敛明关。
高高的城墙上,楚誉面色微凝,看着下处战场上密密麻麻的黑色身影,显然地蹙起了眉头。
“王上,”夏将军从后处走上前来,顺着他的视线一道望向下处,沉声回禀道,“现下的情况——”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楚誉忽地唇角勾起,面上依旧神情淡漠,只是眼中那深黑色的光,却是让人无法直视,“目前伤兵的情况怎么样?”
“所有能安排上的青医都已经调集起来前去救治了,”夏将军的语气很是沉重,“但,情况不是很好,黑旗军的人,下手都足够狠辣,而且——”
“这回,他们的武器,也明显地进步了很多,锋利程度上,根本和从前不是一个级别的。”说着,他的面上显然地流露出了几分沉痛,随即,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他皱起眉头,看向楚誉,“陛下,西凉的武器方面一直不算是出色,可是这次,他们的武器水准——”
“您说,会不会,给他们提供武器的,并不是他们自己的工匠,而是——”
“容国?”
“……夏将军,”几乎是在听到的那一霎那,楚誉的眸子立时敛起,转首,他看向身边这个已经在战场上不知道浴血奋战了几日的将领,目光前所未有的严肃,“你这是在怀疑我们的盟友么?”
“后方传来的消息,我相信,你应该也听到了,目前各州的叛军都已经被他们的人所控制住,并且并没有惊扰当地的百姓。现下,他们正在迅速地靠向敛明关,这样的时候,你认为,这个问题——”
“应该么?”
些微眯起的眼睛,此刻透出的不再是战场上那股让人心惊的杀气,而是,身为上位者的,对下属的狠厉的斥责。
只是一个眼神,就足够让人无法再多言。
“……是,属下知错。”夏将军立刻低下头,不再多言。
“我们虽然损失惨重,但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他们的人,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楚誉沉声,继续道,“昨日出城迎战,将士们都是悍不畏死的勇士,传令下去,守过今日,晚上便生火烧肉,犒劳三军!”
“是!”夏将军立刻应声,快步退下。
“……”城楼上,簌簌的凉风不间断地吹来,打在面上,似乎还能闻到其中前方战场上浓烈的血腥气。
今日,天道似乎并不是很站在北云这处。
一个足够让人丧气的消息——
西凉的后续军队,提前北云一步,先抵达了战场。
也就是说,现下的西凉军队,已经不只是单纯的精锐黑旗军,还有后续不断补充进来的新生兵力。
目前看来,就算十万西凉军未到——
也足有六万了。
现下,还真是一个适合战死沙场的好时机。
看着不远处已然集结完毕,并且再度大批人马靠近的西凉黑旗军,楚誉咬牙,手也不自觉地攥紧成拳,语气肃杀:“主子,只要我还在这里,就一定,拼死——”
“也为你守住。”
“杀啊——”“嘭——”“噗——”“……”
战场上,震天的声响,投石器,箭矢,□□,大刀,□□,盾牌……
这里从来就不是人性善良面的位置,杀戮,疯狂,死亡——
这些象征着人类最黑暗面的存在,才是战场的主色调。
擂战鼓的兵也都不知道已经被射死了几个,但每一次,只要在战鼓当响起的时候,有一个被射下了,下一个,就会继续冲上去,接着继续敲响战鼓。
楚誉站在枪头,手里的□□同时搭箭七支,对准战场上的目标——
“嚓——”极快的速度下,弓箭带着绝对的力道,刺入了下方几个西凉士兵的胸膛。
然而——
局势并不乐观。
在注意到了北云在不到必要之时绝不出城迎战的意图后,他们就加大了弓箭和投石器的使用,城墙上的士兵换了一批又一批,只有楚誉,北云的这位帝王,还依旧伫立在原处的位置上,始终不曾下去。
手臂上,额头上,斑斑的血迹——
他也是人,不是神,就算再强的意志支撑着,当四面八方所有的弓箭向着自己射来时,他也依旧会受伤。
但——
他很清楚,自己绝对不可以下去。
因为,此刻,站在城墙上指挥着将领们打退一波又一波敌军的他,是北云所有士兵们心目中支持下去的动力。
若是连他都倒下了——
这敛明关——
或许,就真的要守不住了。
“王上,这都已经第四波了,要是他们再来一次——”杨将军从下处急急忙忙上来,看着他现下这般模样,不由开口道。
楚誉手上的动作丝毫不停,为着不间断的射箭,他的手指上,分明的被弹勒出的道道血痕,有的,都能够看到里面搅乱了的血肉。
触目惊心。
他放下□□,看着现下鸣鼓收兵退去的西凉大军,语气沉静而坚定:“若是他们再这来,这回,就开城——”
“由我亲自带兵——”
“迎战!”
天色已然不很明朗。
下处,战场上,两军相对。
西凉黑旗军为首的,乃是在西凉颇有盛名的骁骑将军,闫端。
闫端,西凉佑成帝手下的第一得力大将,死在他手里的人命——
估计连他自己都已经记不得了。
“容与帝,我真是佩服您,在这样的条件下,面对我西凉黑骑大军不间断的进攻,竟然还能支撑到这个时候。”闫端些许眯起眼睛,定定看着对面北云军队为首的将领——
北云帝王,楚誉。
一身雪亮的盔甲,楚誉那张素日风流的面容,此刻却是一改先时的肃凝:“闫将军,你想过这敛明关,先要问过我这北云两万将士,问问他们,同不同意。”
“容与帝,我敬重你身为将领的为人,”闫端沉声,举起手里的□□,“但——”
“战场上,就永远只有一个胜利者。”
“你死我活,在所难免。”
“那就没有什么好多说的了。”楚誉也一道举起自己手里的剑,面色凝住。
“杀——”
“杀——”
几乎是同时的,两人一道出声,同时也都冲在最前头。
“杀——”两国军队跟随着为首的将领,一道冲出。
刀枪无眼,满目血色,一道砍落,就是一个新鲜生命的逝去。
“叮——”□□刺出之时,楚誉身体立时本能地反应过来,直接抬手,剑身格挡住——
反身,踩着马背腾空而起,挑开枪头,提剑——
重重落下,借着身体重力,剑刃与金属的□□枪身剧烈地摩擦着,爆发出刺耳的声响。
闫端,这是打定了主意,非要死守住他不可了。
若是不解决掉他——
“陛下这般的身手,”闫端似乎也为着势均力敌,很是兴奋模样,跃身下马,语气中毫不掩饰的快意,“我也是,许久不曾遇到了!”
“今日,定要战个痛快!”
两人战得难分高下,枪来剑回,偶尔一下谁占了上风,但随即就又会被对方给反攻回去。
他们二人互相缠斗着。
大战场上,北云军队一个个也都不怕死地奋勇杀敌,就是自己中剑受了伤,也定要凡手一刀再刺回去。西凉军队自然也是不肯落于人后的,凭借着人数优势,彼此密切配合,弓箭手和盾牌手轮番巧妙搭配,将大股的北云士兵们一个个给分割开来,等到将他们圈在一个独立于外处的固定范围内了,再集体出剑屠杀。
北云士兵就是再英勇善战,但,在彼此单兵势力难分高下的情况下,西凉这般有着足够的人数优势——
不可避免的,北云已有失败颓势。
楚誉面上不显,但心下却是不可抑止地察觉着战场上的变化。
这般一分神,也就无法再专心集中于和对方的较量。
“叮——”手里的剑就这般被闫端给一枪挑飞,重重地插入到远处一处倒下的的北云士兵身上。
“你看到你们北云士兵是怎么惨死的了么?”注意到周围的情况,也察觉到了他显然的分心,闫端笑了起来,想要借着这个难得的机会彻底解决掉他,“这回,你们北云——”
“噗——”话音未落,一道身影闪过,还动着唇齿的的头颅,就径直和身体分了开来,动脉破开,血管里迸溅出惊人的血量。
楚誉望去——
一身军装打扮,却没有穿着盔甲,只是最简单的衣裳。
身上满溅开的血色。
陈容与。
“西凉将军已死,容国士兵,北云士兵,杀——”翻身上马,手里高举着这个西凉统率的头颅,陈容与的声音借着内劲,清晰地飘扬在战场上所有人的耳中。
“杀啊——”“冲——”
源源不断的容国士兵带着锋利的武器冲入战场,加入到北云一方的阵营。
看到援军到来,先时已经踏入绝望境地的北云士兵又都再度燃起了希望,一个个嘶哑着嗓子,高喊着冲向对处敌军。
本以为是胜券在握,现下统率却忽然身死,容国援军也忽然抵达,西凉军队一瞬间开始溃乱——
战场上,这一瞬间,就足够了。
先时的阵势都被冲入的容国士兵破开,刀剑声再度响起。
“嘭——”不远处,传来惊天动地的声响。
火炮队已经迅速朝着西凉后方开火。
“嘭嘭嘭——”
伴随着接连不断的火炮声,凡是被击中之处,地面上都溅起受伤士兵的断臂残肢,还有浓浓的烟尘。
“收兵!收兵!”西凉后方,传信兵高声喊着,同时不断地敲着皮鼓。
“……”闻得这般命令,才被火炮给吓破了胆的西凉士兵纷纷往回撤退。
“追——”陈容与骑在马上,冲在最前头。
趁乱,又屠杀了西凉不少士兵,终于,追到外处稍远处,陈容与抬手,以示顿步。
身后的士兵们立时顿住脚步。
“回城。”陈容与沉声发令,而此刻,他身上的衣物,都已经被血给浸没透了。
天边红霞浓艳。
如血的红光落在身上,他冰凉的眉眼,让人不自觉地望而生畏。
北云和容国的士兵都开始往回撤。
敛明关里升起袅袅炊烟,诱人的饭菜香飘荡在空气中。
城墙上。
“你终于来了。”站在原地,只是望着远处如血的残阳,不曾回首,楚誉轻声。
“就为着这些日子你的表现,你其实,或许意外的适合当一个君王。”陈容与偏首,看向身边定定立着的人,眸光微深。
“陈容与,主子的帝令,在你手里罢?”他转过头,对上面前之人的眸子,沉声发问道。
“嗯,”陈容与点点头,视线也看向前处,“我能够顺利过荼安关,就是为着帝令的缘故。”
“今天的残阳,真的很像血的颜色。”他眸光渐许悠远。
“陈容与,我第一次见到主子时,我还不知道他的身份,在那片只有你死我活的地方,他是第一个,对我伸出手的人。”似是想到了过往,肖亦忽地轻笑起来。他面上这张面皮,几刀割下来,也有了斑驳的伤口,只是混着面具下真实的皮肉伤,倒是看不出真假。
“……”静静地听着,陈容与些微叹气,“你从,应该就是接受着死杀的训练成长起来的罢?”
“这不是很寻常的么?”肖亦不置可否地笑笑,不知道是不是为着今日的死里逃生,素来面无表情的人,此刻倒是多了几分正常人该有的情感色彩,“死杀是专门为着主人而生的,不论是什么任务,都要能够做得好,就算是牺牲自己的性命,也不值得珍惜。”
“那楚誉,他不是这么对你的,是么?”陈容与望入他的眸子。
“主子是唯一一个告诉我,我的性命也很重要的人。”肖亦淡淡地说着,那双眸子却是波光沉浮,光暗不明,“所以,主子,他是个很好的人。”
“陈容与,”转过头,看向他,肖亦面色再度恢复了先时的淡然,“主子看着玩世不恭,但实际上比谁都看得分明。他做事,定是有着自己的理由。我相信你,值得主子他这般舍命去救。”
“不再是自己,而是只以他的身份活着,会觉得悲哀么?”望着他,陈容与意味不明地低声问道。
“每一个死杀,都是没有自己性命和身份的,这世上,本来也不该有肖亦这个人,”他敛眸,半垂着眼皮,些微勾了唇角,“可现下,我却能够顶着这世界上我最在意的人的身份活着,这样,不也是很好么?”
“你知道西凉这次为什么会忽然进攻么?”陈容与沉声,转了话题,“除了先王后的缘故,还有别的么?”
“我不觉得,在楚誉局势刚稳的情况下,他们会这般贸然行动。”
“谁知道人心是何许想的呢?”不置可否,楚誉低低笑道,“或许,就是因为局势才稳,他们才会这般按捺不住,主子的手段利落,远远超过他们的想象。他们本以为主子会坐不稳这个位置,但——”
“主子证明了,他是配得上这北云帝位之人。”
“他是神所认可的,天选之子。”
“……”沉默良久。
终于,地平线上,最后一点金光落下。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
转身,脚步声逐渐远去,陈容与的声音淡漠传来:“今日好酒好肉,不一道来么?”
“……”城墙上,人不言。
稍许顿住,终于,脚步声再度继续,一点点地越来越轻,终于——
归于一片岑寂。
“……来了。”看着下处战场上斑驳血迹,无数折落的箭矢,眸光渐深,再又想及方才那人的话,他些微勾唇。
此后,世上再无肖亦。
唯有楚誉。
北云,容与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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