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凉。夏安。
“什么？！”听完身边的人念完消息折子，正在由军医包扎手臂上伤口的梁褚下意识地提高了声音。
“承。”这个念折子的士兵淡漠地应声。
“……”皱起眉头，合上眸子，顿了片刻，睁开眼睛，他看向这人，问道，“长公主和带来的黑旗军，还有多久才能到？”
“预计明日就能赶到。”士兵答言。
“……我知道了，你下去。”挥挥手，梁褚依旧皱着眉头。
“承。”兵立刻转身走出。
“陛下，伤口已经处理好了，”一身黑色长衫的军医沉声回禀，“相较于前几日的，这回程度不算最重。只是，这回陛下所受的伤，刺到了紧要位置，短时间内，单纯从一个医者的角度出发，我不建议陛下再度动用刀枪。”
淡淡看了一眼已经包扎好的手臂，梁褚只是语气默然地道：“孤知道了，你也下去。军营里其他受伤的士兵，也都有劳林军医了。”
“承。”知道陛下的性子不是自己轻易能说动的，也不再多费唇舌，林珂转身下去。
心翼翼地展开桌子上放着的这本折子，每一行字他都看得极为认真，眼瞳中倒映着此刻燃得正旺的火苗，语气不明意味：“梁筱——”
“你这算是，在担心我么？”
“不过，不用担心，”他轻声，将这本折子重新合上，点着了火，扔在地上，漠然看着它被一点点地燃烧殆尽，“明天，就是我和北云军队决战之日。”
“若是我还能活着见到你——”
“……”
他忽地笑了起来。
不是帝王的笑，抛却了任何身份束缚，就只像是一个寻常的孩子，等待着送来的甜美糖果，眸子里闪动着本能的希冀。
“我想，如果我死了，大概，你也是会为我伤心的罢。”
沉默良久。
“咳咳——”忽地，喉管里不受控制地翻涌上带着腥气的血的味道，他猛烈地咳嗽起来。
拿过一张丝布帕子，掩口。
拿开——
帕子上，殷红的血迹。
定定地看着这抹血，他些微勾唇，却是分明多了几分苦涩意味：“王姐，我之所以选择这个时候上战场，不是别的，恰恰是因为，我的身体，已经撑不了多久了啊。”
“我希望，自己死的时候，也能够如他那般，以英雄的方式活下来。”
“像一个英雄一样的，活在你的心里。”
“如此，就足够了。”他看着地上那些烧尽后余下的黑灰，眸光微暗。
此时。夏安城外，北云营地。
“打了这么多天，互有胜负。”楚誉看着面前餐桌上的饭菜，沉声，“这一半的黑旗军，估计，也撑不了多久了，明天，只怕就是——”
“最后的死战。”
“安国那处的黑旗军还没有回撤么？”陈容与微蹙着眉头，颔首，垂着眸子，手里拿着筷子，有些笨拙地在菜盘里夹着什么。
“因为距离关系，所以现下才得的消息。”注意到她现下的动作，言珣微不可察地皱起眉头，看向她，轻声，“安国那里，西凉的军队已经撤退有一段时间了，现下，正在全力赶往夏安。”
“估计，明日不确定什么时候，就能够赶到此处。”
“率军的将领呢？”陈容与继续淡然问道。
“西凉，长公主。”这回是卓言开的口。
“……”沉默稍许，却不知道她是在想些什么，终于，她面色稍许敛了几分，语气微沉，“西凉长公主么？”
感觉到手里端着的碗似乎被谁给放了一筷子菜，她下意识地随着这个动作的来源看去——
眼前迷迷蒙蒙的一片，只能看得到大致的色彩一片。
雾气，愈发浓重了。
她的眼睛，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点点地好起来，而似乎，相反的，是在以格外迅速的速度加速着恶化。
她的情况太过于特殊，所以，连她自己都不确定，再这样发展下去，她的这双眼睛，到最后——
还是否能够看得到世界。
“明天，带着我一起去罢。”试着夹起了碗里放着的这块红烧肉，送入口中，她轻声道。
“不行！”“不行！”
卓言和言珣两人几乎是同一时间出声。
“好。”楚誉却是垂着眸子，动作利落地替她盛好了一碗汤，放到她面前的桌子上，语气淡然，“我允你。”
“……”卓言和言珣一道看向楚誉。
“不要太低估容与了，”抬眸，对上他们两人的视线，楚誉的语气很是平静，似乎一点儿都不为之感到忧心，“视觉暂时被封闭的时候，其他的感知都会被放大。容与的剑术和身体反应，到时候，还是你们两个别给她拖后腿才是。”
“容与如今是有身子的人，”卓言蹙眉，望着楚誉，些微眯起眼睛，目光沉落，“战场上刀剑无眼，你身为孩子的父亲，倒是心大得很。”
“我只是说不过她罢了。”轻叹了口气，楚誉看向从容用着饭的陈容与，再度转回视线，看着他，“或许，你觉着你现下的实力，能够困得住她？”
“……”卓言一哽，却是不说话了。
她的实力，他自然是再清楚不过的。
容与的剑术和能力，再配合上气脉中的那股寒息，普天之下，即便是他的父亲，当今武林中赫赫有名的快剑，也未必见得就会是她的对手。
“今天都已经传令下去了么？”不曾看见他们几人此刻变化的面色，陈容与淡然听着他们几人的对话，片刻，看向楚誉，沉声问道。
“嗯，”点点头，楚誉淡然答话道，“我下了令，明日最后一战，今夜吃好喝好，准备充足精力。”
“若是明日还攻不下夏安，我们就必须收兵，撤退回都城。”若有所思，他继续道，“已经十二月了，我们必须在第一场大雪前回去。连烈夏戈漠都能有如此惊人的水汽，再配合今年各州的雨水情况来看，北云如此，西凉多也是一般无二的。西凉境内，只怕是要有着连续一个月的大雪。我北云人虽然不畏寒，但在没有充足过冬准备的情况下，人体血肉之躯，也撑不了太久。届时，我们的士兵，只怕最后都是要丧命在半路上了。”
“不过，现下西凉这处，也已经是强弩之末了。”颔首，卓言轻叹道，“倒是不曾想到这位佑成帝，居然和你一样，都是这般不要命的性子。”
说着，他几分揶揄地看向楚誉：“一个死守，一个死攻，你们两人，其中一个不倒下，这军队的士气，就垮不下来。”
“这两国的国君都是御驾亲征也就罢了，偏生你们，还一个两个都是冲在最前头的，”言珣也是淡定地开口道，语气似是几分无奈，“这古来的帝王，哪一个如你们这般不爱惜性命的？这御驾亲征本就少了许多，便是有，多也是做个面子摆设着的。”
顿了顿，他看向楚誉：“佑成帝好歹还有着册立定的国子在，即便他佑成帝不幸遇难，后续西凉长公主赶到，哀兵而战，西凉也不至于落得何许境地，不定还能借着此般气势大胜而归。可你这处，却又算是个什么事体？”
“你若是出了事，你觉着，北云会乱作何许情况？”
闻言，楚誉手上的动作一滞。
随即，他从容地继续夹菜，平静道：“容与手里有着我北云的帝令，有此令在，即便是我不慎出了什么意外，容与出面，底下的人也不会不信服。”
“容与出面？”言珣放下手里的筷子，看向他，目光陡然一寒，“你是打算让容与以什么身份出面？西凉人倨傲，你北云子民，也不差多少。一个外人身份，纵是拿得帝令出面，也免不得其下的质疑声。或者，以你北云未来国子的母亲的身份么？可，若是如此，你欲要我容国何许自处？你又可曾考虑过容与若是真的以女子的身份出面，这以后，她却又要何许回到容国？”
“怎生，我北云帝后的位置，却是比不得你容国右相地位尊崇么？”闻言，楚誉也是难得地冷笑起来，“帝后，既是一国之帝，又是一国之后，这二者的共同身份，你怎生不言容与在我北云却才会是最好呢？”
“……”言珣淡淡望着他，却是没有答话。
空气一时间陷入诡异的沉默。
“好了，都别说了，”最后还是陈容与发话，打破了这般氛围，淡然道，“明日就要预备着上战场了，你们现下倒是有心情还说这些没有边际的事体？与其有精力心情说这些有的没的，倒是不如好生思量一下明日该怎样对阵西凉军队。”
顿了顿，喝了口汤，她那双已经看不清周围事物的眼睛沉静地扫过他们，轻声：“明天，我们都一定要活着下战场。”
“我们此次进攻西凉的目的已经达成了，夏安若是攻克不成，就立即启程返回，确实不必再更加拖延。至于我们攻打下的那些城镇，按着我们传回北云去的消息折子，延辛太后应该已经在朝中安排人员组织前往这些城池的农民百姓了。届时，我们回去的路上，或许还能遇上。”
“能够得到自己个人私有的土地，这个条件，对那些农民和流民而言，都是绝对具备诱惑力的条件。”言珣淡然接话道，看向楚誉，没了先时的剑拔弩张，语气很是平淡自若，“这次，会有多少数量的人口迁移过来？”
“从八甲城到中门关，我们进攻西凉的这一路上，大城池三座，其余的十几座城池，虽然都是型规模，但土地并不算少，容纳百万人口，想来并不是大事。”卓言评判情况，沉声道。
“西凉在安国占了多少土地？”陈容与看向他们。
“从西凉与安国的边境线开始，一直到都城明华的范围，如今都是西凉的国土。”楚誉淡淡开口，回答她的问题，“比起我们占领的这些西凉国土，安国那些土地更加肥沃平坦，适合农耕与城镇建设，两相比较，西凉这回算得上是做了一笔不错的大好买卖。”
“当然，”微顿，他看向言珣和卓言二人，唇角勾起意味不明的弧度，似笑非笑，“在如今安国王族尽数灭亡的情况下，剩下的安国国土，自然，是你们容国之物了。”
意思足够明确。
这次牵涉四国的战争中，安国覆灭，西凉和北云最是直接正面交战，容国提供了军队和商队。军队，一部分补充北云战力，一部分转向安国。商队，则是源源不断的提供大量供给战后方的物资。
现下，战火将熄。安国不存，被西凉和容国分别瓜分。就面积而言，安国国土，西凉得六，容国得四。西凉损失的国土虽大，但经济价值相较之下，却是显然足够从安国得到的那些得偿的。
这场持续的四国之战，最终，以只余下三国的结局收束。
“咳咳——”正慢条斯理地吃着饭，陈容与忽地剧烈地咳嗽了起来，连忙用手捂住口。
“容与！”几乎是下意识的，坐在他旁边的卓言立刻出声，将一块干净的帕子递了过去。
口腔里满溢着血的味道，她甚至都无法开口。这次的咳嗽，比之前的几次都更加难以抑制。
咳嗽的时候，整个身体上下似乎都被牵连着剧烈地颤抖起来，内里，疼痛得厉害。
太疼了，从前经历过的那些，都不及现下这般。
“呕——”胃也忽然不安分地翻滚起来。
阖着眸子，她强行逼迫自己压制下这股冲动，艰难地涩声开口：“水——”
楚誉立时倒了一碗温热的清水，递至她唇边，语气急切：“张口。”
稍许张开口，可以清晰看见她的唇瓣上沾染着血的殷红，似是涂抹了最上好的胭脂。
配上她此时苍白如纸的面色，白与红，强烈地对照着。
脆弱的美，却是美得惊人。
喉咙滚动，温水不断地滑落，带下口腔中浓烈的血气。
没了气力，她几乎无法大幅度地动作，只得将整个人的重量都靠在楚誉身上。
水，暖热了腹，身体逐渐平静下来。
“……”阖着眸子，好容易彻底控制住了身体的情况，她开口，声音极为微弱，语气却几分轻松的玩笑意味：“等这次回去，我可是什么都不想做了，当真是心累得很。”
“……好，”看着她现下这般模样，楚誉蹙起眉头，略咬了咬唇，最终还是尽可能地平静答道，“等回到了都城，你就好生休养着。容澈那处，我自会想法子将你留下来。”
“你放心，这个孩子，我一定会护住他的。”靠在他的怀里，说着话，她的气息很浅，微弱得几乎觉察不到。
“你这样，确定明天还能上战场么？”楚誉握住她的手。
手中，冰凉一片，几乎都感受不到热度。
咬牙，再开口时，他显然的语气沉郁：“你明日若是仍旧这般情况，就好生休息着，不许上去。”
“不会的，”她稍微蜷曲手指，轻轻地挠过他的手心，“明天上战场的时候，你信我，我一定会好起来。”
“不许乱吃药。”楚誉沉着面色。
短时间内能大幅提升身体机能的药物——
他很清楚，她绝对是有的。
“等回了都城，你一定要好生调理。”楚誉轻叹了口气，“不论什么名贵的药材，只要是用得上的，都不必顾惜。”
“你这话说的——”她低低地笑了一声，然而，猛然又再咳嗽了起来。
唇边溢出血迹。
这回，意识一片黑暗。
什么，都觉察不到了。
和光居里她有的名贵药材，可还多着呢。
这是昏过去之前，脑子里最后划过的一个念头。
迷雾中。
又是白茫茫的一片，熟悉的雾气。
她已经不再感到陌生，甚至，还有几分意外的熟稔与亲近。
“是你么？”心下本能地觉着安心，她试着开口，想要呼唤出他的名字。
然而，语音分明就要涌到唇边的那一刹那，她忽地生生顿住。
她想要呼唤的那个人的名字，究竟——
是什么？
“我说过的，我们一定会再见的，不论是哪个世界，我们都一定会再见到的。”忽然，身后，伸出的手臂，被人轻柔又不失力度地抱在怀中。是一个清冷的声音，干净地响彻在她的耳边。
她有些茫然，想要挣扎，却发现自己现下根本动弹不得，似乎，就只是一尊能够思考的傀儡。
而这个陌生男子的声音——
她足够确定，这绝对是从前不曾听到过的。
“你是谁？”她听见自己这样问道。
“没事的，我知道，这才第一个世界，你没有想起我来，这很正常。”他却似乎并不意外，只是语气中几分微不可察的叹惋，手臂不自觉地更收紧了几分，“他们以为抹除你的记忆就有用了么？我不会让你忘记那些的，我会一直守在你的身边，等到你完成了所有世界的任务，最后，你一定会想起来的。”
“第一个世界？”她不明其意，只是本能地接着话问道，“这是什么？”
“……”身后，贴合着她的身体一僵，似乎是不曾想到她会是这般的反应。片刻，她感觉到这人的身体再度软了下来，扣着她的手，他再度开口，却是多了几分不明意味的语气：“原来如此，难怪我花了这么久的时间才找到你，你原来，是封闭了精神觉察么？完全精神体潜入——”
“他们这些人现下的胆子倒是愈发的大了。”说话间，他冷笑一声，颇有几分不屑讥讽的意味，然而很快的，随即便是语调一转，如同在与情人私语般的亲昵温和，“若是等你记忆苏醒后，以完全的精神状态出去——”
“我倒是很期待，那时候，在现实里，我们的见面。”
“……”她不解。
分明是背对着她的，然而，似乎就看到了她此刻面上的神情，他些微地叹气：“顾辞他们倒是做的好手脚，居然骗得你如此地步。”
“你越线了。”忽然，空白一片的空间里，回响起了另一个冰冷的声音。
“……”他陡然一怔，随即不可置信地大笑起来，“你居然也进来了？！”
“想保护她的心思，不是只有你一个。”
却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心下，不受控制地，微微一缩。
有些微的疼。
耳朵里清晰传来的，身后方向，逐渐靠近的的脚步。
“你我都不能轻易地出手干扰，这是规则。”
“规则？”几分轻蔑的笑声，“呵，那你倒是忍心，这般看着她，继续在这个世界里饱受折磨。”
“以你我的力量等级，你很清楚，若是出手，必然会被世界层面所察觉。届时，我们不会何如，可是她，就不一定了。”
“……”沉默稍许，终于，清冷声音再度响起，“罢了，反正，这个世界也不会再持续多久了。”
“很快，这个世界，属于她的故事，就要结束了。”
“是啊，就要结束了。”
“很快。”
“……”两个声音逐渐远去，就像是雾气一点点地在阳光下消散。
意识迷迷蒙蒙地陷入昏沉。
她阖上了眸子。
这个世界，很快，就要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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