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国。
六王子府。
外面重兵把守,彻底断绝了内里和外界的联系。
内间。
容微看着床上静静睡着毫无动静的人,面上平静一片。
转移了他身上的大部分毒素,然而,段谦却还是不曾醒来。
想及先时青医同她说的话,她轻轻叹了口气。
自己的医毒之体——
若是能让自己同他交换,便好了。
“宁姬,药好了。”正想着,身边,侍女的声音传来。
“素词,”看向自己到了安国后意外提拔起来的这个贴身侍女,容微面上难得地多了几分舒心的笑意,“现下,这府里,恐是也就只有你和她们几个还是真心愿意留在此处了。”
“宁姬这话便是折煞我等了,”素词有些怯怯地答话,连忙将手里的汤药盘子放下,端出那碗浓黑的汤药,恭敬递去。
看着面前的这个少女,几分打量,容微抬手,接过,些微垂着眸子,若有所思。
实在说来,素词的五官,并不算生得很美,但独独那双清亮明净的眸子,黑白分明,穿着身上这件月白色的长服,五官端秀,现下这般瞧着,倒是也出得了几分清秀佳人模样。
“素词——”吹了吹气,端着手里的汤药碗,容微轻声,“你今岁,也十八了罢?”
“承。”素词轻轻点头。
“你可有自己欢喜的人?”将一勺药送入段谦的口中,容微轻声问道。
“素词只想一生服侍在宁姬身边,其他的,并不多作念想。”素词的声音很柔很轻,现下这般的境地下,却依旧带着少女般的懵懂纯真。
“素词,现下都城泗京已是这般的混乱局面,各位王子都为着那个位子争执不休,连带着你也受累被困在这六王子府里。”容微继续道,“其实,若是你愿意,我无妨去求个人情,大可以将你同他们一道放出去,好生在外头过自己的日子。金银钱财上,我自是不会亏了你的。”
“还求宁姬千万不要放我出去!”闻言,素词却是立时半跪下来,垂着眸子,沉声道,“如今西凉黑旗军只攻泗京而来,都城内人心惶惶,去了外处,更是生乱,倒不如留在这处,纵是被重兵围着困着,到底,也不至于落了个惶恐无措。”
“……西凉的军队,却是这么快就要攻过来了么?”容微稍许敛眸,手中的动作也是下意识地一滞,定定望着段谦苍白过分的面容,轻声叹道,“罢了,既是如此,你便留在这王府里罢。”
“承!”得了应许,素词立时欢喜地起身,笑问道,“宁姬今日可要预备着何许菜色?”
“无妨,反正都是一般的,”容微淡淡道,“素词你去看着便是。”
“然。”素词点点头,转身,拿着托盘退下。
“……”脚步声逐渐远去。
容微稍许蹙眉,从床边起身,走到木架子前,拿下一把镶嵌着宝石的匕首。
熟稔地抽出锋刃——
“滴——”被划破的手指,伤口处源源不断地向外渗透着血珠,最终又滴落在浓黑的汤药里。
她的体质——
乃是极为罕见的医毒之体。
很的时候,在流芳廷里玩耍,她意外地被一条花色斑斓的蛇咬了一口。
她很害怕,一动也不敢动。
然而,在原地呆坐了半个时,她眼睁睁看着那条咬了自己的蛇倒在了地上,没了活息。
而自己,却并没有料想中应有的中毒反应。
这是她第一次察觉到自己身体的特别之处。
后来,她在暗中不断地试验,终于得出了结论——
不论是什么毒还是什么药,放在她身上,都是无用的。
而现在,在中了“淬血霜”这天下公认的至毒后,段谦还能坚持到现在,一是为着她过去了他身体里大部分的毒素,而他体内残留着的无法清除干净的余毒,则是靠着她的血,不断地拖延着寿余。
若非如此——
段谦断然撑不到现在。
放了足够量的血,混着原先的汤药,她重新走回到塌边,心地替他喂药。
一滴不剩。
“……”将碗放到桌上,来到书架前,在临窗的书案前坐下,她自一边的卷轴筒里抽出一张些微泛黄的宓妃纸,用镇纸压好四个角落,研开墨条,随手择了一支细毫笔,染上墨汁,提笔——
自她将那封信送出之日算起,按着时间来算,从西城关出发,若是要正面迎敌西凉——
西凉的黑旗军的前进速度绝对不可能这么快。
所以,这也就意味着——
西城侯带着的兵马,并没有从前处迎战,而是——
简单地画着安国、西凉、容国的地图,大致地推算起来,脑海里忽然划过一个念头,她整个人顿时一怔。
是了,即便是有了联姻又何如,现下段谦这般情况,能否醒来尚且是个未知数。安国重臣皆死,现下的局势,不过是一群人在内部混斗罢了,根本无心前处战事。
安国——
已然是俎上鱼肉。
侧首,望了一眼外处窗外的光景。
泗京地处偏北,寒冬自是也来得早的,虽不及帝京那般,但现下这般的时节,外处院子里的合罗,叶子也是悉数落尽了的。
颇有几分萧瑟意味。
是安国,还是容国?
她定定地坐在原处,一时间思绪交杂。
终于,也不知道坐了多许久,外处的天色都暗淡了几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起身,走到书架上,看着那个琉璃花樽,眸光微定。
似乎,她也不会有更好的选择了。
“咔——”搬开花樽,她轻轻叩击着墙面,终于,摸索到了一处,按下——
一声闷响后,房间里,赫然便出现了一道暗门。
沉着面容,提步,她走入其间。
“咔吱——”暗门被再度阖上。
室内恢复一片平静。
外处,红霞逐渐烧上天空。
红得似血。
这安国的天,分明,就是预备着要变了。
“将军,外面一个不知身份的人求见,说是有重要的事情回禀将军。”营帐内,杨煦正在和他们几人规划着之后的进军路线,外间忽然走进一个兵,沉声答话道。
“哦?”闻言,杨煦几分扬眉,依旧沉着面容,看向那个低着头的兵,他发问,“可有说什么话,或者让你带来什么东西?”
“承。”兵应声,“来人穿着一个黑色斗篷,看不清面容,但请让我们递上这一卷轴交给将军。”
“……拿过来罢。”杨雨铃清声下令。
“承。”面对着一国之母,兵的态度更加恭敬,步上前,俯下身,将手里的这一卷轴毕恭毕敬地呈上。
“下去罢。”接过,放在手里稍微掂过,里面并不像是放着何许重物,很是轻巧,杨雨铃心下多少有了几分计量,点点头,沉声下令道。
“承。”这个前来传报消息的兵得令,立刻转身,快步退下。
“父亲。”拿着手里的卷轴,杨雨铃踱步走到长桌前,放下手里的东西,看向他。
杨清走到她身边,拿起卷轴,利落抽出——
并没有出什么事,只是简单的卷起来的纸。
一点点地展开,看清的那一刻,他的瞳孔不自觉地放大——
“这是——”他忍不住惊觉出声。
“展开来。”杨煦立刻意识到了这份卷轴的重要性,立刻沉声下令道。
“……承。”杨清颔首,将桌上的其他东西利落挥手扫开,四角分别用镇纸压住。
杨浩随着父亲一道走到桌前。
面前的这张图——
分明便是安国的详细地图,各州之间的要道分布,边境守关,包括守军分布,兵力几何,也都标注得一清二楚。
杨煦些微眯起眼睛。
这张地图,和他们容国暗中通过商人渠道自己绘制的图纸相较,并不相差得很大,只是更加的精细,地理道路上,在某些重要节点位置都做了特殊标识,而最为重要的,便是那些兵力分布的注明。
这毫无疑问是重要的国家层面的机密。
“浩儿,你出去,亲自把那人请进来!”杨煦心下立刻有了决断。
“承。”杨浩颔首,心下也清晰地意识到了送来的这张地图的重要性,立时转身出去接人进来。
“父亲,你觉着,这张地图的可信度,有多少?”杨清看向杨煦,沉声问道。
“就我们所了解到的情况,这张地图,只怕是确真的,”杨煦锁着眉头,若有所思,“只是——”
“在安国,能够拿到这张地图的人——”
“或许,”脑子里忽然跳出一个名字,杨雨铃眼睛猛地一亮,语气几分猜测,“是我们容国的那位——”
“四王姬。”
“容微?”闻言,杨煦扬眉,看神色,俨然是有几分相信,“若是她的身份——”
“倒是说得过去。”
“但,”随即又想到了一个问题,他皱眉,“若是如此,她又是怎生知道,我们的人,会布置在这一块地方?”
“父亲,我随着王上一道处理政事的时候,时常听他说起昔年四王姬的聪慧过人,便是先帝,也是欣赏不已,”不置可否,杨雨铃倒是很从容神色,手指轻轻点在目前他们驻军所在的位置,稍许勾唇,“我想,以四王姬的聪颖,猜到这处位置,不过是迟早的事体罢了。”
“看来,七弟倒是娶了一个聪明人。”正说着,后处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
三人下意识地回首看去——
整个人罩在黑色斗篷中,伸手,摘下帽子,面容便清晰地显露在了外处。
不必看那张脸,单单只是周身的那种华贵气度,便能感知得到来人的身份。
来人那双沉静漆黑的眸子,淡漠地看着他们。
没错,面前之人,只可能是四王姬,容微。
“四王姬不在泗京王府里,怎生到这城外的荒郊野外来了?”杨煦些微勾起唇角,似笑非笑。
“西城侯,事出紧急,我就不在这里多行虚礼了。”容微快步走到长桌前,看着这张地图,眸子淡然,灯火下,似是撞碎着些微浮动的波光,“这份地图,只是我给你们的第一份见面礼。”
顿了顿,她对上杨煦的视线,浅浅一笑:“我可是备足了诚意而来呢。”
说着,她从斗篷里取出另一个卷筒,比起之前那个,这个显然了许多。
“杨将军,这封地图,或许,重要性比你所以为的,要更加大得多。”展开地图的同时,她轻笑一声。
“……”用镇纸彻底摊平的那一刻,看清了上面的内容,几人都是下意识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
分明便是泗京的详细地图。
最中心的王宫,每一座宫殿都被标的清清楚楚,而且,对应的暗道,宫里的,通到宫外的,还有各个王府之间的暗道,全部都记述得详细分明。
可想而知,若是得到了这张地图,大军就可以轻易地消无声息地从这些城外暗道进入城内,甚至——
王宫之内!
有此地图在手,攻下泗京,便不过只是片刻之事。
“如今的安国,不过是盘散沙罢了,西城侯的意思,只怕,也是王弟的意思。”她说得很是平静,似乎与自己并无多少相干,只是在简单地陈述一个事实而已,“对于这点,我并不意外。毕竟,帝王家事,从来掺不得一个太多的情字。”
“……王姬心思敏慧,我倒是着实叹服。”杨煦望了她一眼,心下几分判断。
“彼此,毕竟,西城侯家的贵姬,可是我容国如今的王后,”淡淡说着,容微看向身边一道立着的杨雨铃,语气里也听不出多少意味,“来日,便是真正成了皇后帝后,也不过是顺水推舟的事罢了。”
“王姬能这般出来,想来,也是做足了完全的准备的。”对上她的目光,杨雨铃浅浅一笑,语气温和得体,“这般而言,便是要离了这安国,重新同我们容国站在一处了?”
“容微,从始至终,一直便是我容国之人。”容微看着她,浅浅勾起唇角弧度,“何曾为得安国之说?”
“那段谦呢?”杨雨铃望着她的眼睛,轻笑起来。
“段谦,自然有人照顾,无妨我多心劳。”容微语气平静。
“王姬给了我们这两张至关紧要的地图,可,这调动安国兵力的凭证,若是没有,不是依旧只是一道空纸之说么?”杨雨铃反笑着问道。
“这种凭证,自然是安国至紧要之物,我又何尝能够知晓其下落所在?”容微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我尚且不是安国王后,这类物件,原不是我能接触得到的。何况,即便我是安国王后——”
“兵令,也不是可以轻易交到我手里的。”
“这个道理,王后你应当比我更加清楚,不是么?”似笑非笑着,她的目光从杨雨铃身上转移到旁边三个男人身上,若有所思,“自然了,有着杨家这般的后盾在,王后你自然是不消愁虑的。”
“我只是不曾想到,王弟居然会让你来,而不是派遣陈容与前来平定。”
“陈容与如今,尚在北云。”杨雨铃淡淡道,“现下你若是闻得消息,应当知晓,陈容与同楚誉所在的北云大军,一路已经打到了夏安城下。”
顿了顿,她继续道:“西凉佑成帝,已经带着余下的黑旗军前往夏安。”
“御驾亲征?”闻言,容微难得地稍一挑眉,语气几分些微的讶异,“还只带了一半的黑旗军去?”
“我也没想到,西凉那里居然会是这般反应。”杨雨铃轻声,垂下眸子,看着长桌上摊开的这两幅地图,若有所思,“原本以为,他们至少会回撤一部分的军队,赶回西凉支援前线。”
“这说明,这次对于安国,西凉是打定了主意,要一举吞并。”容微冷笑一声,看着泗京的这张地图,“现下的情况,就你们了解到的消息,西凉的队伍,还有多久能打到泗京?”
“以安国军队现下的情况,至多,不出七日,泗京,就是西凉囊中之物。”杨清走上前,淡漠开口答言。
“杨将军的儿子,倒是同将军颇有几分相似风采。”这才认真注意到旁边的这个男子,容微快速地打量了他一眼。
对上她的眸子,杨清定定看着她,轻声启唇:“敢只身一人从泗京城内深夜而出,四王姬的胆量,显然也非寻常人可比。”
“来此处的路上,虫蛇烦扰,四王姬,一会儿还是好生休憩为上。”
“我并非一人而出,还带了一个随行侍女。”容微看着他,沉声道,“但我不确定我是否能够得到绝对的保障,所以,我将一样足够重要的东西交到了她的手里。若是我安好,她自然会出来,将东西归还于我。可若是我出了什么意外,那样东西——”
“她就会销毁掉。”
“足够重要的东西?”杨煦挑眉,不置可否。
“这样东西,并不事关兵权,”容微看过去,浅浅勾唇,笑得从容淡定,“但唯有拥有这样东西,安国子民,才会真正臣服。”
“我想,”她敛了唇角弧度,“杨将军这样的聪明人,应当知道该怎生作为。”
“……这个自然,单是为着王姬容国王族的身份,我也有义务保护王姬安全。”杨煦沉声应答,“即便——”
“这个所谓的重要东西,并不存在。”
“杨将军便不必再试探我了,我没有理由给自己找一个不必要的烦恼,”容微淡淡瞥了一眼,轻笑起来,“接下来,同西凉的大仗,才是我们现下最要关心的事体。”
“来安国这些年,我对于这里,尤其是泗京的情况,还算是了解颇多。”顿了顿,她继续道,“怎样在西凉大军入京后立时决策反攻,及早打算,模拟情况,我想,应当是很有必要的。”
“那就要多谢四王姬了。”杨煦颔首,沉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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