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
北云大军,兵临夏安城下。
北云军队异常强悍的作风,接连屠城的威势之下,攻破墨当后,接下来的几座城池,守城将领在准备不足的情况下,和楚誉谈成了交涉,果断地不再选择反抗,而是干脆地投降。
对于这些投降的城池,先时一路杀红了眼的北云士兵,在楚誉的约束下,也确实地做到了对城内的百姓丝毫无犯。
杀人是要杀得干脆,但对于自己的承诺,也同样要做到。
接管过了这些城池的治理权,也一并都交由了北云军队里合适的随行的军师手中。楚誉等人亲自考量,任命了恰当的人选担当监察人选,又在当地简单利落地组织了一场类似于“人才选拔”性质的考试。凡是有觉着自身能力足以治理百姓的人,就一应都可以来参加选拔。而过了最后楚誉、卓言、陈容与三人面试的,便可直接上任。
军事上,为了避免另生后方不必要的事端,留守了适量的北云军队。城墙、城门等重要的守卫关口,都一应交到北云士兵手中。
于是,异常顺利的,从墨当前往夏安的路上,三座城池的守卫兵权都顺利地完成了交接。
是而,才能这般快地就赶到了夏安。
“将军,这北云大军——”城墙上,观星镜里,清晰能够看到远处那些密密麻麻向着夏安城而来的士兵,军师曹岩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我们的人已经快马加急,尽快传消息回都城明华了。”顾枫些微眯起眼睛,望着下处那惊人的军队数量,语气微寒,“从出发的日子来算,最多三日,定会有消息传来。”
“可是,他们的前进速度实在是太快了,”这些天也都听到了北云军队对于顽抗的城池的屠杀行为,曹岩咬牙,回首,望了一眼城内依旧繁华的模样,语气几分犹豫,“我们得到消息也已经晚了时候,现下若是正面对抗北云大军——”
“等黑旗军到了,我们还需要害怕么?”顾枫冷笑一声,看向他,“而且,你觉得,如果我们投降了,等到王上的黑旗军过来,重新夺回了城池,我和你,我们这些守城的军士将领,能有什么好下场?”
“百姓自然是无罪的,可我们这些守城的将士,却是定然难免一死。”顿了顿,重新看着灿烂阳光下尚是平静的远处,他的语气前所未有的沉重,“曹岩,我们若是守住了,待到支援大军赶来,在王上面前,就是有功之臣,可若是我们轻易就选择了弃战投降——”
“我们不是死在北云军队的手里,就是死在自己人的手里。”
“若是都不过一个死——”
“还不如和他们好生战上一回!”
顾枫眼神坚毅。
“……”曹岩却是没有答话,颔首,却似是在思量着什么。
“将军,我们的士兵都已经准备好了!”下处跑上来一个士兵,答话道。
“好!”顾枫声音洪亮,“让大家都做好准备,无论如何,都要撑住这三日!”
“承!”兵立时答话,然后快步跑了下去。
西凉。朝堂之上。
“陛下,北云此次来势汹汹,眼下已然攻打到了夏安,若是夏安失守,我西凉都城,可就实在是身处险境了。”广元伯从自己的位子上起来,沉声道,“我建议,立刻派余下的黑旗大军前往夏安,抵挡北云攻势。”
“北云大军一路来屠城无数,我西凉百姓死伤众多,此仇,断然不能不报!”另一个大臣也立刻起身附议。
“陛下,这回北云大军之所以能如此,一是为着得到了容国的兵器和后方支持。二来,北云容与帝亲自出征,据闻也是一直身先士卒,冲在队伍最前,大大鼓舞了士气。北云士兵兵力本就凶悍,如今再有容国国力之助,合如此两国之力,只恐,只派黑旗大军而去,仍是有所不足的。”田其也接着前面之人的发言继续道。
“哦?”看到他起来落音,梁褚些微挑眉,不置可否,“这余下的黑旗军,如今可都尽数交在田将军你手里,你这般说道,可是有何许想头?”
“我上请王命,望陛下随军出征,以鼓舞大军士气!”田其在战场上多年征战,说话时,每一个语音都像是带着满满的兵戈锋利意味。
“父王,此事事关重大,还望父王审慎思量。”闻言,梁云当即起身走出,在前处立住,颔首,抬手,毕恭毕敬地行完大礼,方沉声开口道,“君王亲征,素来都是至关事体。父王乃是我西凉帝王,虽是一身,却亦是负担着我西凉的一国之责,若是父王出得稍许差错,我西凉,又当何如自处?是而,儿臣望父王再三忖度。”
“云儿倒是有心了,”闻言,倒也没有直接表态,梁褚面上依旧是淡淡的,唇角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望着底下众多的臣子们,轻笑着开口道,“不知道,诸位却又是何许想的呢?”
“陛下,不如尽快传令,将我们在安国的北云部队给召回。”杨山皱着眉头,起身发言道,“一半数量的黑旗军,加上我西凉各城的其他兵力,臣不敢保证一定能与现下风头正盛的北云相较。但,若是全体黑旗军在,便可担保无虞。届时,只消派田将军带着黑旗军赶去支援便可,不必涉及陛下安危。”
“万万不可啊陛下,”立马对面就起来了又一个身影,连忙道,“如今安国前线传来捷报不断,安国当下内政混乱,大军无人指挥,正是我西凉一举吞并安国最好的时机。以当下的速度,至多七日,陈将军率领的我西凉军队,便可彻底攻破安国都城,届时,安国国都不存,王族覆灭,只消排遣我西凉官员前去治理,这安国百姓,自然便是我西凉子民。当下这般重要之际,如何能轻易班师回朝?”
“可若是我西凉国都守不得安宁了,纵是破了这安国国都,又有何许用处?!”杨山针锋相对,毫不客气地反驳道,“这样岂不是因失大?马明督的见解还当真是浅的很。”
“杨相此言差矣!”马呈眯着眼睛,不慌不忙地反驳,“我虽然只是一个的明督,比不得杨相这般地位尊贵,但,我也是同着在座的诸位一样,都是为了我西凉的来日着想的。夏安位置险要,这修筑的城墙之高之厚,也仅次于我都城明华,这一半的黑旗军,不必出战,只是守城之功,想来,还是不至于当不得的。”
“北云接连屠城,若是夏安守不住了,”杨山冷声道,“这罪责,难道是由马明督来担当么?”
“杨相这算是在咒诅我西凉不利么?”马呈冷冷笑了一声,本就是一张生得一张富态可掬的圆脸,可现下这般,倒是分明多了几分难言的煞气,“杨相纵是得着陛下的信任,这般说话,当着众位大家的面,可是也要当心几分啊。”
“马明督的话,本相就收下了。”杨山不置可否,冷声道。
“……”
朝堂上的诸人都陷入了沉默,安静地听着他们二人的对话。
杨山和马呈不合,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他们二人,不论是政治理念上还是别的什么方面,完完全全就是两般模样。几乎所有的大事上,他们都能吵得厉害。
久而久之,大家习惯了,也就不再多言,全当是休息一番自己的唇舌了。
“好了,这事孤自会多加考虑,今日无其他的事,便都推了罢。”摆了摆手,梁褚淡淡发话,起身,便径自离去。
“……臣等恭送陛下。”一众大臣都从自己的位子上起身,恭敬行毕大礼。
昭承殿。
“哦?御驾亲征?”闻言,梁筱手里的动作一滞,但随即就又很快恢复了自然,继续淡定悠然地拨着手里今年才上贡来的深秋寒橘。
“再过些日子,就是要十一月底了,”伸出手,一把将她搂入自己怀中,梁褚的语气间分明带上的笑意,“王姐今岁,可是想要何许礼物?”
“我想要的,你都给么?”轻笑着将手里剥好的一般橘子送至他唇畔,梁筱眼波流转,千般风情,妩媚动人。
对上她似笑非笑的眸子,梁褚不自觉地唇角勾起:“王姐这话说的,我什么时候,倒是不依着王姐你了?”
“你想要的,”手臂稍许收紧,将她愈发拉近自己的胸膛,他轻轻吐气,含笑道,“我都给。”
“就是你要这西凉的帝位,要我的命——”
“我也都照给不误。”
“我于这些可没有兴致,”稍许移开目光,继续淡然地剥着橘子,她将一瓣送入自己口中,轻声道,“这次北云军队来犯,消息我也都听说了,那些大臣们的反应,也都大同异。我只想问一句,你——”
“却是何如想的?”
望入他漆黑的眸子,她认真问道。
“我想去。”抬手,将她耳畔边的碎发理至耳后,望着她,梁褚轻声,面上却是分明挂着笑意。
“你不要命了?”梁筱的容色瞬间敛起,稍许蹙着眉头。
显然的忧色。
见状,他却是欢喜地笑了起来:“王姐心里,原来还是有我的?”
“我什么时候,心里是没有你的?”梁褚软软地瞪了他一眼,继续吃着手里的橘子,淡然道,“我不许你去。”
“不,”出乎她意料的,他这回,却是意外的固执,“王姐,我想去。”
“打仗不好玩。”她蹙眉,“他就是死在了战场上。”
“……”却不知是哪里触怒到了他,梁褚的容色不自觉地就冷了几分,连带着开口时的语气也是很不好的感觉,“王姐。,果然还是一直想着他么?”
“他都死了这许多年了,”梁筱却并不看他,依旧淡漠着眉眼,涂抹得妍丽的指甲,像是开放着的诱人花朵,“你和一个死人较什么劲?”
她的语气波澜不惊,似乎并不很是在意。
“嘶——”他扣着她的下颚,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地大了几分,她有些不满地抬眸看向他,“你个狼崽子,想要做什么?”
“王姐怎么会不明白我之所以想要上战场,究竟是为了什么。”他的目光愈发炽热,就像是一团愈见燃烧的火焰,随时都带着炙烫的温度,“当年的他,西凉万千少女心目中的英雄,身披战甲凯旋而归的模样——”
“想来,便是王姐你自己也不曾料想到,昔年自己随手救下的那个少年,会成长至那般的绝代模样罢?”
“你这是同他吃醋?”梁筱挑眉,好笑道。
“我一直记得,他的眉眼,同我相似得很呢。”梁褚的眸子却是愈见危险,“我昔年在安国为质的那段时日,就是他,陪在王姐身边的,不是么?”
“王姐,我——”胸膛里抑制着的那种感情,此刻,却似是终于要喷涌而出然而,定定地看着面前,自己身下这个含笑不言的她,他一怔,到底,还是恢复了先时那般漫不经心的随性模样,玩味笑道,“算了,反正他最后为国而死,也算是死得其所。”
“你真的要去前线?”梁筱定定看着他。
“是。”他语气坚定,不容置喙。
“……你不在的这些时日,这朝政上的事体,你都想好人了?”不置可否,她挑眉轻笑。
“云儿既然已是国子,右相又是他的岳父,自然,不会有大事的,”他语气沉静,垂下眸子,看着她,些微弯了唇角,“何况,不是还有你在么?”
“云子可是个和你一样的狼崽子,”她眸光潋滟,稍许笑起来便有着让人心醉神迷的魅力,“你倒是不怕,他在你外出之时,悄无声息便夺了你的位子?”
“所以,不是王姐你在么?”他轻笑一声,“我会把暗影交给你,有了他们在王姐手中,我便可无所忧虑了。”
“可若是——”她语气一凛,望入他的眸子深处,“你真的回不来了呢?”
“那就看王姐的意思,”轻声着,他从怀里暗处拿出一块暗沉沉的金属令牌,交到她的手中,“王姐觉着好的,我便也觉着好。”
“帝令?!”这回,看着手里的东西,梁筱第一次认真地变了脸色,起身,搭着他的肩,眸中光暗不明。
帝令,素来都是一国最为重要的传承物件。
帝王之位的顺利继承,必然也伴随着帝令的交接,梁褚他这是——
“我不准。”她扣住了他的手腕,垂着眸子,让人看不清她眸中的意味几何。
“什么?”他等待着她的下文。
“我不准你死。”抬眸,望入那双和自己生得几乎是一模一样的眼睛,她心下几分由衷生出的恍惚,语气却是格外的决绝,“我说了,不准你死。”
“没我的允许,你不可以死。”
“……王姐,你这回看我的担心,是认真的么?”望着她,他忽地轻轻笑了起来,抬手,抚上了她温热的面庞,眉心抵着她的额头,轻声,“王姐,我很开心。”
“……你杀了他,所以,也就只能由我,只能是我,来了结你,”她冷声,透骨的寒意,“这是,当初你同我说的。还记得么?”
“……”他的身形一滞,稍许歪开头,靠在她的肩头上,他笑得意味不明,“是了,我怎么能忘了呢,毕竟,那时候,可是我,亲口下令,让他这个西凉最负盛名的天源将军,就那样凄惨地死在了敌军的包围之中。”
“于是,也让我美丽的王姐——”
“才新婚三月,就没了丈夫。”
“……王姐啊,”抬起头,扣住她的下颚,定定地打量着面前的人,他的目光冷凝而寒凉,语气亦是透着分明的森寒意味,“你最知道的,我对你的心,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够比得上。”
“其实,那时候,你不管嫁给谁,我都会不高兴,但,如果他知趣一点的话,或许,我还不至于这么早地就动手料理了他。”
“但,你知道,是什么,让我下定了决心,要不惜代价,纵算是损失了一员大将,也要杀了他么?”
“……”梁筱看着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此时身上的冰凉气势,淡漠着面容,并不开口。
“你看,你都不会对我那么笑,”似是回想起了什么,他眼中的焦点逐渐飘远,“那一天,你带着他第一次进宫,我第一次,看见人前,你们那般亲昵地站在一起。”
“花树下,你身上落了满满一身樱色的花瓣,他替你取下了落在发上的花瓣,放在你的掌心,而你抬首,对他,笑得那么温柔天真——”
“王姐——”他的力道猛地加大。
瞬间吃痛,然而她依旧是沉静着眸子,并不喊痛,一双深色的眸子波澜无息。
“你那时候笑着的模样,你知道,我看了,有多羡慕他么?”他的眼神逐渐凶狠,似是带着要将一切吞噬殆尽的漩涡,“在他面前的你,永远都是那么光明的,好像,你从来不曾经历过那段黑暗一般。”
“明明,我们都是一道从深渊爬出来的人啊,只有一同经历过那些伤痛的我们,才是最应该在一起的。可是——”
“他却固执地要成为那道救赎你的光。”
“王姐,你若是也到了光里去,那我呢,你还会记得被留在黑暗中的我么?”
他忽地痴痴地笑了起来,语气越是愈发的阴冷发狠:“不可以,王姐,我绝对不允许,有人将你从我的身边带走。谁都不可以。”
“我可以允许你拥有众多的墨侍,因为我知道,你并不爱他们。只要你不爱他们,我都无所谓。”
“这个世界上,唯一配得上拥有你的爱的,如果有,就只可能是我。”
“别人,谁都不配。”
“……”梁筱静静看着他。
“王姐,那时候你从将军府里不顾一切地赶来,终于,在看到他的尸体,将死去的他抱在怀里,眼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的时候,我就知道,我的那个王姐,那个在黑暗中会恶劣玩弄人命并肆意大笑着的女孩,又回来了。”
“所以,王姐,我从来不曾后悔过自己昔年的抉择。”
“当初,他是死在了和北云决战的战场上。王姐,你说,这回——”
“我会不会和他一样,也一道死在北云军队的手中?”
他弯了眉眼,笑得异常的干净清澈,就像是,回到了昔年那个只会跟在她身后,糯糯喊着“王姐王姐”的男孩。
她忍不住几许恍惚。
是什么时候开始,她本该正常的人生——
一点点崩坏至此呢?
“王姐,”温柔地抚摸着她的面庞,他另一只手贴在她精致的锁骨上,细细地描摹着轮廓,温声,“所以,如果我死了,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一个会带着你往深渊里沉溺的人了。你就可以,自由地去寻找自己的光了。”
“我活着看不惯,但死了,我就不会介意了。”
“他是死了,但是我知道,在你的心里,从来都不曾忘记他,对么?”
“我真是蠢,一个活着的人,要何如同一个死去的人相较呢?”
“连比较的资格都没有。”
“王姐,你说,我死的时候,你会和那时候一样,也认真地为我哭一次么?”
他轻笑,语气格外的温柔。
像是一句玩笑话,但,又分明掺杂着几许伤悲。
“你只会死在我手里。”她沉声。
“我这样沾满了血腥秽恶的人,怎么配脏了王姐的手呢?”他微笑,抬手,从桌案上拿起一把梳子,轻声,“王姐,像时候一样,我再给你梳一次发罢?”
“……好。”她颔首。
“这把梳子,从我们的时候就在了呢,我一直好生留着它,”轻柔地顺着发梳下,他轻声,“就是为着有一日,能再这般替王姐梳发。”
“王姐,明日,我就会带着大军出发,前往夏安。”
“这里的一切,我就全部都留给你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心下几分不安。
他这般说着,却像是——
笃定了自己不会再回来一般。
“答应我,活着回来,凤卿。”
凤卿——
现下,只有她知道的,他的字。
“……”一愣,随即,他继续温柔地替她梳发,笑着道,“王姐,这还是从那以后,第一次这般唤我。”
“……我不想你死得太早。”她淡漠道。
“……好。”他笑笑,不置可否。
夕阳就要落了,外处,绯红的光带着几许凉意撒入殿内。
落在她席地的丝裙上。
似是染上了一重血。
深秋已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