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弯银月斜斜勾上天幕。
“总算是折腾完了,”清河看了一眼宾客散尽、已然被清理干净的院子,不由长长出了一口气,看向一旁淡然安排着人布置着花树下长席的卓言,“真是没想到,居然会来了这许多人。我看着,这大半个帝京,能来的是全部都来了。”
“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卓言一边从容指挥着,一边淡然回答道,“这才成岁,就能得了王上这般看重。何况素来不何如过问朝政的太后对容与也是青睐有加。这国户部参事的位子,看着不高,可是若是当真要处理什么情况,必得要经过这处。以后他们,自然是免不得要和容与在各处事体上打交道的,现下这么好的一个时机,又何如能不得着呢。见风使舵,迎风而驱,到底,都不过是最正常的人情罢了。”
“这人前热热闹闹地闹上了这许久,最后这来得的人,才是兄长当真想请得的罢,”清河看着这株紫缨花树,又看着侍人们将一众琉璃灯于树身各处挂上,将这花树愈发装点得灯火璀璨,紫缨飘落,灯火明华,不由有些恍然,“这在夜里灯下瞧着这紫缨,倒是更见得华美了些。”
“紫缨这般的花树,盛放的时候,本就是极美的,”卓言闻言,只是淡淡一笑,“越是花期短暂的,盛放的时刻,才会美得越发令人心叹。”
“兄长怎生不见?”看着各处新的布置都设得差不多了,清河这才注意到,忙看向卓言,问道,“可是预备着成岁礼去了?”
“不然呢?”卓言不由好笑道,“他可是要按着上古最传统的方式来行得这成岁仪礼,要布置的东西,可是当真多得了不得呢。他自然是要亲自过去再确认一遍的。”
“哟,这么好的布置?”他们正说着,外处便已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楚誉。
“看样子,我是第一个?”楚誉简单扫了一眼周处,些微挑眉,“这么多的琉璃花灯,陪着这紫缨花树,倒当真是个好想头,有趣得很。”
“他人呢,”顿了顿,他立时看向卓言和清河两人,“还在做准备?”
“成岁礼的衣服自然是要换的,”卓言看了一眼内间的方向,轻笑,“想来,他应当是要换上那身的。”
“……”楚誉不答,只是定定看着他的眼神。
这种目光——
果然,卓言应当是一早就已经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而对他怀抱着的心情,也绝对不是那么简单。
或许,卓言自己也很清楚,他自己的心意罢。
陈容与,你可曾清楚,你到底是一个何如的人么?
抬首,他看向这株被琉璃灯悉数点亮的紫缨,目光深幽不明。
接下来的时刻,被安排着的几人自然也都是先后来齐了。
长席摆开,彼此对面互坐。
商沈仪,言珣,傅云澜,成洛初,明予,楚誉,卓言,清河,一共八人。
现下唯一欠缺的,就只有他这个主人家了。
“这次出去,可何如?”明予看向他对处的商沈仪,笑问道。
“还算有些收获。”商沈仪不动声色,只淡淡抿了一口茶水,神色很是淡然,“倒是你,这回去衡州,再度回来,肤色看着倒是比着平时更白了许多。”
“衡州盆地多山多雾,出太阳的日子可当真不算多,被晒得少了,自然白。”明予坦然答言,“你看着可就是黑了几分了。”
商沈仪浅笑不语:“……”
“你陪着他,多久了?”卓言对面便是一身碧蓝华服的楚誉。执着酒杯,楚誉看着其中些微晃动的醉红的酒液,轻声开口。
“自他落水后回帝京的那一年,我就来了此处陪伴着他。”卓言淡然对上他的视线,从容答言道。
“你对他,又了解多少?”楚誉似笑非笑。
“那么你又知道多少呢?”见他这般神色,卓言不由下意识地些微蹙了眉头。是他的错觉么?总觉得,楚誉的容色,看着,似乎是知道了些什么。
“卓言,我若是记得不错,你比他大,自然已是成岁了的,怎生,你却不曾想过这婚仪上的事体么?”楚誉些微勾起唇角,抿了一口杯中的美酒,轻笑起来。
“婚仪大事,自然需要父母和自己都有心才是,”卓言定定看着他,“我现下并无心思于此类事体上。何况,如若不能和自己欢喜的人在一起,这婚仪,也不过是个平白的滞碍罢了。”
“这么说,你是已然有了欢喜的人了?”楚誉挑眉,饶有兴致。
“你欢喜的人,又是谁?”卓言却不回答他的这个问题,只淡然反问道,“不过,不论谁,还望你不要把不该生起的心思用到他身上。他受不得的。”
“这般看来,你倒是很清楚我的心意,”楚誉抬眸,不置可否,语气玩味,“不过,这心思有没有,到底是我的事情,不是么?”
“这确是你个人的事情,但是,如若你预备着牵连到旁人,我是断然不会依了的。”卓言些微凝声,语气中无形地便多了几分难以觉察的寒意。
“……”楚誉不再答言,淡淡垂下眸子,看着自己手里这杯尚有半杯余留的酒,若有所思。
另一对席。
“你想要喝什么茶么?”清河看向他。
“不必了,谢谢。”言珣态度很是谦和地点点头。
“你觉着我家公子何如?”清河问道。
“……他是个很好的人,经常会为旁人考虑很多,”言珣思忖片刻,随即便给出了自己的答案,“但是,正为着如此,他自己,太容易受伤。”
“……”不欲评论他的这个回答,清河淡然斟了一杯茶,递过给他,“这是公子素日最欢喜的千秋岁,你可要试上一试?”
“……”言珣沉默稍许,最终还是抬手,接过了这一杯茶。
千秋岁,最是极品寒茶,寒凉深意,寻常人难以受得。然而其中滋味奥妙,却又让不少人趋之若鹜。
“他素日都喝千秋岁?”言珣抬眸,看向他。
明白他话下的意思,清河点点头:“而且,这里面还加了寒宸子和孤夏,更加添了寒意在里头。”
“……”抬腕,置于唇边,他些微抿了口。
茶水顺着喉道渐许滑下。
分明是温的茶水,但是逐渐的,却能分明觉察到那股在肌体间慢慢肆意开来的寒意,些许的寒冽,有点锋利,但是又不让人过分难受。
果然是滋味殊奇。
只是,这般的寒意——
他却是分明不能再多喝了。
陈容与素日皆喝这千秋岁的茶——
心下似是明了了几分。
“他体内的寒息,已经强到了这般的地步么?”言珣直视上他的眼睛,轻声问道。
“或许,还远不只是如此,”清河执起杯子,也为自己斟了一杯,些微抿下一口。
眉头稍许蹙起。
待得体内的寒感彻底下去,他方再度开口道:“公子的医术极高,他最是清楚自己的身体情况,按理,也该最明白,自己的情况,应当用什么样的办法来调理医治。而这千秋岁,就是他日常调理的一个法子。”
“以毒攻毒,以毒养毒,都只能用这般的方法了么。”言珣听完他的话,不由轻声叹道,看着这杯余下的千秋岁,若有所思。
“你们都来了?”几人正各自说着话,忽然,内里,出来一个声音——
陈容与。
“哟,我们今日的主人家,总算是要出来了?”楚誉调笑着开口,下意识地往他那处望去——
目光几乎是本能地停滞。
“……”
怎生说呢,他的模样,他的装饰打扮——
纵然他的美是能介乎在男女性之间的,可此时的他,五官线条分明更加柔和,衣服上那般的绯红颜色,也更加偏向一个女儿家。
“你怎么——”他下意识脱口而出。
“最古传下来的来成岁礼上,那时候,男子成岁,需要将自己装扮得更像一个女子,而女子,则是要偏向于男子的打扮,”商沈仪坐在一众人间,很是淡然地替他们几个解答疑惑,“至于念祝词什么的,那些自然是有的,但这打扮上,其实今人都是错了的。”
“不错,沈仪你倒是好见闻,”陈容与轻笑一声,走至了他近旁,笑道,“你却是从哪里闻得的?”
“伽云地处偏僻,那里多山,很多先古的部落,世世代代都远离人世,只居住在那一处,相对的,也就更加完整地保留下了许多曾经的旧俗,”商沈仪笑言道,“我去伽云做买卖的时候,很是惊于那处的秀丽山水,就带着几人入了深山探查,意外就入了一个村落。他们待人倒很是热情,我也就顺带着在那里多住了几日。也就是在那里,我看见村人们为族中成年的男子女子行礼的时候,是将男子打扮得更加女子色彩,而女子却更加男子风范。我问他们原因,他们说,这是自古传下来的仪礼,此番作为,就是要显明,男子女子都是一般的重要平等,男子要更加多学得女子的细致灵巧,而女子也要有得男子一般的心胸和气概。男女当是一般的,并不分彼此高下。”
“你们看,我这般,可还好看?”陈容与冲着几人微微一笑。
“……”卓言是见过他女装的,素日男装就见得更多了,可是,今日这般,介乎男女之间的美——
还是让人忍不住屏息。
这个世界上怎么能有这般的存在呢,既是分明有着男子的俊秀,可有奇异地不让人觉着惊异的兼容了女子的秀美。
就像是创世神特为钟爱的孩子。
回过神来,他下意识地打量了几眼其他几人的反应。
看着一个个都是不出声说话的样子,面上都分明看不出多少显然的神色来,但若是细瞧,就能多少瞧得出他们眉宇间那细微的惊艳与讶异。
看来大家多少都是一样的。
“今日的酒,我们可要喝个尽兴才是。”陈容与从容在长席的为首主座上入座,为自己满满斟了一杯,最先举了起来,“第一杯,敬祝天地万生,复兴不竭。”
“……共承。”几人都先后回过神来,也都照着举起了杯子。
一口饮毕。
陈容与再为自己倒了第二杯:“第二杯,敬祝大地山河,此德永续。”
“应然。”几人一道举杯,饮尽。
“第三杯,贺我此岁当成,已入众生。”
“为景。”一道答言,举杯共饮。
“这最后的一杯,”陈容与忽地清浅勾起了唇角,扫了一眼他们八人,“我以此名祝祷,诸人共承,福泽若水,绵绵而续。”
“雅安。”他们看着,不觉也都会意地轻笑起来。
似是为着应景,忽地一袭不间断的凉风吹过,卷落紫缨花树上满目的花瓣,一道卷至空中,再度又纷扬落下,落得各人的衣身、肩头,落得这桌席之上,像是下了一场淡淡的樱色的雪。
彼此相视而笑。
夜色渐许深重,琉璃罩内的灯火燃得愈发通亮。
长夜未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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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王子府。
书房。密室。
“怎么样,董常远,丁汝微,沈创那三个人怎生说?”容漾翻过一页下处的人送得的消息,神色淡然地问话,“他们可答允了?”
“董常远为着这次得了我们不少相助,虽然折了些族中子弟进去,但到底也将外处的一些人送入了朝中稳了局面,倒是同意了,答应了会在暗中帮助我们几分,自然了,明面上是不要求的。只是,丁汝微和沈创,他们两人还是顾虑殿下的用意,迟迟不肯同意。”墨一沉声回禀。
“丁家和沈家的这两个家主,呵,”容漾轻笑一声,只是笑意间却是分明的寒凉讥讽意味,“他们倒是打得好算盘,既是想要借着我的钱财,又不想替我把该做的事都给做了,当真是以为我好算计了。”
“主子,那你的意思是——”墨一沉声问道。
“西凉在容国朝堂上安插的那些势力,虽然不很显眼,分散在各个部门汇中,但是,倘聚集在一起,也是股不容觑的力量,”容漾神色淡漠,语气淡然,“把我的话传下去,这十伯之家的事,还不算完,丁家和沈家,他们既然如此地不识抬举,那不如,我就顺风,送他们一把。这二房和三房的几家,他们可是虎视眈眈这个家主之位许久了。稍微允他们点风声,他们自然能抓得住时机。”
“属下明白了,”墨一点头,随即似是又想及了什么,再度开口道,“殿下,宁姬那里——”
“继续让人好生照看着宁姬的饮食,这饮食上要是出了差错,让他们以死谢罪。”容漾语气极是淡然,丝毫不见稍许波动,淡淡瞥了旁处的墨一一眼,他忽地轻笑起来,“墨一,你是不是觉得,我这般作为,太过无情了些?”
“属下不会。”墨一答言。
“苏清宁确实是个聪明人,有手段,心思上也够出挑,但她若是怀孕了,这可就麻烦了。”容漾放下手中的奏疏,目光微凛,“我需要的,是一把好用的刀,而不是有了软肋的棋子。”
“承。”墨一颔首。
“行了,下去罢,告诉宁姬,我再看会子的书,一会儿就预备着过来安歇了,”容漾淡然发话,“她最欢喜的那碗汤,可不要错了。”
“承。”墨一点头,领命退下。
“……”墨一的脚步声渐许远去。
“苏清宁,陈容与,”喃喃着这两个名字,再度拿回放在案上的那本折子,仔细看着其上详细记录着的已经被他收买或者收服了的人员和对应官位的名单,容漾意味莫测地勾起了唇角,“陈容与,我倒是要看看,这走到最后的,究竟会是谁。”
“啪——”折子猛地被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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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户部。
“安掌使,你看,这般处理可还妥当么?”陈容与从容将自己批复完的这些折子都端了过去,神色很是沉静。
“……你都批复完了?”安源有些讶异。
这些折子,怎生说,这数量可是一点儿也不算少啊,而且,他安排给他的,可都是些棘手难料理的事儿。
心下想着,他已经抬手,拿起一本,翻开了封页——
“……”
“不知道安掌使可还有什么是要交代我的么?”陈容与轻声发问,清晰看着面前人的脸色从一开始的不敢置信逐步变成了凝重,最后再是惊喜。
“你这些法子,都是自己想出来的?”安源看着上面的批复和对应的解决办法,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怎生说呢,对于陈容与这般一个突起之秀,他不是没有多想,年纪轻轻就已然到了寻常人难以企及的位置,何况还是这等要职,心里难免有些不平。就算是这陈容与再得王上看重,于他而言,到底也只是个稍微有了几分成绩的新人罢了。于是,他直接给他下了命令,让他批复完直接就交给自己,而不必再一道道传过。他是有意借着今日这般,欲要好生打压一下他的气势。
可是,现下这等情势——
就看这些文书里透出来的他的想法——
难怪太后、王上,还有国子,都这般视重于他,这等心计智谋——
确实当得起。
“无事了,你且先下去罢,”安源摆摆手,预备要认真再过一遍他批复完的这些折子,“一会儿若有疑问,我自会再着人来询问于你。”
“那属下想去案史阁一趟,还请掌使大人允准。”陈容与行礼,举止分毫不错,不卑不亢。
案史阁,里头按着年份、处置分类,放了过往许多处理朝事的备份宗卷,就是预备着作为参考之用的。
“你想去那里?”安源抬眸,认真看着他。
“承,属下到底年纪尚轻,资历阅历上都多有不足,而今这些,多是得自衡州那处的经验,到底有限。多去看看先时的朝事宗卷,也算是多积累一点,来日若有遇上相关的事,而不至于没了章法。”陈容与回答得很是从容。
“……”倒也算是个合情合理的由头。
“既然是这般,那你去罢。”安源思忖了片刻,到底是点了头,转身,从旁处取了一支木签出来,拿起笔,在上面提了自己的名字,递过给他,“给守阁的赵老示意一下,他自然会带着你进去的。”
“容与且谢过安掌使。”陈容与双手接过,心于袖间收好,“那容与就不打扰掌使了。”
转身,轻步退下。
“……”还真是个了不得的年轻人啊。
在国户部掌使这个位子上足足干了二十年的安源,看着这些被批复完的奏疏,心下很是有着几分感慨。
案史阁。
“赵老。”陈容与恭敬地呈上木签。
“你是要来拿什么卷宗?”赵老飞快地看了一眼,接过,扔入了自己一旁的木筒里,抬眸,看向他。
“我只是想来此翻阅宗卷。”陈容与答话,语气淡然。
正对上他的眸子,一滞,再又仔细瞧了几眼,赵老面上渐许展开了笑意:“陈恪是你什么人?”
“家父。”陈容与恭敬答话。
“原来是他的儿子,难怪,”赵老却是一副会意的模样,不住地点头,“这面容模样,和他当年相较,足有五分相似了。”
“赵老认识家父?”陈容与问道。
“你父亲当年可是在我这里,足足将这里收着的所有宗卷都给看了一遍,”赵老想及往事,颇有几分感慨,“这日子过得可真是快啊,现在他的儿子都这么大了。而且,居然也是和他当年一样,过来看宗卷来了。”
顿了顿,看着他,赵老笑了起来:“他倒是留了个好儿子。你子,不错。”
“行罢,跟我进来”
“承。”
陈容与提步,跟着一道走了进去。
内里设着许多的高架,一个高架自上而下一共分了足足五层,每一层上都密密地齐整排布着各种卷宗文书。
“行了,你想看那就慢慢看罢,有什么事儿就叫我一声,我就在门口晒着太阳。”赵老点点头,摆摆手就转身出去了。
陈容与对着他离去的身影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随即,转身,看向这些架子上的卷宗。
“……”这些都是前人遗留下来的宝贵财富,每一卷宗卷上都记载着当时所发生的一切。
时间堆满了这案史阁。
十伯大家,朝中官员,那些被经手的事件,每一样都在这里留下了痕迹。蛛丝马迹,或多或少地,都能导出最后的真相以及结果。
这里,正好就是最利于他学习,同样,也是最能对朝中大臣们有一个最深刻了解的地方。
各人行事作风何如,禀赋资质,其后势力——
它们不会主动地说明,但是只要把这些细微的内容都给串联起来,最后,就一定能够梳理得到有用的信息。
心下念转间,他抬手,自架子上拿起了第一卷文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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