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夏侯府。
“啧啧,帝京里的这些人还真是一个比一个会看时态,”瞥了一眼桌子上一时间因为太多而只得这般暂时堆着的满满当当的礼物,成洛初几分讥讽意味地感叹了一声,“容澈这令才下呢,现在就一个个迫不及待地过来登门送礼。”
“行了,你现下好歹是当了父亲的人,口头上说话,多少注意着点,可别让孩子尽学些不好的去了。”一处席位上,左昀从容地给自己斟着酒,淡淡道,“容澈这令一下,也就相当于是认可了他们的世子身份。他们过来给你庆贺,也是情理之中。”
说着话,言珣正巧从外处走入,闻言,淡然问道:“誉澜和誉风呢?”
“乳母在给他们喂奶,”成洛初下意识地就答话道,“估计再一会儿就该睡下了。”
“成洛初!”外处忽然风风火火地闯入一个身影,直接就跑到了他面前,好奇道,“你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两个儿子了?!”
“你怎么来了?”看着面前忽然进来的人,成洛初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微愣,“我去,这消息传得怎么快的么?我还以为你现下在外处军营里练兵呢。”
“今儿个请了假,早回来了,我才在家里闻得母亲说起这件事,还以为是哪里传出来的没个影儿的消息,没想到,容澈这令一出,直接就给证实了。”明予直接在他旁处的位子上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一口喝下,语气几分玩味,“可以啊你,之前还说着要王后给你找一个来管管你,现下倒好,直接就来了两个儿子,这是比我们都要快了。”
“怎么样,羡慕罢?”闻言,成洛初颇有几分自豪地扬起下颚,“现下,我可是不急着操心自己的事体了,倒是你们几个,一个个都老大不的,王后这回若是要操心婚仪上的事体,也该轮着你们来了。”
“你儿子呢,倒是让我瞧瞧,”明予显然兴致很高的模样,“你不知道,现下帝京这个圈子里,你的事都快传疯了。”
“切,他们就不能多想些正经事体么,”成洛初几分不耐,“我有了儿子又怎么了,能碍着他们什么事了?”
“这当然同他们有关系了。”明予耸耸肩,好笑道,“现下权势最大的是容与,可是容与这人你也知道,最是半点儿错处都不让人寻着的,他们就是想找把柄也没法子。先时他那一番话,便是把自己来日要娶妻的事情给一道给搁置了,就是想靠着姻亲的方式结交,也是没着法子的。既然他身上打不着主意,而今和他往来好的人,自然都是他们想要突破的重点对象了。比如,你就是一个。”
“结果你倒好,不声不响的,直接就放了个大招出来,带回了两个儿子,这下,那些人可不是要再好生思量了么?”
“和容与往来好的,你不也算一个?”不置可否,成洛初反问,“怎么,他们就不打你的心思?”
说着,看到了一边的言珣,努了努嘴:“他不也是?”
明予一脸看傻子的表情看他:“言珣身上有言国公昔年求下的话在,帝京哪家敢去招惹的?至于我,你当我母亲是好容易开罪的?”
顿了顿,他看着成洛初,淡然道:“其他几个都是洁身自好的,就你这货看着最不正经,不下手你还下手谁?”
成·无言反驳·洛·损友不值得·初:“……”
“哎,容与呢?”打量了周围一圈,明予好奇道,“他还没出宫么?”
“容澈今晚有事要同他具体商量,估计现下还没回陈府。”成洛初给自己夹了一筷子菜,答道。
从窗户看出,外间暮色沉沉。
天夜将至。
九月,地气仍是极暖的,纵是入了夜,只着一件单衣仍不会轻易觉着寒凉。
宫中的七宁湖,乃是在原本的基础上人工挖开扩大,几代下来,面积已经远非最初时可比。
群星点缀的夜幕下,月光如银,浅淡地在水波面上镀了一层薄薄的银辉。微风浮动下,闪动着粼粼的波光。
湖心设有亭,未曾架桥,是而唯有乘舟可渡至对处。
此刻,岑寂星夜下,湖心亭边,赫然便停泊着一叶舟。
亭中圆桌上,摆开几道菜色,悉皆做得别样细巧。
精致的银质酒壶上镌刻着细密的花纹,两人面前的瓷杯中,斟着醇芳的酒液。
空气中,湖水的气息,花草万物的气息,还有此刻萦绕着周处的袅袅酒香。
圆桌对坐,唯有两人。
容澈。
陈容与。
各自举起酒杯,半空中相遇,轻轻碰杯,撞出清泠的瓷器声。
一口饮下,口腔中蔓延开酒液特有的风味。
容国特产的梨花春,较着寻常的酒有一股难以轻易道明的似有似无的甜味,前期喝着并不会让人觉着酒力有多少,但后劲却极强,口感缠绵细密,很容易喝醉。
“王上今夜召我入宫,可是有何许事体想要细问于我?”陈容与执箸,夹了一筷子盘中蒸得极为细腻的塞文鱼鱼肉,置于自己面前的碟子中,从容地抬手,筷尖再蘸了稍许酱料,细致地在雪白鱼肉上涂抹开来,垂着眸子,轻声问道,语气很是平静淡然,丝毫闻不得出稍许波澜。
夹起一个炸得恰到好处的酥脆菜卷,容澈淡然道:“今夜特意寻了这处僻静地方,我便是为着想要同你说些事体。这处,我已经屏退了所有暗中随着的护卫影子——”
将菜卷送入口中,细细地嚼着,待得彻底咽下了,他方抬眸,望入对面人深褐色的瞳子,沉声:“王叔说那晚你屏退了其他人,替我解了蛊虫的性命之忧。第二日,就立即启程返回了北云。”
“那一夜,我一直都记不得分明,究竟发生了什么。记忆就像是混沌着的迷雾状态,始终都不清楚。”顿了顿,他继续道,“容与,或许,你愿意同我说明么?”
“……”稍许地沉默着,夹起碟子里已经滚好了酱料的塞文鱼肉,入得口中,陈容与敛着眸子,答话,语气半分听不出来何许多余的情感色彩,“不过便是我用天炎焰莲和凌寒冰茉莉为王上解了毒,如此罢了。”
“这里并没有他人,你不必这般唤我作王上,”容澈定定望着他的眸子,轻声道,“还是如先时那般,你且唤我作楚清,便可。”
楚清——
不可抑制地就想到了那个和这个极为相近的名字。
楚誉。
心下似是被细针给微微地戳了一针。
不是一瞬间的浓烈,而是绵绵密密的疼。如同不断拥上来的潮水,一点点地淹没心绪。
注意到了他的出神,容澈只是安静地看着,并不曾答言。
“楚清,可欲再同我饮上一杯?”陈容与忽地低低地笑了起来,抬眸,举起手里的杯子,看向他。
“……承。”容澈颔首,抬手,拿起旁处的酒壶,先给他满满斟了一杯,随后再斟满了自己的杯子。
碰杯——
一口气饮下。
就这样,两人什么也不曾说,只是一杯又一杯地喝着梨花春,间或着吃些席间的菜色。
唯有清凉风声相伴。
终于,也不知道喝了多少,梨花春绵密的后劲逐渐涌上,容澈的面上自然而然地泛起了红晕。
对面的陈容与依旧面色不改,从容举杯,再度喝下,从始至终,都只是目光淡然地望着面前的这个男人。
容澈,是他所要效忠的君主。
将他扶上千古之帝的位置——
越是想着这个,心下就愈是不能得解。为何,这个念头是如此的强烈。
就仿佛是生生强硬地闯入了他的思绪。
凡是不能得解的,背后定然都有着各自的缘由。
隐约的,这个念头,似乎就是在暗示说明着什么。
分明已经多少想起了那些过往,不论是洛辞殊的第一世,还是莲妃的那一生,再论此生的自己,可,却总觉着——
自己似乎与这个世界有着微妙的不合感。
“楚清,你说,我有可能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么?”看着面前人似落似睁的眼眸,知晓他这是酒劲上头了,陈容与轻声,问向他。
“为什么会这么觉得?”原以为要睡去的男人,此刻忽地睁开了眼睛,眼瞳中因着酒精的效力而升腾起了一层朦朦胧胧的雾气,声音似也飘忽不明,“你明明,此刻就是在我面前,好好地存在着。”
“你有过那种经历,就是觉得有那么一刻,自己是不属于这里的么?”陈容与轻笑着继续问道。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会么?”容澈眨了眨眼睛,没有了平日里人前的王者气势,现下这般的模样,分明更多了孩子般的稚气感。
“……”看着他此刻的模样,陈容与忽地怔住。
这时候的他——
真的是像极了那两个孩子。
誉澜,誉风——
“月色很好呢。”容澈忽地仰首,望向外处,喃喃感叹道。
闻言,顺着他的视线一道望出——
天幕中,银月皎洁,柔光洒落,纯白的月光温柔地泻开于万物之上。
他看得些微出神。
转首——
却看见容澈已经趴在桌上,沉沉睡去了。
“那夜的事,你永远,都不必知道。”起身,走到他身边,陈容与定定看着他,轻声,似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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