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凉营地,碧松山谷。
中间最大的营帐内。
“闫将军身死,头颅可带回了?”听着下面人的汇报,陈昱淡然问道,面上丝毫不现何许悲痛神色,却也并未看出几分欢喜模样,语气死水般波澜不兴。
“头颅尚且在北云军队手中,大军仓皇回来,并未来得及注意此事。”那人沉声答道。
“知道了,下去,”陈昱淡淡瞥了他一眼,随即转回目光,继续放在自己面前的沙盘地图之上,“今日北云军中的信鸽可有按时抵达?”
“已经到了,只是较着往日略迟了片刻。我们的人说是因为今日大胜,所以北云军中盛宴,人员繁杂,一时间不便换了内容,故而来迟。”
“嗯,继续发消息回去。”也没有多想,陈昱只是点点头,便不再多言。
“承。”那人转身,恭敬退下。
现下,这营帐中,就只余了他一人而已。
“闫端,”忽地,他出声,似是几分感叹,眸中些微光亮,幽微不明,“想来,这便是天意了,连神都选择站在我这处,你又何如能胜呢?”
走到一边,拿出一坛酒,满满斟了一大碗,他喝了一口,余下的,却是倾覆了碗身,任其顺着重力流泻到地面之上。
西凉风俗,但凡是死去之人,都当以这般礼节予以送灵。
一碗酒,此生缘数便尽,来生——
再待相会日。
“你既然固执地选择站在陛下一方而不是殿下之列,你我不容,也是常情。”他轻声,继续幽幽道,“不过,刨除各人立场不言,你争战沙场多年,也称得上是一位英雄,这碗酒,我且敬你的。”
再是倒了一碗,这回的,全数倒尽,地面上洒落开醇酒芬芳甘冽的香气。
最后一碗倒出,坛中一滴不剩。
喉结耸动,这一碗,他尽数一口饮落。
然而,在西凉的风俗中,唯有亲子,才有资格喝下那第三碗酒。
“啪——”空碗直直地摔落在地面上,碎成七零八落的残片。
“闫端,这大将军的位置,今后,便是我替你坐了。”灯火下,陈昱漆黑的瞳中跳跃着烛火的光明,让人几分恍然,他开口,字字说得极为平静,但却又分明带着杀伐果断之意,“容国军队,右相,陈容与。”
“我倒是期待,你又能何如。”
“父亲,想必,至死,你也没有想起过我和我的母亲。”
“不过,即便如此,你的这份仇,我依旧,会替你报了的。”
敛眸,他目光幽深。
敛明关内。
“怎么样,有动静么?”营帐里,陈容与看向急匆匆进来汇报消息的人。
周围,一道在营帐内的几人也都立时竖起了耳朵。
“因为那处对面就是永盛酒馆,那家人基本上都在那处做活。永盛酒馆在当地很有名声,平时进出酒馆买酒的当地人就极多,士兵们闲暇时也都会去那里喝些酒,一时间排查起来还有些难度。”来报的人诚实回答情况,“不过按着将军们的吩咐,从各方面着手,这几日一个个盯梢下来,有四人最为有嫌疑。他们四人原是住在一个营帐里的,平日里关系好,经常一道去那处喝酒,其中一个叫郑炳的,还和那户人家没了丈夫的大娘子似乎看对上了眼,打得很是火热。”
“你怎么看?”成洛初望向楚誉,征询他的意见。
“现下不需要惊动他们。”左昀淡然开口,随即看向这个前来汇报消息的探子兵,“饲养鸽子的那些人,他们那处可有一道盯着么?”
“这四人和养鸽子的老赵关系极好,经常晚上回去时给他和其他人带酒,”探子兵沉声答言,“所以,他们完全能够借机调换掉我们的消息条子,改换成给北云那方的内容。”
“你说他们四人经常会去那处酒馆喝酒?”陈容与微一挑眉。
“承。”来人应声颔首。
“这般说来,我也是许久没有去好生喝过一次酒了,”他唇角些微勾起,眉眼间流转出醉人华光,看向身边众人,“如何,可要一道去尝尝滋味么?”
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最终都一道笑了起来。
言珣面上亦是难得地现出了温和的笑意,轻声道:“好啊。”
“不过,”陈容与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看向旁处的成洛初,“我们似乎还要再多些准备。”
看着他这般似笑非笑的模样,成洛初心下猛地一跳:“……”
“……”其他几人也都饶有兴味地看向他。
成·现在有点慌·洛·不知所措·初:“……”
永盛酒馆。
“大娘子,且给我们一坛醉风酿,再来几碟好菜。”几人刚一走进门,就听到旁处一道进来的人的声音应时响起。
“好,且记着呢,你们一道再去那坐着便是。”柜台前,一个生得很是俏丽的女人脆生生地答话道,手脚麻利地从后处的架子上报下几坛酒来,“一会儿就上。”
“可有甘风酒不曾?”陈容与在前头立定,温声问道。
“甘风酒?”闻言,一愣,这位大娘子很快反应过来,看向面前的这人。
她愣住。
是陌生的此前未曾见过的面孔,然而五官眉眼却是生得远超常人的精致,一双瞳子望着人时,眸中似是撞碎着千万的流光波纹,让人深深地想要沉入那双静水般的眼眸中。
“可有不曾?”见她这般发愣,面前之人也不恼,很是耐心地再问了一遍。
“……”好容易从他的面上移开视线,她立刻慌乱地望向下处,装作是在做事的模样,声音中掩饰稍许的无措,“甘风酒乃是西凉特有的出产,先时贸易下倒是还有入得来的,只是如今又打起了仗,边境都锁了起来,哪里还能有得呢?”
“周围人都唤你作大娘子,我亦这道称呼,可否么?”他温和笑笑,分明只是唇角些微勾起的弧度,却由衷地让人觉着春风拂面般的舒适。
“其实我原姓姚,名字乃唤作流苏的。”闻得他这般说道,心下便是一动,却是不知怎的,她下意识地便想要区别开来这“大娘子”的名头。
“只一人守着这处酒馆,可还支持得住么?”他也不多言,清浅点点头,轻声问道。
“我丈夫虽是没了,家里却还有婆婆和两个夫家的妹妹一道帮着打理。”姚流苏红着脸羞赧道,“我家原是住在对处的,不过不好直接在家里卖酒,是而才同着这家的王伯说定了契约,租下了这处的门面,支持起这个酒馆。难得镇上的大家都不嫌弃,愿意来这处酒馆帮衬着些许,这些年的日子倒也不算难过。”
顿了顿,仰首,对上面前之人的眸子,她忍着羞涩道:“却是从前不曾见过这位郎君,现下战火才起,来这里,可是何许缘故?”
“前线急切需要物资,便运送东西来了这里。虽说是起了战火,但姚娘子想必也能了解,最是战火多来财,商人无利不起早,纵是拼着性命,也是要来赚上一笔的。”他淡淡笑着道,“我便是为着这,来到此处的。”
说着,转过身,他望了一眼后处。
几人都已经找了位置坐了下来。
姚流苏也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
三个打扮类似的男子,和他一般,都是显然的外来人的装束,而中间,又坐着一个女子,个子很是高挑,较着男儿家也不差多少,但若是单看面容,却是着实生得极好,一双似弯微弯的桃花眼,好看的眼睛形状,眼角自然地上挑,浅浅伏着的好看卧蚕,笑起来时的万千风情着实让人移不开眼睛。
上了简单却分明恰到好处的妆容,绯红掺和着冰蓝的双色眼晕,唇瓣上似是也用了彩脂,阳光下,泛着动人的蜜蜡般的光泽,些微勾起弧度之时,眼睛也自然弯起,和着周围四人说话时,纵是不经意间,也能吸引住这间酒馆里一众男子的眼睛。
明艳不可方物。
仔细看去,其他各桌的男人们,看似是正经喝着酒说着话,但眼角余光,也都是似有似无地瞥向这处靠角落一桌的女子身上。
“那位姑娘,可是郎君的何许人么?”姚流苏看到的第一眼,心下立时泛起酸涩之意,忍不住出声问道。
实在是不能不多关注。
这个女子——
到底是过于明艳了。
“乃是我家来的胞妹,尚未定下婚事。不过她素来是个胆子再大不得的,这回走这趟买卖,便极力求着跟着一道来了此处,说是要亲眼历练一番,见证战火起来究竟是何许模样。”望着那处,陈容与的眸中显而易见的宠溺之意,分明便是兄长看待自家嫡亲妹妹的亲昵模样,“家中上头几个兄长一道宠着,可不是自就得着蜜罐子般长起来的么?她素来最是欢喜甘风酒的滋味的,这趟来了此处,若是没有喝着,定是不依的。”
“郎君倒当真是心疼自家妹妹。”姚流苏开口,掩饰不住的几分羡慕,自也不乏嫉妒之意。
自然是不可能不嫉妒的。
同为女人,有人如自己这般辛苦支持,早早没了丈夫,还要打理着这一大家子。可这世上,却还有这般享受着兄长万千宠爱的貌美大家姑娘,所穿所吃,都要精细不得。
“姚娘子,你若是家中还有甘风酒,不拘着多少价钱,我都要得。”陈容与对着她粲然一笑,淡淡道,“现下便随便来几个菜,够六个人果腹便使得,不拘着要何许精细,且挑几个好的即可。至于酒——”
望入她的眸子,他的目光清澈而明净,带着透视人心的力量:“若是有甘风酒,就劳烦姚娘子,若是没有,且也劳烦你拣选着味道甘冽的来。有劳了。”
说着,抬手,径直就在柜台上放下一张大额的银票。
面值足有一百两。
“这何如使得,也太多了!”姚流苏下意识道。
“且就当做是甘风酒的定金了,”他笑意浅浅,只这般却就足够地撩拨动他人心弦,“如今两国战事吃紧,这般好酒也是轻易难得,纵是不为着旁的,这些日子既是在这敛明关内住下了,就等守着时候再回去,其间的吃食,倒是要劳烦姚娘子了。我若是再来此叨扰稍许,还望莫要见怪才是。”
“这自然不会,”她连忙开口,“郎君这般大手笔,便是在我这里吃上一年的粮米,只怕也是当不住这许多的钱财。”
“那倒不至于这般久,”陈容与礼貌颔首,似是随口一句,“不是说容国的军队已经到了这处来么,既然援军都到了,自然是不消担心后许事体的。西凉黑旗军再是厉害,想来也是当不得两国之力的。”
“这些事我们平民百姓怎生好轻易说得,”姚流苏不置可否,自然地接话道,“不过,我北云的军人,最不缺的就是血性,只要还有一个人在,就定然不会叫这敛明关给破了去。”
“也是。”他似是几分赞许地点了点头,转身,走向那处位置,淡淡留话道,“那就劳烦你了。”
“……”姚流苏这才注意到自己手里还抱着那一坛酒,顿时反应过来,红着脸赶紧手里的事体。
角落位置。
“看不出,你还挺投入这形象的么?”左昀看着现下正优哉游哉剥着手里花生吃着的女·成洛初,面上几分玩味笑意。
毕竟,现下“她”的动作,简直是从头发丝到指尖的每一个动作,都带着十足的女性柔美力道。
说是个魅惑人心的妖精也丝毫不为过。
除了个子似乎显得过高了些。
“他这应该算是解放天性了。”言珣淡淡瞥了成洛初一眼,摇摇手,些微叹道,不无感慨意。
“哼,你们就是嫉妒我生得这般貌美,”吃了特质的药丸子,成洛初此刻的声音也是粘腻得惊人,完全听不出半点男声的本质,她几分傲气地瞥了一眼周围这几个面色淡然甚至堪称面瘫的男人们,软软道,“看到没,那些男人的目光都留在我身上!”
忽然,身边空着的位置,陡然带来一股气流。
一个身影在旁处从容坐下。
“你总算是回来了?”成洛初对着他眨了眨眼,笑得妩媚,风情万种,却又不失几分男儿家般的利落豪气,“我们都等你好些时候了,可是点好菜了?”
“……”淡淡对上他的眸子,陈容与不动声色地移开眼睛,望向对处的几人,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心领神会他的意思,卓言些微挑眉,唇瓣微动,却是没有发声。
唇语。
“确定么?”
“暂时看不出。”陈容与也是无声地张合唇瓣,表达出自己的观点。
“你们的菜和酒。”才入座没多久,不多时,就见一个扎着高高辫子的女孩子走了过来,神色淡漠地在桌上摆开盘子。
一共八大碗菜,一坛好酒。在这般的时期,还能那处这般多的米肉好菜,倒着实是见得很下了手笔。
而这个女孩身旁跟着的,可不就是这位姚大娘子么。
“几位慢慢用,若是有何许想再要的,只说出来便是。”姚流苏虽是这般说得热络,但那双含情脉脉的眸子,却是分明地黏在陈容与的身上。
“有劳你了,姚娘子。”对上她的视线,陈容与微微一笑。
她面上顿时飞起一片绯红,转身,就带着身旁的女孩子走开了。
“……”女孩忽地转过头,却是不偏不倚,正巧撞上陈容与尚未收回去的眼神。
一时间,四目相对。
女孩望了他一眼,转身,快步就又跟了上去,掀起帘子,就走进了内间,估摸着是去忙活饭菜了。
“……”他面色稍许敛起,转过身,若有所思地执起面前桌上摆开的筷子。
“吃菜罢。”卓言将一筷子蘑菇放入他的饭碗中,轻笑一声。
“然。”望入他关切的眸子,他轻笑了一声。
“大娘子,今儿个和寻常一般,还是要惯常的那坛酒吃!”吃了片刻,外处又走来了四个人,明显的士兵模样打扮,
“来了。”左昀眼睛稍许眯起,声音低低。
四人在一处靠窗的位置坐下,一道说笑着什么,显然很是关系好的姿态。
姚流苏亲自端着饭菜盘子走到他们旁边。
其中一个男人,也就是那个郑炳,拉着她的手,面色很是认真地同她说着什么。
姚流苏的神情看起来不大好,但是却没有挣脱开。
陈容与稍许偏过头去,正好望到那幕景象。却不知是不是为着被他注意到了的缘故,姚流苏迅速撤回手,拿着手里的木托盘子,慌慌张张地就走开了。
“啧,看来,这大娘子对你的心思还真是不一般啊。”成洛初也顺道着瞥了一眼,饶有兴趣地评论道。
“行了,一会儿就该你上了。”言珣淡淡望向他,语气很是淡漠。
“这美男计和美人计都用上,若是还探知不出——”
他目光微凝:“你且就一直这般打扮着算了。”
成洛初:“……”
待着这四人出了酒馆,他们也前后脚跟着走了出去。
走到大门口,在这四人能够分明听清之处,成洛初对着他们几人摆了摆手,笑着高声道:“兄长且等我些时候,待我去买些胭脂回来。”
说着,也不待他们多回话,径直就跑开了。
“真是,初还是半点不让人操心。”言珣望着那处离开的身影,收回目光,继续快步走上前,些微摇着头,似是无奈地埋怨了一句,“现下这般世道,她还是这般没心没肺的,当真是——”
几人加快速度,走过了前处四人身边。
他们此刻的交谈声,虽然刻意地压低了,却又分贝正好到让人听得分明的程度。
“兄长,这容与帝受伤的消息,可是当真的?”
“这哪里能做的假,他们的青医私下里来找我,便是要了现下新带到的上好创伤药,专是用着止血化散脓血的。”
“这些北云人只怕还是不知道呢。”
“可不是,若是军队里传出这消息,只怕是要闹大了。”
“不是说我们容国的援军已经到了么?”
“是啊,我就预备着待我们的人走了,也跟着一道回国去,这种要人性命的战场,下次就是再多的钱,我也不预备来了。”
“这次回去挣得也就够了,自然不来,还是国内安生待着的为好。”
“可不是么……”
“……”
几人的声音伴随着脚步声渐行远去。
“哎,老三,你听到他们方才说的没?”王轨竖起耳朵,心翼翼地看向周围自己的三个兄弟。
郑炳面色微凝,点点头:“看他们这身打扮,估计是南来的容国的商人,专门奔着发战争财来的。”
“那王上受伤的消息——”一边的杨庆些许压低了声音。
“嘘,点声,”柳次努努嘴,警惕地望了一圈周围人——
路上现下走着的人并不算多,也就是说,方才那几个容国商人的话,也就他们听了分明。
“……”四人这下都不再多说话了,各自垂着眸子,倒是不知道在想着些什么。
“啊,救命啊!”正在他们思量之际,后处忽然传来一个女子惊恐的呼唤声——
四人几乎是一道反应过来,立时回头看去——
“啊啊啊啊——”一条狗疯狂地吠叫着,死死地追在那个女子的身后。
女孩面上满是惊恐,慌不择路,竟是径自就向着他们的方向奔来。
“嘭——”几乎是在这条狗咬上自己大腿的那一刻,身体下意识地一个动作,直接一脚将它给重重地踢了出去。
这一脚的力度不,撞落在一边的墙上,疯狗无力地叫唤了一声,就软软地身子一倒——
没了气息。
“这位郎君,”见到他大腿上汩汩向外渗着血迹的印子,女孩慌张上前,话都几分结巴起来,“要,要不,你去我几位兄长处看看罢?”
“……”几人这才反应过来,抬起头,看清了面前这个少女的模样。
唇红齿白,肌肤赛雪,只是这般俗气的词似乎也都不够用来形容的,又是清纯,又是妩媚,天然地就有着足够让男人移不开眼睛的姣好资本。
“这位壮士,总归是我拖累了你,”她眼眶都红了一圈,看得出是真的被吓到了,“我家兄长多少通晓稍许青医之道,你还是莫要推辞了,不然,我是当真要过意不去了。”
“这疯狗咬了,也不知会不会留了病根,还是好歹去看看罢。”她语气里显然的愧疚。
一个这般的美人在他们面前泫然欲泣的模样,是个寻常男人都是受不住的,王轨几人也都心下一软,看向郑炳,“行了,老三,人家姑娘这般好意,你也还是不要推辞了,就且去看看罢。”
“……”稍许皱起眉头,又回首望了一眼永盛酒馆,他到底是点了点头。
“那就请三位扶着他一道随我去客栈寻我兄长罢。”见他松了口,她立时在前面领路,急切道,“莫要耽搁了才是。”
客栈。
“这七日之内,伤口处都莫要见了水,记着换药。”陈容与手脚利落地处理好了面前之人的伤口,抬眸,对上面前这个男子的眼睛,从容嘱咐道,“这古书上都说疯狗嘴里最是有毒,你若是三日内不曾出现何许的异状,也就无事了。”
“有劳了。”他点点头,并不多言,起身,就欲起来。
“且先等着些时候,我让人将膏药给你配好再说,”陈容与手上用劲,将他压下,温声姿态,全然就是一个认真负责的好青医形象,“这疯狗之血,可不是寻常药材就能好的了的。何况如今这敛明城内又缺少药材,你若是不在我这里得着,又要预备着去何处配药来?”
“行行行,都听陈公子的,”方才一番,王轨几人都已经对这位陈公子佩服的心下了得,也就一道劝着郑炳,“老三,你也别急着,大不了一会儿回去,我们几个替你将情况给说明白了。”
“这要是军里出了事,我们怎么担当得起?”郑炳显见地蹙着眉头。
“放心罢,几位军爷,”言珣淡淡一笑,将煮开的茶水递过去,“我们虽然初来乍到,但是同军里的几位将军们也还算说得上话,这位既是救了我家妹,自然是我们当负责到底的。”
“谢谢啊。”接过手里这盏精致的瓷杯子,杨青些微抿了一口茶水,不过,显然,他并不是很习惯这茶水的滋味,眉头分明皱起,但还是强忍着没有说出来。
“郑公子也来一盏罢。”言珣笑着递过去一盏。
“谢谢。”郑炳从容接过,也随着众人一道抿了一口。
“兄长,这咕咕草怕是不够用了,”外处,配好了药的左昀手里拿着一手心的圆扁盒子,面色微凝,“只够配得出这些分量了。”
“咕咕草?”柳次有些好奇地挑眉问道,“这是什么药材,怎么不曾听过?”
他这般一问,成洛初立时就笑着接话道:“也难怪你们不晓得,这药材,也就我家昔年在西凉做生意时遇到过,见着成色好,这才买了下来。除了西凉,据说旁的各处都是不曾有的。”
“咕咕草原是生在沙地荒漠里的一种草植,”陈容与对着他们几个笑笑,温声道,“祛毒上最是见着好疗效的。这些年这般用着,倒是不知不觉地也就没了。”
“要不是他们前些日子管我们要去了那许多的咕咕草,哪里至于用的这般快了?”闻言,成洛初倒是几分不满地嘟起了嘴,似是随口抱怨,拨弄着涂得眼里的蔻丹指甲,道,“那些将军们倒是真会识货。”
“将军们要这些东西做什么?”闻言,郑炳的面色却是稍许地变了,只是看着也并不出什么大名堂。
“谁知道呢,”成洛初见他问自己,倒是心情颇好地开口回答道,“就好像说是要喂鸽子罢?”
“不过,”她几分不解地摇摇头,看向自家兄长,“兄长,我也不曾听说过这鸽子吃了咕咕草就能长得更好的啊?”
“管这些作甚,”陈容与几分无奈地看着她,“你看看你,要不是你非要买什么胭脂,怎生会出得这般的事体来?幸好遇着了人救了你,不然啊,我瞧你当真是要喂了那疯狗去了。”
顿了顿,他面色微凝:“还不好好向恩人致谢?”
“是——”成洛初老老实实地听着,倒是没有半句反驳。转过身,忽地一把抓住郑炳的手,认真道,“郑公子大恩,女自是感激在心,来日若是不弃——”
她的面上显然地红了几分。
“……”王轨等人忍不住些微睁大了眼睛。
一个姑娘家,能够当着自家兄长这般说出来,意思——
可不就是再明显不过了。
几人顿时心下啧啧感叹。
郑炳这子,还真是走运啊,就这般平白得了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家,而且,看人家这般模样,富商人家,吃穿用度都是不凡的,显然是家底深厚。
正当他们艳羡之时,却——
“谢姑娘厚爱,只是在下不过一个区区兵,实在是当不得这般厚爱,而且,今日之事,便是没有我,自然也有其他人会替姑娘解围的。”郑炳却是极为认真地拒绝了她的意思,“区区举手之劳,实在是无足挂齿。”
“你当真,于我半点意思也不曾?”似是不相信他的这番话,她不依不饶,依旧定定地打量着他的神情,试图找出丁半点错处来。
却是当真的平静。
“姑娘着实不必如此,在下,已经心有所属。”郑炳沉声。
“哪家的姑娘?”成洛初却是显然不肯轻易放过,抓着他的手也愈发紧了几分。
“这就不是姑娘该操心的了。”他挣脱开,稍许退开几步,礼貌而疏离。
“兄长!”成洛初委委屈屈地看向陈容与等人。
“行了,别闹了,”叹了口气,陈容与从左昀手中接过膏药罐子,递到郑炳手里,语气淡然,“妹不懂事,着实是让郑公子看笑话了,今日之事便到此为止,若是身体觉着有恙,或是缺了金银,不必为难,且说来便是。我们商人走天下做生意,最是重信誉,今日公子救命之恩,自当回报。”
“客气了。”郑炳点点头,并没有讨要什么,望向自己的几个战友,“行了,我们走罢。”
“哦。”王轨几人本就是为着他的缘故才在这里逗留着喝了茶水,如今他都开口要离开,自己自然也不好意思再多待,立时走到他近旁,一道扶着走了出去。
“送客。”陈容与看向左昀,“好生送到下处。”
“承。”左昀点点头,跟着一道下了楼去。
身影愈见远去。
“吱嘎吱嘎”的脚步声踩在木制的楼梯上,逐渐也平静下来。
轻巧,掩上房间门。
“怎么看?”人一走,成洛初先时还怨妇般的面色顿时一改,格外的沉静镇定。
“你的演技不错。”言珣淡然抿了口茶水,半抬起眼皮,瞥了他现下的模样一眼,悠然评价道,“楚誉此次不来,不能一道得见,真是可惜了。”
成洛初本来还是一脸要谈正事的模样,被他这一句话,顿时就被破了功,忍不住一个白眼翻了过去:“那是我有这个天赋,若是换了你们几个试试,只怕是分分钟就要忍不住给笑场了。”
卓言放下手里的茶盏,好笑着接话道:“以前不曾发现,现下认真瞧着,你还真是有几分做女人的好天资。”
“这么一张妖孽的脸,扮作女相,倒是一点儿都不败露在外的。”
“切,这算什么,女人能扮作男子模样,我又如何不能扮得像个真的女人了?”成洛初面上几分显见的得意之色,“怎么样,你们若是先时不同我认识,想来,也是完全看不出的罢?”
闻言,卓言却是微不可察地轻蹙了下眉头,抬眸,看向对处在椅子上从容坐下的陈容与。
成洛初啊,你面前,男装女相的,岂不正是有着一个么?
可惜——
你却是也不曾看得出来。
“今夜我再去一趟永盛酒馆,按照先时的计划,暗中观察。”陈容与轻抚着茶盖,沉声道,“若是我所料不错,今夜,这一切,便能彻底分明了。”
“啧啧,要用美男计啊,讨厌~”成洛初一个兰花指,妩媚模样,点了一下他的胸口,软软娇嗔道,“人家等你回来哦~”
刚回来推开门就撞见这般一幕的左昀:“……”
成洛初顿时身形一定,几分尴尬地看向他:“……你回来啦?”
倒是活脱脱几分被抓了个出轨现形的模样。
卓言和言珣彼此交换了个眼神,各自移开视线,垂下眸子,淡定喝茶,半点不多发言。
“送走了?”陈容与倒是没有几分在意现下这般场面的意识,只是单纯问道。
“嗯。”左昀点点头。
“现下,当说的,不当说的,我们都已经借着这出戏叫那人知晓了,”陈容与些微吹了吹气,轻声,勾起唇角,“且等着看,今夜,他是否沉得住心性了。”
夜幕高悬。
永盛酒馆。
“姚娘子,我可是来取我要的酒了。”陈容与一身月白长服,很是尔雅公子模样。
现下这般时候,酒馆里前来吃菜饮酒的人寥寥,倒是安静了不少。
“若不是只为着郎君,这坛甘风酒,我定然是不售的,”姚流苏见他到来,面上不自觉地飞起好看的红晕,轻笑道,“且随着我到内间来取。”
“承。”陈容与从容颔首,跟着她一道走进。
后院,树下石桌。
酒坛打开的那一瞬间,甘冽芬芳的酒香味就争先恐后地窜出,飘荡在空气中,诱人却又让人心头一明。
极品的甘风酒,只是单纯的香气,便足够让人陶醉。
显然,这坛的水准,着实是到了。
“这是才新做的罢?”接过她递来的盛满一碗,陈容与稍许抿了一口,顿时眼睛一亮,惊喜道,“甘风酒初年之时,才有这般稍许微涩却又醒神的功效,待得贮藏的时日久了,可就不能有着这般的滋味了。”
说着,似是想及了什么,他几许疑惑道:“现下这般时候,按着理,当是不能从西凉来得这般好成色的酒罢?”
“郎君真是好舌头,这般都能尝的分明。”姚流苏温婉笑笑,自己要豪气地喝了一口,“这甘风酒,原是西凉才有得的,不过,这坛却是我自己做得的。”
“甘风酒,你自己做得的?”他显见的意外神色。
姚流苏满意地收入他这般的神情,然而一想及过往,忍不住稍许叹了口气,却是继续道:“我夫家妹幼年时流落西凉,昔年夫君好容易托人到处寻回了她,后来就在敛明城定居了下来。妹却不知是在西凉收了什么苦,自此再是一句话不说的,只是——”
“却也意外地学得了这一手酿酒的好本事。”
说着,似是想及了先时欢乐的日子,她面上浮起温暖的笑:“靠着她甘风酒的这点手艺,我们日子倒是也过得不错。”
“只是,郎君既是为商之人,自然也晓得,这甘风酒是难得之物,若是叫不怀好心之人晓得了,却是要招致祸端。”姚流苏垂下眸子,又喝了一大口,沉声道,“是而,我们就借着酒馆这招牌,将自己酿得的甘风酒稍许地掺和在其他的杂酒中,如此,遮掩过去。”
“只是你这般说,倒是放心告诉我?”陈容与轻笑一声。
“郎君的眼睛,我看得出来,是个好人,”不知是不是为着酒劲上了头,她笑得娇媚,咯咯笑道,“我信得过你。”
“那就多谢姚娘子厚爱了,”陈容与起身,目光却是望着后处不知何时立定的人,“只是,只怕,有人并不这般想呢?”
“嗯?”姚流苏一愣。
“嫂子。”后处传来一个有些嘶哑的声音。
“双宁?!”回首,看到她的那一刻,未来得及多想些旁的,她下意识睁大了眼睛,“你——”
怎么,会说话了?
“心!”陈容与一把将她搂过,带入自己怀中,手中执剑,冷眼看着对面一道执剑在手的女孩。
停下的位置——
正是方才姚流苏所在之处。
现下,便刺了个空。
“双宁——”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姚流苏完全怔住了。
“西凉影子,还真是名不虚传。”陈容与唇角稍许勾起,剑身雪亮,映出女孩冰凉的眉眼。
“今夜,便是我走不出去,你也别想走出去。”这个被唤作“双宁”的女孩面无表情地举起剑身。
“出去,能跑多远跑多远,外面自有人接应你。”陈容与重重地推了一把她,语气沉然。
被眼前的景象给彻底慑住了,姚流苏几乎是本能地,掀起帘子跑了出去。
“……”
庭院里,现下就余了他们两人。
“怎么,不让包围着的人出来么?”她轻笑一声,说不出是何许意味。
“以西凉影子的培养方式,布置多余的人,只是平白更多杀戮。”不置可否,陈容与眸光微晃,一点点,侧向举起剑身,“你的对手,今日,就只有我一个。”
“哦?”她抬眸,眼神中毫无感情波动,“那就——”
“看看,最后走出这里的——”
“究竟,会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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