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凉大营。
“主将,所以,这回,我们可要出击?”收到北云那处的消息,营帐内,人高马大的孙将军看向他,“北云既然如此——”
“这回率领援军来的人是谁?”陈昱却是淡定地沾着,漫不经心地看着面前的沙盘,淡淡问道。
“这次王上选派的,乃是贺江。”身边,一身不曾着了军装,倒是显然几分文人气质的男子咳嗽几声,轻声开口答言道。
“身体又不好了?”心知肚明现下他的身体情况,陈昱淡淡瞥了他一眼,面上并不显多少关切之色,却无端地就让人觉察到他无声的切怀。
“贺江乃是坚定的陛下那方的人,”男子忍不住又咳嗽了几声,面上因着这般倒是泛上了几分血气的红晕,“此行来,若是不出意外,想来,你这主将的位置,就是要再交到他手里的。”
“贺江为人虽是有几分手段,但并不好相处,”他看向陈昱,眸中一片暗色,“你可预备何如?”
“苏清,”陈昱拿着手里象征北云一方的旗子,忽地勾起了唇角,语气几分玩味,“你说,这次若是我西凉大胜,当何如?”
“闫端乃是为国而死,自是死后哀荣不尽。”苏清些微垂着眸子,轻声道,“而贺江,作为主将,担了最大的功劳,自是风光。”
“那么——”刻意地延长了语音调子,陈昱面色微郁,一双眸子在灯火下似是跳跃着不明的光亮,“若是,我西凉大败呢?”
“怎会,这次大战,陛下乃是分明下了狠心,定要将北云一举攻破——”苏清下意识地答话,随即,却似是忽然间想到了什么,他瞳孔不可抑制地稍许扩张,语调中显见的颤抖,“你是要——”
“苏清,你我都是大殿下的人,而大殿下对于陛下的心思——”陈昱唇角危险的弧度勾起,“你应当明晓。”
“……”沉默着,苏清不再答话了,只是一双眸子定定看着他,几分深幽不明。
“这般,对我们而言,是最好的,”陈昱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面,“殿下已经传消息来了。”
“怎生说道?”他咳嗽几声,断续问道。
“殿下已经同右相家的贵姬在王城完婚了,”陈昱望着外处,若有所思,语气定定,“他给我的消息,你自己看。”
说着,他递过去一封书信。
分明只是打开信封这般容易的事体,他却也做得有些勉力,抽出信纸,在灯火下,静静看去——
“……”
“怎生,殿下这意思,你可明白了么?”陈昱挑眉,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反正,这回我也就算是个次要的位置,就算是要责罚,前有闫端这般的罪人,后处,自然还有一个自送性命来的贺江,何况,尚且再有殿下在朝中为我作保,你觉着,便是此战败了,又能何如?”
“不过是将陛下手下的这些人,给折了几个罢了。”
他的语气寒凉,听不出半分温度。
“而且——”
“安国?”苏清看完了全部的内容,稍许蹙起眉头,不解地看向他。
“苏清,且等着看罢,”陈昱垂着眼皮,轻笑一声,“很快,这场战火,就要在各国都烧起来了。”
“彼时,这北云,就不是我们需要关心的了。”顿了顿,他些微叹道,“安国那处若是要打起来——”
“可就容易多了。”
“你说呢,苏清?”
他一双含笑的眸子,似是闪动着潋滟的波光,撞碎了一处,却是看不分明。
苏清深吸一口气,整理好心绪,将手里的信纸重新塞回去,细致封好,沉声:“我明晓了。”
“传令下去,让将士们做好准备,回撤,准备,前往安国。”陈昱看向旁处自己的心腹,淡然发令,“按照先时的计划,准备好。”
“承。”孙将军颔首领命,转身出去传话。
“要做得这般狠绝么?”有些不忍,苏清看向陈昱,“他们——”
“西凉影子,从来都是最好用的武器,”不置可否,陈昱低低笑了一声,“既然是陛下的影子背叛了主人,那么,自也同我们不相干。这次战局的失利,背锅的,总不会是我们。”
“人总是习惯性地以为,抓住了一个犯人后,余下的就都不存在了,”他眸光微沉,似笑非笑,“尤其是——”
“这个影子,还花费了他们这般久的气力,自然更加不会怀疑。”
“不过,她说的确实也都没有错,贺江,确实会在这几日抵达。”陈昱从他手里接过那封信,放到明烛上,点燃,一点点地看着纸张卷皱着化作黑灰,眸中映出灯火跳跃的火苗,“我不让我们的人提前下手阻止,是因为,我也需要这个借着这个机会,好好地替殿下理一理朝中的势力。”
“至于这陈容与——”
“既然是他杀了闫端,自然,该还的,他一分都不能少的。”
“且就送他一道去好了。”
“这般,想来也是不错。”
他幽幽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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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划行动当日。
夜色一点点被日光所驱赶,天边现出几分光亮。
北云军队,整装待发。
敛明关外。
西凉大军也是黑压压的一片,整齐以待。
另一侧。
“陈将军这腰肢,可真是细啊。”匆匆赶路途中,杨直看着前边这一身黑服打扮,行装异常轻便的陈容与,忍不住由衷感叹道,“这我见过的女人家——”
“都没有她这般,好看的。”
为着今日在丛林间方便行动,陈容与所率领的这支队伍,个个都是精兵,同样的,也都是简单方便的行装。
陈容与先时多穿着盔甲等物,自是轻易看不出身形的,可今日这般穿着,本就纤细的身材,这下就愈发显得分明。
“噗,”旁边,一道紧密随行在他身边的容国精兵忍不住笑了起来,强忍着笑开口道,“杨将军,咱们安城将军的美貌,那可是六军皆知的,你现下才反应过来,是不是太晚了一点?”
“猴子哥,你还是心点你的嘴吧,”旁边一个人忍不住道,同时心翼翼地打量着前处陈容与的身形,“要是一会儿将军听到,真的发火了——”
“这么多工夫说话,一会儿倒是注意点,莫要丢了自己的性命。”前处,陈容与的身形未停,却是冷冷地说了一句。
“……”几人这下立时都闭上了嘴,不再多言。
要绕开西凉哨兵布置着的地点,穿过这片山林到达后方,着实不是一件容易事,若是不熟悉地形,很容易就会在山间迷了路。
一行人一面要注意自己动作不能过大惊动外处,一面还要跟上速度,尽快前往目的地。
三千精兵,足半日的工夫,终于,顶着满头大汗,绕开原先封锁位置,抵达了碧松山谷,西凉大营驻扎地方。
距离下处营地保持着合适的距离,山坡上,三千人停住,隐匿在山林中,开始一个个按照先时预备的计划拿东西,准备一会儿的行动。
“……有点不太对。”拿出观星镜,简单看了一眼下处的光景,陈容与忽地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杨直不解地看向他,指着下处的西凉大营,“现下大部分都出去正面迎战了,人少,不是正好下手么?”
“不,不是这个缘故。”陈容与放下手里的观星镜,紧锁着眉头,“我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
“什么?”杨直是个性子直的,径直拿过他手里的观星镜,望向下处。
很寻常,看不到多少人。
“没什么问题啊?”他疑惑。
“不,”忽然,陈容与猛地提高了声音,“起身,全部都离开!”
“嘭——”忽地,身后不远处,传来了惊天动地的一声响。
先时还覆盖着树林的地方,现下,却是被炸得一片光秃。
躲闪不及,几具他们人的尸体就倒在那里。
清晰可见。
“你什么时候察觉到的?”抬首,上方,一个眉目清秀的那人微笑看着他,饶有兴味,“我还以为你会等到下去了阵地中才注意到不对。”
“声音和气息,”陈容与定定地对上他的眸子,同时不动声色地后退,沉声道,“就算是出去打仗的军营,声音也不会这般寂静。”
“很显然,会这样,要么说明营地里没有人,要么——”
“都隐藏起了人,等待着猎物的到来。”
“聪明的人,我喜欢,只可惜,你和我是敌人。”陈昱不无遗憾地轻笑起来,同时挥了挥手。
他身边站着的男子立刻吹响了手里的长号。
于是,整片碧松山谷里,都清晰可闻地回荡起了长号尖利刺耳的声音。
几乎是一瞬间,先时还平静一片的山头,高处的山脊位置,密密麻麻的人。
每个人的手里都拿着□□。
“……”陈容与迅速地扫视了一圈周围,面色一点点地冷了下来。
很明显,就现在这里出现的人数,绝对——
他们这是被围攻了。
“北云里面还有你们的人?”陈容与望向对面的陈昱。
“别担心,虽然我知晓你们的计划,但,除了你们这一路的人,其他的,我都是按着你们的心意来的,”陈昱轻笑起来,半点看不出杀气,倒像是随便下来散步似的悠然,“我想要你的性命。”
“仅此而已。”
“所以,你就是陈昱了。”陈述句,不是疑问语气。
“如你所见。”大局在控,这片山谷里,此刻所有的情况,都尽数掌控在他的手里,陈昱微一挑眉,“只要我一下令,你和你身后的这些士兵,都难逃一死。”
“我忽然发现,”似是注意到了什么,陈容与忽地沉声道,“你和被我杀了的那个闫端——”
“眉眼上倒是有着几分相似。”
“……”陈昱的面色顿时沉了下来,冷声道,“我说过,我喜欢聪明的人,可,太过聪明的——”
“我就不喜欢了。”
放下手的那一刻,漫天的箭雨,疯狂地向着他们所在的位置落下。
“逃,往下处水源河边逃出去!”陈容与对着身边的人大吼,“借着树木,潜入到水里!”
但是根本就来不及,众人一时间都下意识地用剑身格挡开飞来的无数箭矢。
“噗——”“呲——”
箭矢入体的声音。
一堆人马上倒了下来。
不知道是不是为着被眼下的一幕给激起了骨子里的血气,北云的士兵们并没有往下逃,而是顶着死去人的尸体,迅速地往上冲。
鱼死破。
“和他们拼了!”飞快地舞动着手里的剑,杨直大吼一声,不要命地往上冲。
“不行,必须要有一个人回到敛明关内汇报消息,带人过来救援!”陈容与立刻冲到他身边,替他护住后背部分,手里剑光闪烁,飞快地打断箭身,同时平复下心绪,尽可能地沉静道,“他们显然是早有准备,就等着我们自投罗,如果没有人出去找援军,我们在这里所有的人,都必死无疑!”
“老子绝对不会逃!”杨直扯着嗓子道,“我就算是死,也绝对不逃!”
“猴子!”陈容与看向旁边也在勉力支撑着的一个人,沉声下令道,“你腿脚快,赶紧回去汇报消息!”
“将军!”猴子同样大声回答道,“现下这样,我很难下去!”
“我护住你下去!”陈容与目光坚毅,“你尽快往下跑!”
说着,陈容与马上移动,来到他身边,往他的手心里递了一颗药丸:“吃下它,就算你受了伤,也不会很大程度上感受到,你的体力各方面都会达到巅峰值。”
同时,也不知道往自己嘴里塞了一颗什么东西,他转过身,护住他的后背,咬着牙关道:“快!下去!”
“承!”眼睛一瞬间酸涩,连滚带爬的,猴子飞快地往下跑去。
“想要我的性命么?”不知道是不是为着他放下咽下的那颗药丸,陈容与的瞳子中升腾起的危险的杀气,眼瞳深处如潮水般涌上的血色。
“我倒要看看,到底,你们西凉,有没有这个本事!”
腾身而上,他的速度在瞬间快得惊人,甚至无法让人用肉眼捕捉到。
望着下处他的身形,陈昱的眼瞳一瞬间收缩。
几乎是下意识的,心下的危机感让他立刻转身离开,同时沉声下令:“不论如何,一定,杀掉他!”
敛明关。
“什么?!”闻得来人的消息,卓言几乎是一瞬间拍桌而起。
“这么看来,西凉的那些正面军,也就是和我们佯装攻打罢了,”成洛初锁起眉头,马上看向卓言,“我们得马上带人前去救援!”
“你留在这里,我带人出关,”成洛初凝声,声音冷得寒凉,“我马上联系我们的主力军队,让他们转向进入碧松山谷,赶去支援。”
“卓言,”立刻再在外面穿上一件护甲,他掀起帐帘,顿住脚步,回首,沉声,“你必须要守在这里。”
“容与,”他素来玩世不恭,现下的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认真,“我一定会将他带回来。”
不论是死的,还是活的。
而且,就现下的情势来看——
很有可能,带回来的,是死人。
提步,他放下帘帐,转身快步离去。
“……”手忍不住地攥紧成拳,卓言看着他离去的身影,眸中目光幽深。
“容与……”他喃喃。
“你一定——”
“要活着回来。”
西凉的主力军队,和北云大军边打边撤,双方都是装个模样,倒是最后一转眼就给跑了。
双方都没有多少大损失。
而赶到的西凉后续援军,倒是被言珣、左昀、夏光等人率领着第二军给灭了个彻底。
待到成洛初带着人和他们汇合后,简单几句话,几人立刻明白了情况,三路人马迅速马不停蹄地赶往碧松山谷。
进入山谷,看到被荒弃了的营地的那一刻,所有人,进入这里的所有人——
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空气中弥漫开的浓郁的血腥味。
山坡上,营地中,倒在地上的尸体,看他们身上的打扮,有西凉的,也有北云的,还有容国的。
满地的尸体。
汩汩的鲜血流出,有的尸体倒在旁处流经的河流中,就这样渗入其中,染作一片淡红的水色。
即便不需要言语,只看面前的景象,也能够想到这里到底是经历了怎样的血色屠杀。
“容与!”一众倒地的尸体中,言珣急切地看向周围,大声呼唤着他的名字。
不知道是不是为着这声呼唤,树林中,跌跌撞撞地,走出一个身影。
楚誉、言珣、左昀、成洛初等人看到,立刻快步上去。
整个人的重力都压在剑上,他似乎终于支持不住,剑身入地,腿一软,直接就半跪在了地面上。
在他三步前的距离,几人一时间都停住了脚步。
那周身浓烈的煞气——
让人压抑得喘不上气来。
身上密密麻麻的伤口,有的似乎是剑刺杀的,有的是刀砍的,还有的是箭矢划过的血痕,他出发时身上那一袭黑色长服,现下,却是浸透了血的颜色。
那双素来清明澄澈的眸子,此刻,却是染上了浓浓的杀意,似乎那墨色的瞳子,都藏着深涌出来的暗色鲜血。
视线没有焦距,一片空白。
言珣试着上前一步。
“唰——”几乎是同时,原本跪着的人忽地起身,再抽出了剑,直直地对准了面前的人,语气冰冷,“拦我者,死。”
现下的他,这是已经完全没有意识,只是保留着身体的战斗记忆罢了。
“容与,我是言珣。”定定地看着他,言珣轻声,几分颤抖。
“言——珣——”有些茫然地念着他的名字,陈容与瞳子中忽地一闪,像是被压抑着的海面忽然间暗流涌动,预备着掀起惊人的波澜,“言珣……”
他逐渐放下了举着剑的手。
“已经,都没事了。”见他这般,言珣试着再上前了一步,轻声道。
“所以,都已经死了么?”很轻很轻的声音,他的嗓子似是被灼烧过一般,嘶哑得可怕。
“嘭——”不知道是不是为着他的这一句“没事”,他终于眼睛一合,直接地倒了下去。
“容与!”“……”
耳边似乎,很多人的声音。
药物的效力一旦退下,反噬就迅速地上来,身体前所未有的难受,像是被火灼烧着似的,可下一刻,整个人又都像是被浸没在千年的寒冰泉中,冻得毫无知觉。
太累了,就这样——
睡过去罢。
世界一片岑寂黑暗。
敛明关,中心营帐,软塌上。
“什么?!”不可置信地听着这个敛明城内最有名望的老青医的诊断结果,成洛初觉得自己的世界有些崩塌,“不是,您再好生看看?!这么大的事,您一把年纪,就别捉弄我们了!”
“是真的,老夫这么多年,这种事怎生会断错。”这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几分不满地皱眉道,看了看床榻上人过分苍白的面色,有忍不住摇了摇头,轻叹道,“不过这个姑娘的脉象实在是殊奇得很,若不是为着这有孕的脉象,寻常断脉,着实是要看不出的。”
“不过,这姑娘家的,怎生能服用那般烈性的药物?!”说着,他捋着胡须,又道,“体质极度阴寒,本是不适合有孕的,还这般激烈动作,现下没有流产,老夫都要感慨一句。可见这腹中的孩子,体质着实是异常顽强啊。”
“段青医,这消息,还请您千万守住。”楚誉看向他,沉声,同时看向左昀,“你且陪着一道去抓药。”
“这个自然。”段老点点头,拿着医箱起身,往外走。
左昀也没有多言,只是沉默着跟在老者身后走了出去。
帐内顿时一片死寂。
彼此沉默。
“你陪在她身边最久,早就知晓?”言珣看向卓言,随即又看向楚誉,“你又是——”
卓言敛着眸子,望着榻上皱着眉头安睡中的人,轻声开口:“她当时那般的情况,若是不扮作男身,支持不住。”
“容与是女子,现下还有了身孕——”成洛初看着床上之人,神色复杂,随即又看向楚誉,“那,这孩子的父亲,是你?”
“……”卓言沉默,却是没有回答。
言珣也是神色不明地垂着眸子。
“……”楚誉静静地坐在一边,眸光些微地亮起。
几人心下各有思量。
从段老给出的诊脉结果,就怀孕的时间看来——
彼时她在北云,随着楚誉一道外出私访。
陈容与腹中的这个孩子,就只可能,是楚誉的。
肖亦垂下眼皮。
若是如此,也就是说——
她怀着的,就是楚誉唯一的正统血脉。
这个孩子——
就是来日北云的王。
主子——
他无力地合上眼睛。
你总算,还是给这北云,留了最后的子裔。
这最后的,一点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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