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安。
城外,北云营帐内。
“何如?”楚誉看向卓言,“他的情况怎生了?”
脉象探毕,缓缓收回手,卓言起身,走到桌边,坐下来,对上面前两人的目光:语气沉静无波:“就如你们所想的那般,甚至,更糟。”
“……她这样的身子情况,还能撑得到那一日么?”言珣的目光寒凉,语气亦是一道的泛着冷意,看向身边端坐着的楚誉,他的意思显而易见,“现下她身子才不过一月半,若是早些——”
“你觉着她会同意么?”楚誉转首,对上他的眸子,目光微深,“你很清楚她性子何如,若不是她自己下的决断,你觉着,她会怎生作为?”
“……”沉默着,言珣终是不再多言,只是桌下的手,不自觉地攥紧。
“她的眼睛,还是不好么?”望向那处安静睡在榻上的人,楚誉些微蹙起眉头。
“她的身子本就不好,如今怀有身孕,就愈发变得虚弱,那时的药效副作用,如今这般,已经是缓冲了许多了,若是先时的效力——”说着,卓言轻轻叹了口气,“只怕,这个孩子,是定然保不住的。”
“……”三人一时间陷入沉默。
“楚誉——”忽地,床上的人轻声,阖着眸子,喃喃道。
言珣下意识地看向楚誉。
卓言仍是定定地望着那处,皱着眉头,不言。
楚誉轻叹一声,起身,走向床边。
握住她露在被子外面的冰凉的手,他手心里炙烫的温度一点点地流转到她的肌体。
“楚誉,求你,别死。”睡梦中,似乎是见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她蹙着眉头,语气很是惊惶。
“……我在这里。”柔声,他将她的手贴在自己的面上,目光温切,“我一直在这里。”
“楚誉——”却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他的声音,躺在床上的人,缓缓地睁开了那双深褐色的眸子。
才醒的时刻,她的瞳子里流转着清澈的光,像是柔和的溪风轻盈地吹过才出起柔草的草原,拂起花海里漫天的繁花。
“楚誉。”她似乎还没有完全地醒来,眸子里迷迷蒙蒙的雾气,下意识地抬手,直接勾住了他的脖子,贴在他的胸膛前,语调软软,“楚誉,你别走。”
“……”楚誉身子一怔,却是没有动作,只是任由她这般搂着自己,安静地看着现下猫般柔软的她。
“……我去外面看药。”言珣看着这一幕,起身,走向外处。
待着言珣走远,再闻不得显然的脚步声,卓言这才看向床榻边相拥着的两人,沉声,语调异常的低沉:“肖亦,你还是让她好生休息罢。她现下,意识只怕还是不曾清明。”
“……我知道。”肖亦颔首,看着怀里再度睡过去的人,轻声,动作轻柔地将她放回到床上,心地掖好被子。
“人若是太过沉浸于一个状态,沉溺于一个虚假的身份,”卓言冷眼看着这处的动静,“你说,会连情感都拟相么?”
“……你不必担心,卓言,”转过身,望入他的眸子,楚誉些微勾起唇角,面上淡然的神色,“我很清楚自己是谁,又是什么样的身份。”
“主子和我,从来都是不一样的,即便主子不在,我也不可能是他。”敛眸,他望出去,容色淡漠,“我永远不会是北云的帝王,我只是他的影子。”
“影子,都是在光下才会出现。”
桌上。
面前摆开了简单的五道菜色。
军中的炊事兵,最是有着将简单食材做出华美滋味的手艺。
一身素白的长衫,面上几乎看不出多少血色,陈容与执着筷子,漠然地欲要夹起前面盘子里的菜。
“你若是欢喜,便多吃些。”卓言将夹起的菜放入她的碗中,温声道。
“……”颔首,她轻声,“谢谢。”
她的眼睛——
越来越差了。
眼前的世界,雾气越来越浓,到了现下,已经,几乎都看不清面前的人形了。
能够感知到他们几个,完全是凭借着自己的嗅觉和听觉。
“两天了,还是攻不下么?”想及这些日,陈容与看向他们。
“夏安的人得到消息,西凉佑成帝会率领着黑旗军御驾亲征,这大大鼓舞了士气,所以,一直坚守,”言珣淡然开口道,“只怕,再几日的工夫,我们就会和西凉军在夏安此处决一死战了。”
“他们一定会输的。”她沉声,说得很是平静。
“何解?”卓言看向她,等待下文。
“一半的黑旗军,来当我们的十五万大军,只守不出,至多也不过算得彼此伯仲之间。”她轻声,“若是再考虑上其他的因素,我们的胜算并不。何况,有一个人,也一定会希望我们把佑成帝,留在夏安这座城里。”
“梁云。”楚誉抬眸,夹起一筷子菜,语气微沉。
立时领会了她的意思。
“这些日子,你就好生在此处休养,不要上战场去,”望着她,楚誉轻叹道,“你现下的情况,必须要注意调理。”
“我知道的,”陈容与些微颔首,“只是,梁褚赶到的那一日,必然要告诉我。”
“然。”点点头,楚誉给她再盛了一碗鸡汤,温声,“这汤原是用碎鸡骨和腌鸡吊出来的,滋补身体,还是要这个的。”
鸡汤,素来都是补气固元的食补之物。
“一会儿既是无事,”她自他的手里接过,沉声,“便一道,来复盘罢。”
“这些日子下来的同西凉的几场战,我们当好生再来看看,可有何许地方,还能改进的。”
“或者,若我们是西凉那些守城将领,面对我们的大军,又会何如选择,才能坚到后续援军而来。”
望向一处长桌上的沙盘,她些微勾唇。
安国。
六王子府。
外面重兵把守,彻底断绝了内里和外界的联系。
内间。
容微看着床上静静睡着毫无动静的人,面上平静一片。
转移了他身上的大部分毒素,然而,段谦却还是不曾醒来。
想及先时青医同她说的话,她轻轻叹了口气。
自己的医毒之体——
若是能让自己同他交换,便好了。
“宁姬,药好了。”正想着,身边,侍女的声音传来。
“素词,”看向自己到了安国后意外提拔起来的这个贴身侍女,容微面上难得地多了几分舒心的笑意,“现下,这府里,恐是也就只有你和她们几个还是真心愿意留在此处了。”
“宁姬这话便是折煞我等了,”素词有些怯怯地答话,连忙将手里的汤药盘子放下,端出那碗浓黑的汤药,恭敬递去。
看着面前的这个少女,几分打量,容微抬手,接过,些微垂着眸子,若有所思。
实在说来,素词的五官,并不算生得很美,但独独那双清亮明净的眸子,黑白分明,穿着身上这件月白色的长服,五官端秀,现下这般瞧着,倒是也出得了几分清秀佳人模样。
“素词——”吹了吹气,端着手里的汤药碗,容微轻声,“你今岁,也十八了罢?”
“承。”素词轻轻点头。
“你可有自己欢喜的人?”将一勺药送入段谦的口中,容微轻声问道。
“素词只想一生服侍在宁姬身边,其他的,并不多作念想。”素词的声音很柔很轻,现下这般的境地下,却依旧带着少女般的懵懂纯真。
“素词,现下都城泗京已是这般的混乱局面,各位王子都为着那个位子争执不休,连带着你也受累被困在这六王子府里。”容微继续道,“其实,若是你愿意,我无妨去求个人情,大可以将你同他们一道放出去,好生在外头过自己的日子。金银钱财上,我自是不会亏了你的。”
“还求宁姬千万不要放我出去!”闻言,素词却是立时半跪下来,垂着眸子,沉声道,“如今西凉黑旗军只攻泗京而来,都城内人心惶惶,去了外处,更是生乱,倒不如留在这处,纵是被重兵围着困着,到底,也不至于落了个惶恐无措。”
“……西凉的军队,却是这么快就要攻过来了么?”容微稍许敛眸,手中的动作也是下意识地一滞,定定望着段谦苍白过分的面容,轻声叹道,“罢了,既是如此,你便留在这王府里罢。”
“承!”得了应许,素词立时欢喜地起身,笑问道,“宁姬今日可要预备着何许菜色?”
“无妨,反正都是一般的,”容微淡淡道,“素词你去看着便是。”
“然。”素词点点头,转身,拿着托盘退下。
“……”脚步声逐渐远去。
容微稍许蹙眉,从床边起身,走到木架子前,拿下一把镶嵌着宝石的匕首。
熟稔地抽出锋刃——
“滴——”被划破的手指,伤口处源源不断地向外渗透着血珠,最终又滴落在浓黑的汤药里。
她的体质——
乃是极为罕见的医毒之体。
很的时候,在流芳廷里玩耍,她意外地被一条花色斑斓的蛇咬了一口。
她很害怕,一动也不敢动。
然而,在原地呆坐了半个时,她眼睁睁看着那条咬了自己的蛇倒在了地上,没了活息。
而自己,却并没有料想中应有的中毒反应。
这是她第一次察觉到自己身体的特别之处。
后来,她在暗中不断地试验,终于得出了结论——
不论是什么毒还是什么药,放在她身上,都是无用的。
而现在,在中了“淬血霜”这天下公认的至毒后,段谦还能坚持到现在,一是为着她过去了他身体里大部分的毒素,而他体内残留着的无法清除干净的余毒,则是靠着她的血,不断地拖延着寿余。
若非如此——
段谦断然撑不到现在。
放了足够量的血,混着原先的汤药,她重新走回到塌边,心地替他喂药。
一滴不剩。
“……”将碗放到桌上,来到书架前,在临窗的书案前坐下,她自一边的卷轴筒里抽出一张些微泛黄的宓妃纸,用镇纸压好四个角落,研开墨条,随手择了一支细毫笔,染上墨汁,提笔——
自她将那封信送出之日算起,按着时间来算,从西城关出发,若是要正面迎敌西凉——
西凉的黑旗军的前进速度绝对不可能这么快。
所以,这也就意味着——
西城侯带着的兵马,并没有从前处迎战,而是——
简单地画着安国、西凉、容国的地图,大致地推算起来,脑海里忽然划过一个念头,她整个人顿时一怔。
是了,即便是有了联姻又何如,现下段谦这般情况,能否醒来尚且是个未知数。安国重臣皆死,现下的局势,不过是一群人在内部混斗罢了,根本无心前处战事。
安国——
已然是俎上鱼肉。
侧首,望了一眼外处窗外的光景。
泗京地处偏北,寒冬自是也来得早的,虽不及帝京那般,但现下这般的时节,外处院子里的合罗,叶子也是悉数落尽了的。
颇有几分萧瑟意味。
是安国,还是容国?
她定定地坐在原处,一时间思绪交杂。
终于,也不知道坐了多许久,外处的天色都暗淡了几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起身,走到书架上,看着那个琉璃花樽,眸光微定。
似乎,她也不会有更好的选择了。
“咔——”搬开花樽,她轻轻叩击着墙面,终于,摸索到了一处,按下——
一声闷响后,房间里,赫然便出现了一道暗门。
沉着面容,提步,她走入其间。
“咔吱——”暗门被再度阖上。
室内恢复一片平静。
外处,红霞逐渐烧上天空。
红得似血。
这安国的天,分明,就是预备着要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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