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意识稍许回笼,他只觉得喉咙干哑得厉害,下意识地出声道。
一股清凉的气息靠近,将他轻柔地扶起,靠在自己怀里。
水,柔和,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度,丝绸般柔软地滑落喉间。
“好一点了么?”耳边一个似是陌生却又分明熟悉的声音。
他猛地回过神来,睁开眼睛——
楚誉——
不对,肖亦。他是肖亦。
试着从他的怀里挣脱开来,但身体却格外的虚弱,力道太轻,根本没有用。
于是依旧被他轻柔地搂在怀中。
“你现下怀孕了,”肖亦松开手,从旁边拿过一个柔软的丝垫,靠在她的后处,,“当是要注意些的。”
!!!
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将她此刻无措的神情尽都收入眼底,肖亦轻叹了口气,但依旧尽可能地放软语调:“现下,你腹中的,可就是主子唯一的血脉了。禧主子那里,我尚未着人去通知。我打算,还是尽可能地询问你的意见。”
“这个孩子——”
“你愿意留下他么?”他的眼神很是清澈,但,灯火下,他眼睛中异样的神采,让人却不知是那分明跳跃着的烛火的光焰,还是为着眸中那意味不清的心绪。
“北云,需要一个王子,或者,一个帝子,乃至,国子。”肖亦看着她,沉声,语气格外的认真,“陈容与,先时我就能隐隐地觉察到,主子他对你的心思,同别人是不一样的。”
“如今他已然不在,他的这个孩子——”
“就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可能留下来的血脉了。”
“你,愿意么?”
“……”久久地沉默着,陈容与疲惫地合上眸子,靠着后处的软枕,终于,轻声开口,“我带去的那些人——”
“除了回来报信的,其余的,还有活着回来的么?”
“……”肖亦垂下眸子,握住她此刻冰凉得几分不真实的手,轻声,“你会服下那样的药物,就应该很清楚,当时那样的情况——”
“你能活下来,已经是一个奇迹了。”
“这样么?”她似是几分自嘲,些许苦涩地勾起唇角。
“你还记得,你杀了多少西凉士兵么?”肖亦抬眸,看向她。
“我们发现你的时候,你身上的那件黑色的衣服,已经全部都被血给浸透了,”他叹了口气,“我真是没想到,你发起疯来,居然能这么不要命。那种药丸的功效,你是真的不打算自己活着回来么?”
“杨直,他的妻子,还有那个尚未出世的孩子,在家里等着他,”陈容与深深吸了口气,眉头却是显然地蹙了起来,手指紧紧攥着被角,终于,她语气忍不住哽咽起来,清晰可闻的抽泣声,“可我——”
“却亲眼看着他替我挡了那些箭,死在了我面前。”
说着,泪水不受控制地从眼眶中上涌,她涩声:“肖亦,你知道么,我第一次,是楚誉。我看着他为了救我,选择了牺牲自己。”
“这回,是第二次。”
“又是因为我,死了一个本该幸福的人。”
“肖亦——”她低下头,将自己埋在被子里,低低地抽泣起来,“我真的,再也承受不住了。”
“那个时候,看着杨直在我面前一点点地断气,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就什么都想不得了,我将那五颗药丸都一次性吃了下去——”
“却没想到,我居然,还能活着。”睁开眼睛,她的眼前一片迷蒙的水雾。
“青医说,你的身体极致阴寒,所以才能中和掉那一部分本该导致气血彻底逆行的药物副作用。”肖亦拿出一块雪白的丝帕,递过去,放入她手中,声音微凝,“而且,你的身体,因为怀孕的缘故——”
“孩子——”似乎终于才又想起来自己腹中有着一个崭新的不知名的生命,喃喃着,陈容与下意识地将手放到了自己的腹上,垂着眸子,却不知是在思虑着些什么。
良久,却不知道她到底怎生思虑,终于,她启唇,抬眸,对上肖亦的眸子,似是想说什么,但最终却又沉默下来。
“我知道,这个时候,以你的身份,并不适合诞下这个孩子,”肖亦顺着看向她现下尚平坦的腹,轻声,“容澈若是知晓,你容国右相的身份——”
“可,这个孩子,是楚誉唯一的孩子了。”
“陈容与,你真的,确定么?”肖亦叹了口气,直直地望入她的眸子。
“目前为止,多少人知道了我的真实情况?”像是被“容澈”这个名字所惊醒,长长吐出一口气,合上眸子,再度睁开的那一瞬间,她的目光就立时恢复了素日的淡然沉静。
她,还是那个容国右相,陈容与。
“该知道的人,知道。不该知道的人,自然也不会知晓。”肖亦沉声答言。
立时便明白了他话语间的意思,陈容与些微敛眸,声音极低:“这么说,他们几个,都是知道的了。”
顿了顿,抬首,她继续道:“西凉那处,可是退兵了?”
“陈昱带着西凉最开始的黑旗军主力撤退了,具体路线尚且不是很分明,至于赶来支援的那支西凉军队——”
“全歼。”
“我们的军队,也都已经到了,”望向他,肖亦又给她倒了杯水,继续回答她的问题,“你睡了足足一日。”
“北云南境的叛乱已经彻底镇压住了么?”陈容与不置可否,沉声发问。
“南境已经彻底收归了,明予率领的容国队伍,很快就会跟着大部队一起到达敛明关。”肖亦将温热的杯子递入她泛凉的手中,淡然地说着接下来的布置,“之后,大军就会继续北上,一直打到中门关,全部收复我北云国土。”
“不,继续打下去,”些微抿了口水,她垂着眸子,若有所思,“若是我猜测的不错,这回我们之所以能这般成功——”
“西凉内部的纷争,只怕,比我们所以为的,更要纷繁上许多。”
“陈昱,”唇角些微地勾起,几分危险不明的意味,她轻声,似叹,“他的身份,或也很是有趣呢。”
“你的意思,西凉佑成帝和大王子之间存在不和?”敏锐地反应过来她的意思,楚誉稍许蹙起眉头。
“陈昱平白送给我这样一场胜利,西凉大败,你觉得,西凉朝廷之上,当会何如?”陈容与看向他,等待着他的回答。
“自然是有功则赏,有罪当罚。”楚誉沉然。
“这次死的将领,只怕,都是佑成帝的心腹人物。”她轻声,“陈昱不过是军中的二号人物,又不曾真正地上到最前线战场作战,借着这次转移大军的机会,还可以将罪责一道全部推到死人身上。毕竟,人都死了,也反驳不了他所说的话,全都是看陈昱他一张嘴怎生说道罢了。”
“再加上,他也算是保全了西凉大军最精锐部队,黑旗军的整体实力,使之不曾收到太大的创伤。”她捧着手里的杯盏,淡漠道,“就算是回去得了罪责,也不会太过严厉。”
“陈昱,想来,或是梁云的人。”
“这些消息,以你如今的身子,现下还是不要操心过分了,”肖亦面上现出几分关切之色,“这些,我自是会着北云安置在西凉宫廷里的影子进行调查汇报。”
“只怕,是秘辛。”却不知是不是为着知晓了自己现下的情况,才醒来,也不过说了几句话,她就觉着身子一阵疲乏,昏昏欲睡。
“罢了,你且先好生休憩着罢,”肖亦立刻扶着她躺下,温声,“待你精神养好了,再论。”
“如此,也好。”陈容与点点头,撤去了身后软垫,躺下,不多久,便沉沉入了睡梦。
“……”定定地看着她恬静的睡颜,肖亦轻叹一声,放轻了步子声,走出了营帐。
“……”闻着脚步声最终不见,陈容与睁开眼睛。
一双眸子,浮光不明。
这个孩子——
容澈——
她阖上眸子,不自觉地皱起眉头。
她并没有和楚誉做过,自然,也不可能怀有他的孩子。那一晚——
可是,以她这般的体质,怎么会——
为什么,这天道,是故意捉弄她么?
这个孩子,其实,以他的身份,于情于理,她都并不该留的。
但,肖亦的话,却又分明地回响在耳畔。
楚誉的孩子。
他们,都是这般以为的么?
不过想想也是,从时间线上去推,那时候的她,自然,唯一有可能的,就只有楚誉。
既然,他们以为这是楚誉的孩子——
一个贯有楚誉之名血脉的孩子——
“……”心下异常的烦躁。
“陈容与,忘记我。”
忽然的,脑海里,坠入岩浆前的那一刻,他的口型,再度清晰地浮现出来。
这个孩子——
她忍不住伸出手,轻轻地贴在腹上。
真的,现在,她的身体里,有着一个全新的生命么?
另一处营帐。
“怎生?”看到楚誉走进,卓言下意识地望向他,“可是她醒了?”
“虽是已经醒了,但身体还是为着药力的副作用,很是虚弱,才说了会儿话,如今再是睡下了。”楚誉走到沙盘前,于一处位子上坐下,拿起手里各州信子传来的文书奏疏,翻开其中一本,沉声道,“明日待她醒来,想是便可精神大好了。”
“既是她现下已经安然无恙,”言珣放下手里的折子,望向对面这两人,语气微沉,“怎生,楚誉,你就不欲同我们说些什么么?”
“你们会告诉他么?”楚誉抬眸,对上他的视线,一道的,还有旁处左昀的目光,些微勾起唇角,本就生得风流的桃花眼,稍微挑起,更是多了说不分明的意味,面上这般似笑非笑的神情,委实让人心下忍不住一跳。
这句问话中的“他”。
彼此心知肚明。
容澈。
毕竟,陈容与如今是容国炙手可热,在容澈前最为得着器重的臣子,若是此时曝光了身份——
“那,这个孩子,她打算留下么?”左昀一双眸子沉静地望入楚誉的眼底。
“我不知道。”他低下头,看向手里的折子,沉声,“这一切,我都不会强迫她做选择,但,我想——”
从笔架上取下一支纤细狼毫,沾染开墨汁,他对上左昀视线:“若是她做出了那个选择,你,我,我们都会选择尊重她的决定。”
“对么,左昀?”
“我自是会尊重她的选择,”分明地看着,却也不知是从他的眸中得到了何许的验证,左昀低下头,沉声低低道,“我相信,她的选择,自然都有她的道理。”
“其实我倒是希望你们能在容澈面前告知这一切,”似是想及了什么,楚誉忽地勾唇,轻笑道,“如此,我就有正经理由去迎娶她作为我北云的帝后了。”
“帝后?”先时一直沉默着没有发话的成洛初,这下却是忽地冷笑起来,望着楚誉,眸中神色很是晦涩难明,“一国帝后,这位置,你若是现下说笑着也就罢了。容与,现下至少还是我容国正经册封了的右相。怎生,你这是欲要学着容澈,不打算再纳后妃么?且不说旁的,只是一点,你的母后可会允准?你的臣子,也会同意么?”
“如今北云、容国两国结盟,我能迎娶容国贵姬,岂不是全了你们的意思?”闻言,楚誉也些微眯起眼睛,毫不客气地针锋相对,冷声道,“何况,容与的才智能力,也是着实当得起这北云帝后的位置。来日,若是如此,这百年之内,我北云可立下盟约,断不会进犯容国分毫。”
“容与给了你们北云,到底得着好处的是哪方,你当我的眼睛是瞎了的么?”成洛初怒极反笑,“若是容与入了你们北云宫廷,且不论她是否真的能以外来他国的身份成为帝后,单是她的才干能力,我容国右相,你且以为是说笑着的么?”
“成洛初,那你欲要何如?”楚誉淡漠一笑,不置可否,“你现下,这算是恼羞成怒?”
“楚誉,别以为你现下是一国帝王我就不会同你置气,”成洛初目光泛凉,像是平静的海面,此刻上空正笼罩着浓密的黑云,预备着下一刻随时的暴雨降落,“若是这要论着事体来较——”
“算着日程,明日,明予所率领的队伍也就要到了,”卓言轻声发话道,“他那处,你们打算何如?”
“明予他也不知道么?”马上捕捉到他话里的这个信息点,成洛初看向他,目光微凝,“所以,最开始,知道她真实身份的,就只有你们二人?”
“我父母与他家是故交,”卓言对上他的视线,沉声答言,“那时就是为着他家忽然的灾祸,我方奉着父母之命前去探视。我知晓,确实是从一开始。”
成洛初目光转移向楚誉。
“妄你在女人丛中待了这些年,”楚誉淡漠瞥了他一眼,随即就低下头去处理公文军情,“怎生,自己错过了,还要迁怒于我身上么?”
“……”成洛初深吸一口气,手指紧紧地扣着桌沿,似是在竭力克制着自己现下心头的怒气。
“楚誉,我有话同你说,一道出去走走么?”卓言忽地起身,从容道,“到底,今夜月色不错。”
“……”对视上他的眼睛,楚誉稍微提了唇角,起身,放下了手里的奏疏,轻笑起来,“好啊。”
言珣望了一眼旁处的成洛初,微不可察地蹙起了眉头,轻叹一声:“左昀,洛初,我们也一道外出,去城内走走罢。”
“……然。”左昀轻轻颔首。
“好啊。”成洛初看着两人走出的身影,咬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