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国。
国子府。
“什么？！”听到下面侍人通传进来的消息，容澈难得地改了容色，下意识地起身。
“好了，你先下去罢。”旁侧端坐着的陈容与看了一眼这个侍人，淡淡发话道。
“承。”侍人应声，快步退下。
“父王母后身体一向康健，怎么会——”容澈紧皱着眉头。
“殿下还是不要急着慌乱，现下，我们应当尽快入宫去看明情况，”陈容与起身，看向他，沉声道，“王上和王后忽然昏厥，最应该沉静下来的，就是殿下你。如若情况不对——”
“殿下就需要暂时监国，这其中人事朝廷的波动，更需要谨慎。”
“是了，”被他这么一说，容澈立时收摄回了心神，重新坐回了位子上，“即刻派人，容与，你和我一道入宫。”
“承。”陈容与颔首。
王宫。承明殿。
容明、孟青妤面色安和，甚至还有些红润，但是却阖着眸子，只安然躺着。
“柳青医，怎生？”容澈看了一眼床上安然躺着的两人，随即将视线转向一边的青医院首侍，柳罗。
“很奇怪，”柳罗也是显见着蹙着眉头，开口，似是自己也很疑惑现下的情况，“王上和王后的身子情况——”
犹豫了片刻，她终于还是开了口：“不仅没有问题，而且，还很好，好到，不像这个年龄的人应该有的精气神。”
“脉象异常强劲，虽然意识到现在都还没有恢复，但是，如果真的要我来说，我并不认为王上和王后是生了什么病。”
“异常强劲？”陈容与在旁完整听完了柳罗青医的对话，神色微凛，“不知，能否让我也为王上王后探查一下脉相？”
“……”柳罗看了一眼容澈。
“容与的医术尚可，尤擅一些杂门奇巧之症，柳青医医术高超，但是于那些冷僻的，或许不定涉及。不妨就让容与一试？”容澈沉声开口。
“……请罢。”柳罗沉思片刻，点头。
走到近前，伸手，探脉。
“……”容澈和柳罗都站在他旁边，定定地看着他动作。
陈容与显见地一分分蹙起了眉头，终于，收回手，敛着眸子，神色微沉。
“容与，怎生？”容澈开口，问道。
“殿下，王上和王后这些日子的吃食都是什么，可有详细的名目单子？”陈容与开口，声音沉静，丝毫听不出波澜，“我怀疑，有人在王上和王后的吃食里动了手脚。”
“下毒？”容澈马上明了了他的意思，立时接话道。
“不可能，这种情况，怎么可能会是毒？”柳罗立时反驳。
“柳罗青医，可曾听闻过裂星枝？”陈容与起身，淡然问道。
“裂星枝，乃是神物，为着神力玄奇，天然就能解百毒，是极为难得的东西，在很多医书上都会提及。”柳罗蹙眉，不是很理解他此时为何要问这么个问题。
“那么，柳罗青医想来也知道，这神力，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住的。”陈容与直视她的眼睛，语气中多了几分凝重，“裂星枝确实是难得的神物，不仅能解毒，更能于体魄强健。可是，若是体内本就无毒，这般贸然地长期使用，结果当是何如？”
“无毒而用——”柳罗下意识地接话，随即马上跟上思路，明了了他的意思，有些讶异地睁大了眼睛，“你的意思是，裂星枝的神奇药效，反而成了致命的毒？”
“柳罗青医医术精湛，在入得宫廷为王医前，想来诊治过许多的病人，其中，有一类，在用药上很是需要斟酌，那便是进补之道。虚不受补，反而会是大害，卸掉人身原有的精气。此种情况，便是药毒。”陈容与定定看向她，沉声开口道，“裂星枝乃是世间罕见的神物，然而，虽是神物，但变相说来，于不具备灵根神格的人而言，这亦是致命的毒。王上和王后身子康健，自然不至于说是虚体，但是，和裂星枝的神效相较，那就是等同于虚不受补的情况。”
“如若当真是是这般，”柳罗蹙眉，对视着他的眸子，凝声答言道，“那我们现下就为王上和王后泻去药力——”
“只怕，是太迟了，”陈容与说着，转身，看向床上静和躺着的两人，“裂星枝的霸道药效已经渗透进他们的脏腑，此刻，只怕就是要开始反噬了。现下这般昏迷，不过是最初的先兆。”
“容与，那就，真的没有办法了么？”容澈上前一步，走到他近旁，看着床上之人，手不自觉地攥紧成拳，声音沉凝。
“药毒最是难解，”陈容与轻叹一声，“依着目前的情势，我现下或许还能施针让王上和王后醒来，但是，这究竟能拖多久——”
“我也没有确切的答案。”
“……”沉默稍许，容澈终于沉声开口道，“那就先为父王母后施针。”
“承。”陈容与应言，看向一旁的柳罗青医，“不知柳青医可有全数的金银套针？”
“……有。”柳罗点点头，“全套的，都在青医院里放置着。”
“那就要多加劳烦青医，将那些针给悉数取来了，”陈容与敛眸，目光微深，“现下，实在是不能再拖了。”
“承。”柳罗点头。
二十分钟后。
容明和孟青妤分别被侍人放到了两处不同的床榻上。
“……”“……”容澈立在一旁，远远地看着，敛声屏气，不敢发出任何的动静，只怕是惊到了此时正在施针的陈容与。
柳罗将针在火上淬过三遍，递过给他。陈容与位于两床之间，从容接过，看准位置，毫不犹豫地在几处大穴上扎下。
“……”虽然是在这等危急时刻，柳罗还是忍不住多看了身侧的陈容与一眼。
针灸，历来便是医术中至关重要的一门技艺，只是，针灸最是细致工夫，需要记住人体各处的穴位和相关经脉中的气运流通，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导致毁灭性的后果，是而，这越是复杂的针灸之术，所能精通的人，也就越少。
可现下，且观陈容与这般施针的动作和神色，却是半点都不曾颤抖，而且，下针的动作快狠准，几乎是瞬息眨眼的工夫，他就已然将针扎了下去。
这般的能力——
定然是有着许久的功夫。
陈容与，只看他此时这等医术上的造诣，再想及旁的——
他还真的是，一个了不得的人呢。
“双针。”正有些晃神，陈容与恬淡冷凝的声音就在她耳畔响了起来。
几乎是身体本能的动作，下意识地，她极快地动作，将两支针淬火完毕，从容递过。
左右双手指尖，同时掂住一根细细的针——
同时动作，扎下。
“双针共气？”柳罗忍不住轻微出声。
“暂且不要分神，接下里还有几枚，”陈容与面上滚落几滴汗珠，顺着面颊淌下，看得出很是耗费心神，“将余下的那些全部都淬火完毕，银针三回，金针四回。”
被他的话再度收摄回心思，柳罗立时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开始一门心思地专注在自己此时手上当要做得的工作上。
一时后。
“呼——”些微出了一口气，陈容与看着自己拔下的最后一根针，阖了眸子，声音中不掩的疲惫，“可以了，接下来，至多十分钟，王上和王后都会先后醒来。”
“容与——”容澈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却见他径直阖着眸子，直接就靠倒在了床脚边。
“柳罗，快看看，他这是怎生了？”容澈立时上前一步，语气急切。
“殿下不必多虑，”柳罗快速看了一眼他的面色，随即把上他的手腕，片刻，方抬首，对上容澈的眸子，淡然答言道，“他只是为着施针过程中心神消耗太大，暂时需要休息罢了，殿下只消让人将他扶至一处稍加休息即可。”
“果真无事么？”虽然听她这般说了，容澈仍是有些放心不下，追问道。
“殿下还是尽快让人将他扶到一边的软塌上去休憩片刻罢。”柳罗看了一眼现下两处刚施针完毕，床上安静躺着的人，沉声道，“此处，我自会照看。”
“……”容澈看了片刻，立时唤着旁处的宫人，将陈容与扶至一旁，好生休息。
“殿下，今日一观，我方知自己而今引以为傲的医术，在他面前，亦不过只是区区短目罢了。陈容与的医术，远在我之上，”柳罗看着陈容与被心扶下，看着那处，似有所感，轻声叹道，“这般的针灸工夫，便是我远不能及的了。”
顿了顿，她道：“殿下，有他在，想来，你的安全，是不必担心的了。”
“……容与，”看着此刻那处躺着的人，容澈目光微动，些微不明，“他自然是极好的。”
“……澈儿？”忽地，一个温和的声音响了起来。
“母后！”容澈立时上前一步，走近塌边，看着此时终于醒转过来的母亲。
“我这是，怎生了？”孟青妤摇了摇头，似是还有几分不适。
“母后——”看着她，容澈一时间竟不知道究竟该怎生开口。
“实话同我说，究竟是怎生名道？”孟青妤瞥至一边还躺着的容明，目光微凝，冷声道，“还有，你的父王，又是怎生？”
“嘶——”容明恰在此时，手捂着额头，悠悠醒转过来。待得看清了面前的情势，不必多说，他已然明白了几分，立时便沉下了面色，寒声道，“澈儿，同我和你母后，如实的，一一说来。”
“……承。”容澈敛眸。
“……”
“……”
“……”
“裂星枝的毒？”孟青妤和容明交换了一个眼神，看向柳罗，沉声问道，“可有办法缓解？”
“裂星枝，本不算何许□□，是而，并无解。”柳罗摇头，沉声回禀，“目前，我所能为王上和王后做得的，就只有借着针灸和旁的药物辅助，将两位体内的裂星枝部分药力给疏导出来，暂时延缓寿命。”
“……”容明沉默地听着，并不发言。
“现下，如若不得疏导，我和王上，还能活多久？”孟青妤问得直接。
“……三月。”柳罗叹气，“而且，现下这般忽然昏厥，已然是药性反噬的先兆，之后，只怕，还会更加剧烈，浑身疼痛，夜不能寐，四肢脱力，更甚者，精神上，也有可能受到波及。”
“你说，方才是陈容与为我和梓言用的针？”容明看向柳罗。
“承，”柳罗颔首，“陈容与针法玄妙，我不能及。而且，今日这般情势，还是他一眼看出。方才我所说的这些，也是得自于他的诊断情况。”
“……那就等陈容与醒来，”容明看了一眼那处躺在软塌上，面色些许苍白，安静阖着眸子的人，沉声，“孤要好生问他。”
夜幕如布，星辰点缀其上，万千华美，中间一道星河，尤为璀璨。
“梓言，”容明和身边的她一道坐在顶上，仰首，看着这星空，轻声道，“原来，我们最多，也就只能再一起活上一年半了。”
“我看着你，倒是不很难过？”孟青妤侧首，微笑看着他，温声道，“怎生，这王位坐久了，也想及早过上些休闲日子了？”
“人本来就是要死的，不过早晚罢了，”容明对上她的眸子，轻笑起来，“何况，能有你一道相伴，我也不觉着何如不甘。”
“这般设计我们的人，你想来心下也已然有数了罢？”孟青妤移开视线，转向这满天的璀璨星斗，轻声似叹。
“我原以为，这孩子能放下的，”容明长长叹出一口气，语气中颇有几分怅然，“我对他，为着昔年的事，一直是怀着几分愧疚的。原本我还打算，等澈儿登上帝位了，就给他封个闲散王爷，一声富贵不缺。可是，我没想到，他竟然，会这么做。”
“韩妃昔年的那一把火，”孟青妤回想起过往旧事，语气几分黯然，“只怕，这孩子，从那时起，就已经把你我怀恨在心了。”
“所以，梓言，你打算怎生？”容明长臂一揽，将她搂入自己怀中，贴的更近。
感受着胸口他灼热的心跳声，还有那般熟悉的气息，孟青妤阖上眸子，语气中多了几分微不可察的疲惫：“你呢，你又是怎生想的？”
“你不打算杀了他么？”容明轻声。
“他会有今日，说来，也有我们的过错，”想及方才容澈告诉他们的那些在西凉宫廷中得到的秘辛，孟青妤只觉得心头像是压着一块大石，愈发沉重起来，“当年暗中毒害了我们第一个孩子的人——”
“韩妃她那么骄傲的人，怎会屑于做这等事。”孟青妤睁开眸子，看着这其下的宫廷夜色，语气淡漠，“是她身边那个愚蠢而又忠心的贴身侍女，在得了韩家家族的示意后，暗中策划了这一切。其实，这些，本是和她无关的。”
“但是，我们必须要借着这个机会，将韩家彻底连根拔起，如若只是将这个罪名安置在侍女身上，韩家便有许多的手段脱掉干系，所以，唯有将这个罪名安置在她身上，才能彻底波及至韩家，”容明动作轻柔地抚摸着她后处的发丝，沉声接下了她的话，“我本想留她性命的。纵然是韩家不再——”
“可是，我们谁也没有想到，她竟然舍得自己已经十岁的孩子，就那么果决地选择了这般惨烈的方式，”孟青妤瞳中映着这满天的群星，一闪一闪，像是在诉说着什么，“她这一辈子，哪怕是死，也是死得那么高傲。”
“其实，”顿了顿，孟青妤看向自己倚靠着的这个男人，眼神有些复杂，像是各种情愫融合在一起，共同汇出这个无解的漩涡，“她是真心爱着你的。”
“……我知道，”沉默稍许，容明轻声开口，语气几分黯然，“但是，我的心，已经给了别人了，所以，不论她是谁，不论她有多好，我心里，就只能把那唯一的位置，留给那个人了。”
“没有我，你和她——”孟青妤些微叹气。
“傻子，说什么傻话呢，”容明些微勾了唇角，“我和你，那是注定的缘分，谁都不能绕开去的。于她，便是最后，我也只能说——”
“是我辜负了她的一片深情。”
“……”一阵和谐的沉默。
“容明，”定定看着他，孟青妤忽地出声道，“其实，我当年一直在想，我到底要不要嫁给你。即便是这些年，我也时不时地会想，若是当年我没有答应你的求婚，我会何如。”
“一方面，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是爱着你的，可是，一面，我也更加清明地知道，我若是嫁给你，就势必会卷入那些不可避免的纷争之中。为了平衡朝局，你必然会再娶其他十伯之家的贵姬，以此来笼络和重新稳定朝局。我到底，是要和许多其他的女人共享一个你，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甚至，我和你这份难得的真心，也会最终被她们给彻底消磨殆尽，只剩下无尽的厌烦和逃避。”
“……”安静地听着，容明并不曾发话。
“如若我不答允你的求婚，我知道，以你的性子，并不会强迫于我，你会放手，让我去追求自己的抉择。那么，我可能会随着哥哥一道去外州，在那里安定下来，并认识崭新的一切，崭新的人。或许，再蹉跎上几年，我会选择一门合适的婚事，给自己嫁一个安稳而又爱我的男人，白头偕老，远离帝京的一切纷争风暴，忘却那些，平淡而安好地过完我的一生。”
“……事实上，我也知道那时你心下的犹豫，不只是我，你也在犹豫，你在犹豫，是不是该把我一道牵入帝京的这场风暴中。我将自己的一切都告诉了你，我曾经同你说过，我孟青妤想要的，定然是这世上独一无二最真挚的爱，旁人若是要了，我就是断然不肯再要了的。”
“……是啊，那时候你同我说这话时的模样，我现下，还记得很是分明呢。”容明回想起过往，目光渐许悠远，面上也不自觉地带上了笑意，“我记得，我们初次在书琅阁相见的时候，你我彼此都看不对眼，都觉得对方是个不好相处的人。可是，慢慢的，我就被你给吸引了。你笑的样子，说话的样子，还有同别人置气时的样子，眉眼是那么灵动，就像是春日里的阳光一样，活泼，又带着令人向往的朝气。”
“……”沉默了片刻，他笑道，唇角显然的上挑弧度，“不过，我没想到，最先向我表白的，居然会是你。”
“……那时候年轻气盛，想到什么就去做了。”孟青妤想及那段旧事，也是不由得笑了起来，“不过，我也没想到，自己开始那么讨厌你，可最后，偏偏又会喜欢上你。”
“所以，最后，你为什么同意了？”容明看着她的眸子，轻声问道，“你知道，我也在犹豫，所以，我把这段关系最后的主动权，交到了你手里，让你来抉择。”
“……我那时也不知道，所以，我去找了云妍，我问她，我该怎生选择。”孟青妤看着夜空，轻声道。
“我记得，那时候，云妍和言沉，已经在一起了罢。”容明敛眸。
“是啊，那时候，我看到她和言沉在一起的时候笑得那么开心，就知道，她和言沉，他们之间，定然是彼此表明心意了。”孟青妤轻叹，“那么多的事，明明是那么久远了，可现在，再度回想起来，却觉得，分明像是昨日才发生的事一般。”
“……云妍劝你和我在一起么？”容明听着她的话，沉默稍许，笑着再度开口道。
“不，相反。她说，我这样自由的性子，是该在高空自由翱翔的鸟儿，一旦被锁入了深宫之中，就会彻底地枯萎，迟早，我会受不住这样的生活。”孟青妤托着腮，轻声答言道，“可是，就是因为她的这番话，我才最终决定，我要同你在一起。”
“……为什么？”容明认真看着她。
“你的骨子里，是和我一样的，容明，”抬手，抚上他的面庞，孟青妤动作轻柔，“你也和我一样，是本该在高空飞翔的自由鸟。可是，你必须把自己锁在这里，你没有选择。若是只有你一人在这深宫里，你会慢慢地孤独老去，一点点地枯萎。可是——”
“我在你的身边，至少，我们能看着对方，一起慢慢走向枯萎。”
“我爱你。”
勾住他的脖子，孟青妤轻柔地含住了他的唇瓣。
“……”阖上眸子，是她的味道，熟悉的气息。身体本能地回应着她，容明将怀中的她搂得更紧。
夜幕群星闪耀。
“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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