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落。
夏安城内。
缓缓睁开眼睛,似乎有些恍影,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人,喉咙里疼痛得厉害,他强行克制住喉咙里这火灼般的痛感,涩然出声:“王姐?”
似是在确认,似是在自我怀疑。
近在咫尺的熟悉的容颜,唯独不同的是,现下不曾涂抹任何的妆容,少了几分先时常见到的妩媚味道,反是更多了几分男儿家的英气利落。尤其是配上她现下这身黑色紧身的利落长服打扮,很是别样。
“……”梁筱定定地看着他,稍许,轻柔将他扶起,垫好后处的软枕,倒水,端过桌案上已然凉好的汤药,轻轻吹了吹气,一勺递到他的唇边。
沉默地做着这一切,唯独,就是不曾开口应答他的这声“王姐”。
见她不回应自己,梁褚也固执地不肯张口。
一张毫无血色的苍白面容,就连唇瓣的颜色都极淡。
“……吃药。”梁筱面无表情地开口,声音很是冷淡。
“王姐,你赶过来,是担心我么?”他心翼翼地打量着她此刻面上的神色,试探着问道。
“吃药。”她重复了一遍,语气毫无波澜,一双狭长的眸子格外的寒凉。
“……”乖乖地张口,他喝下。
“嘶——”他本能地皱起眉头。
太苦了。
格外的苦涩,咽下喉咙的那一刻,感觉就像是混合着原先的灼热一道在燃烧着。
“你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才会这般地不要命?”梁筱看着他,目光微沉,“你身体的情况,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很早就留下来的病根,”梁褚垂着眸子,继续喝着她不断送至自己唇边的墨黑的药汁,语气很是平静,“我问过青医,现下托了这许久,是断然治不好的了。”
“届时,与其在病榻上心力衰竭而死,倒不如轰轰烈烈地死在战场上,以一个为国而战的君王的身份死去,这样,或也算是一个不错的结局。”他轻轻地笑了一声。
“……是那时候落下的病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她稍许蹙起眉头。
“王姐这么关心我,我倒真的是感动得很。”他下意识地调笑道。
然后随即就被喂下一口汤药。
一口口的,就这么都喝了个干净。
看着空空的碗,她起身,将碗放到一边,再度回到床边坐下的时刻,手里分明就多了一个馅肉烙饼。
他一怔。
这才注意到,她昔时保养得细长华丽的指甲,现下长出来的部分,却都被剪了个干净,平平整整的边缘口。只有指甲面上,还依稀看得出残留着稍许蔻丹余下的红色的印记。
撕下一个柔软的角,她递至他的唇边:“吃。”
“……”他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只是下意识地张口,一口含下。
就像是一个异常听话的孩子,对于她的话,他全部都照做。
口腔里弥漫开食物的鲜美滋味,冲淡了部分方才的苦药滋味。
虽然有些艰难,但他还是努力地嚼咽着。
“你凭什么觉得,你死了,我会不难过?”她低头,嚼了一口馅饼,忽地,再抬眸,对上他的眸子,沉声问道。
“……”他怔住,片刻,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难道——”
“我给自己种下了契心蛊。”她淡漠开口。
!!!
完全是下意识的,甚至都忘了自己现下的身体情况,他猛地起身,然而随即就立刻感受到了身体内脏抗议下的疼痛,于是又不受控制地倒回了床榻上。靠着后处的软枕,他瞳孔急剧地扩张,语气也是罕见的气怒交织:“你疯了?!”
“……”没有答话,她现下只是安安静静地吃着手里的这个馅饼。
“你说话。”他几分提高了语调,紧紧皱着眉头,死死地看着她。
他知道她的性子不受拘束,最是敢想敢做的。而这些,反正他都能替她担着,也就随着她去,但——
唯独,他不能允许她用自己的性命来开玩笑。
“你不是也知道契心蛊的作用的么?”她抬眸,淡淡开口道。
“我自然——”忽地,似是为着她的这句话猛然想到了什么,他陡然安静下来,眼神复杂地看着她。
“我明明说了那么多次,可你为什么就是不相信呢?”看着手里这张饼,她垂着眼睑,轻声叹道,“我之所以看重他,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
“那时候,我在那群孩子中看到他的时候,就本能地觉着,他同你,生得至少有八分相似。”
“他是一个很纯粹的人,恩仇都记得很分明。而彼时,在他最困窘时救下了他的我,也自然而然的,成为他心目中最重要的人。”
“你不在的那些岁月,一直陪在我身边的他,就相当于家人一般。”
“但——”她语调一转,抬首,望入他的眼睛,“我从来没有混淆过你和他的位置。我是把他看作亲人般地对待,但,从来不是顶替你的位置。你明白么?”
“至于我选择嫁给他——”
“那时候,这是我所能选择的助你稳定住朝局,最好的方式了。”
“可是他喜欢你。”梁褚沉声,语气几分不满。
“你是孩子么?”梁筱有些无奈地轻笑了一声,看着他现下这般赌气的模样,头脑里却是不可抑制地回想起了他们二人曾经一道在紫藤花架上玩耍的景象。
那时候,一切的悲剧都还不曾真正地上演。
她和他,也都还只是寻常的孩子。
不过,在感情这方面,他的占有欲——
或许,一直都是如此罢。
而那个人——
想及此,轻轻叹了口气,她不由得低低笑了一声:“喜欢一个人,又没有错。”
“但是我嫉妒。”梁褚眼睛微眯,似是想及了当年,“你一身朱墨双色的华贵婚服,打扮得那样妩媚动人,可我,却只能够以你胞弟的身份,将你的手送到他的手里。”
说着,他些微咬牙:“我绝对不能接受,你成为其他人的妻子。就算只是名义上的,也绝对不可以!”
“而且——”看向她,他神色却是几分复杂的悲切,“你看他的眸子,那种眼神,分明就是喜欢的意味。”
“王姐,我从来都不是个孩子,我一直都看得很清楚。”
“那时候,你也是喜欢他的,对么?”
“……果然,你还是不信我。”长长地叹了口气,咬下一口烙饼,她苦笑。
“王姐,我相信,凡是当时看到抱着他的尸体的你的人,都会觉着,你与他,必然是真心相爱的。”他望着前方,眼神几分悠远,轻声道。
沉默稍许,她忽地整个人都坐到了床上,伸出手,将他拥到了自己的怀里,轻声:“或许,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凤卿。我让你感觉到了不安,在你最需要我陪伴的时候,我却不能够在。你不相信我,这些,不是你的错。”
她几分疲惫地阖上眸子。
怀里的,鼻尖萦绕着的,熟悉的她的味道。
然而又多了几分血腥气。
“那么,以后,我们就抛下这一切罢。”靠着他的肩头,她轻声。
“嗯?”他不明其意,稍微松开手,看向她。
“西凉佑成帝,西凉长公主,夏安之战中,受伤病逝。”定定地望着他的眸子,她轻笑,唇角勾起一抹清浅的弧度,“以后,这世上,就没有这二人了,只有梁褚和梁筱。”
“你愿意么?”
“……”灯火下,梁褚的眼睛里,闪动着别样明亮的光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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