生长。
他阖上了眸子。
静静地看着面前的人，水面上立定着的身影，始终耐心地等待着。
她启开了眸子——
“伽晗，许久不见了。”看清了面前之人的样貌，她些微勾起唇角。
“我的王。”这个被她唤作“伽晗”的白衣男子立时在水面上半跪下，语气恭敬，却又分明透着由衷的欣喜。
“我回来了。”她将手按在他的头颅上，轻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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