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邸。
“青医,何如?”看着病榻上那苍白的容色,明予一个眼神,看向正在把脉的老青医。
“这——”老青医的面色一分分地凝重,最后收回手,看了一圈周处的几人,叹气道,“许是老朽年纪老迈,陈公子的脉象——”
“老朽完全看不出来。”
“什么意思?”傅云澜沉声。
“陈公子的脉象,实在是过于微弱,便若深谷落雪,微不可察。以至于,若不是现下我还能看到他的呼吸,老朽几乎都要以为,我在看的,已然是一个死人了。”老青医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凝声道,“按着我的诊断,陈公子这般的身子,根本就是不该活到现在的。依我猜想,陈公子现下或是用着什么名贵的奇药在缓着体内的病症,生生在延着寿数。这般的身子,就如那易碎的瓷器一般,根本轻易受不得旁的何许病痛,不然,只稍许一碰,便当彻底碎开。”
“……好了,你下去罢。”明予摆摆手示意。
“承。”老青医欠身行礼,快步退了下去。
“他的情况,真的就如这位青医所说的一般?”成洛初蹙着眉头,看向明予。
“他那时落水,是我救的他。卓言就同我说起过,他的身体情况,远没有他面上看起来的这般康健。”明予沉声,敛着眸子,若有所思,“他轻易受不得外界至寒之物,而且——”
顿了顿,他轻声:“那时我只是大致觉察到他身体的些微情况,只是,并不曾想及,竟会到这般境地。”
“水,水——”床上之人忽地出声道。
楚誉立时倒了水上前,坐到他近旁,将之扶起上身,轻柔地给他喂下水去。
“……”浅浅喝下几口,睫毛轻微颤动,他一点点地睁开了眼睛——
“楚,誉?”他的声音很是嘶哑,看起来精神很是不好。
“是我,你已经回来了。”楚誉看着他这般模样,刻意放柔了声调,温声道。
“容与,你怎生,可还好么?你到底,是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会成了现在这样子?”明予完全克制不住自己心底的疑惑,一股脑地就都问了出来。
“……说这么多,我现在可没力气回你的话。”陈容与靠在楚誉臂弯中,很是勉强地展露了一个浅笑,随即不由地咳嗽了起来。
楚誉立时替他拍着后背,为他疏通上下气脉。
“方才来了这衡阳城中最有名望的刘青医,他替你诊了脉象,说你的情况很不好,你自己到底何许情况,你到底是否明了?”言珣看着他,沉声问道。
“我的身子,我自己明白,”他有些疲惫地阖上眸子,沉声道,“我先时深冬落水,寒息入体,已然是彻底地伤了根基,后来乃是借着师傅的医术,用各种名贵药材强行地克制着体内的寒息,又百般地温养肌体,这般长久下来,才勉强稳住了身体的情况。现下,只怕是元息大损。”
“那个把你掳走的人,是谁?”楚誉目光灼灼地注视着他。
启开眸子,对上他的视线,陈容与些微叹气:“那里,有一处银矿。”
!!!
“所以说,是那处银矿的主人将你抓去的?”成洛初立时接话问道。
陈容与轻微地点了点头。
“他对你——”楚誉目光复杂,然而,显然的那一分心疼,却是无论如何都掩饰不去的。
“他对我用了阿芙蓉。”
!!!
“阿芙蓉?”明予倒是还没有意识过来,有些懵地看向旁处几人,“阿芙蓉是什么?”
言珣的手不自觉地攥紧成拳,声音中显然地多了几分寒意:“阿芙蓉,就是用罂粟汁液调制出来的一种药。它有着很明显的止痛的效果,但是,根据医书记载,此物若是多用,就极容易上瘾。所以,我容国青医在用及此物时都要再三斟酌用药剂量。”
“你——”楚誉不可抑止地瞳孔微张。
“已经成瘾了。”知道他想问什么,陈容与低声答道,“而且,也已经发作了几次。”
“……”
在场众人顿时都陷入了一片死寂。
“楚誉,”陈容与轻声,认真地看着他,随即又打量一圈周处各人,“我现在吸食阿芙蓉的时间还不算太长,即便是已然成瘾,也不至于过深。接下来一个月,我需要将它彻底戒掉,其间,你们任何人都要随时监视着我的状况。”
“……好,我知道了。”楚誉替他理了理鬓边的发丝,轻声应言。
“对了,你是怎生找到我的?”陈容与看着他,问道。
“是清河和卓言自帝京来的消息,他们用了水玉简占卜,得出了你的大致位置,我们几人就按着他所标识的位置,在附近寻找了几日,可是,一直都没有找到,还是为着你在林间的声音,我才发现了昏迷不醒的你。”楚誉叹气。
“这般么,”陈容与阖上眸子,轻声道,“那尽快给他们回个消息罢。”
“你放心,我会的。”楚誉点点头。
“你们都先出去,让我好生休息会儿罢。我这一路逃出来,真的,太累了。”语气中,满满的皆是疲惫。
“承,那你自己好生休息,一会儿待你醒了,我们再来看你。”楚誉心地将他放回床上,替他掖好被子,轻声道。
再看了一眼他,几人都先后轻着步子走了下去。
外间。
几人围着圆案一处坐下。
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
楚誉最先开口:“好了,现下有什么想说的,就说罢。”
“阿芙蓉的瘾,”傅云澜长长出了一口气,叹道,“我曾在医书上也看过不少例子,其中不乏在发作期间为着得不到缓解而自尽的。”
“我相信,容与他能做得到的。”言珣眉眼沉静,淡淡地抿了口茶,沉声开口道,“还有很多具体的情况,需要等到容与醒来后,我们才好再问。”
“确实,银矿的事,”岳佑叹了口气,“这件事是绝对要立时处理的。不然——”
“……都快要入冬了,容溪,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明予看向他。
“现下这般的情况,我也不好再多留,只是——”容溪看向一旁似是在出神的楚誉,“楚誉,那你呢,你和我一起回去么?”
“……”楚誉没有答言。
“楚誉?”容溪些微提高了声音调子。
“怎生了?”楚誉回过神来,看向他。
“你在想什么,我方才说的话,你不曾注意听么?”容溪失笑,“我近些日子就打算坐船回帝京去了,你,可是要再留下来?”
“回去帝京……”喃喃着,楚誉抬眸,对上他的眸子,沉声道,“不了,我会上书说向容桓帝说明情况的,现下,我实在不放心回去。我要看着容与好起来,确定他无恙了,才能安心回去。”
“我知道了。”容溪也理解他,只是点了点头。
“还有许多公文等着处理,你们先忙罢,我回去休息一下。”楚誉起身,走了出去。
“……”看着他离开的身影,其他几人彼此交换了眼神。
“他对容与——”明予欲言又止。
“这是他自己的抉择,我们谁都不便插手,”言珣语气微沉,看着自己杯中碧青的茶水,轻声道,“现下我们所能做得的,就是像往常一样,料理好所有该做的事,同时,静心等待容与告知我们他的情况。”
“也只有这样了。”成洛初敛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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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足睡上了两日,陈容与才最终醒来。
“……所以说,是韩家昔年的后人?”坐在外间桌案处,听完了他的讲述,明予显见地蹙起了眉头,“还设下了什么奇门阵法?”
“是的。他在外处设下了奇门阵法,所以,你们其实已经是找到了大致的位置,但是,由于阵法的迷障,你们一直进不去,只是在外间打转。”陈容与看向他,沉声道,“这个阵法,我走出来的时候,能够清楚地感觉到内里的煞气和死息。若是要强行闯进去,只怕,是做不到的。”
“那我们要如何带兵进去?”成洛初看向他,蹙眉。
“虽说是奇门阵法,但这些,必然都是要依着原处的元素气息来运转的,”陈容与沉声道,“他设下的那处,乃是主走水阴木寒的主脉,我们要破开,就必须以足够的与之相对的力量,来冲破内间阵法。”
“火攻?”言珣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问道。
“不错,直接放火烧开那片树林,再强的阵法,一旦没有了足以依仗的屏障之物,自然也会消解开。”陈容与点头。
而且,对于那里可能有得的行尸和鬼藤——
用火攻,是最好的办法。
“你不日回去帝京,”他看向旁处的容溪,“要启上的书文折子我已经写好了,还要劳烦你交予王上。”
容溪点头:“自然。”
“给国子和陈府的书信,也要拜托殿下了。”陈容与微微颔首,随即,看向旁处的楚誉,“你乃是北云质子,不能多留,容溪既是要回去,不论是出于情还是出于利,你都应该回去帝京。”
“……承。”楚誉却难得地没有反驳,很是安静地点了点头。
“……”其他几人不由下意识地交换了眼神,显然都是没有想到。
“言珣,衡江堰那处的工程进度,现下如何了?”他一个眼神看过去。
“有你制造的那些东西在,进度推得很快,已经在尾声阶段了。”言珣沉声答言,“迎岁节前,是定然能够全数完成的,之后,就只消看明天春汛之时,功效到底几何了。”
“嗯,”陈容与应声,“但是只要还没有完成,我们就不能掉以轻心,那处,还是需要你多照看。”
“承。”言珣略略颔首。
“明天午膳后,我就要开始戒毒了,”陈容与敛眸,轻声似叹,“容溪和楚誉也都要回去帝京,既是这般,明儿个中午,我就将先时欠着的那顿膳食,给悉数补上罢。”
“且做饯别之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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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当空。
楚誉和陈容与,两人一处,共于衡江上的一叶舟。
“你都知道了。”陈容与感受着江上迎面而来的凉风,声音散落在风间。
“……”楚誉没有接话,只是上前一步,与他并肩而立,轻声道,“你现下又开始服克制的药了么?”
“……我以为,你知道了我女儿家的身份,是想同我说些什么的。”陈容与偏首,对上夜中他的眸子,轻声,“那日你救下我,想来,是觉察到了。我还要多谢你,在他们面前掩住了我的真实身份,没有让他们都知道这个秘密。”
“卓言和清河也都知道么?”楚誉些微叹道。
“知道我真实身份的,除了我完全信任的那些人,现下,就再多了一个你。”陈容与并不直面回答。
“容澈也不知道么?”楚誉将目光转向这茫茫江面,“你这般活着,不会觉着太累么?”
“容国于男女上虽宽泛许多,但,若我是以一个女子的身份现于人前,苏池想要对付我,实在是太容易不过了,只消稍许一些门道,就能轻易毁了我的名声。”陈容与同样将目光转向这片江面,沉声道,“男子的身份,我便能从容许多。”
“可这般,只要你是陈容与一日,就一日不会是陈容与。”楚誉轻声。
“这是我的选择。”陈容与淡然道,“我亦从来不曾后悔。”
“我大概是要彻底栽在你这里了,”楚誉忽地勾起了唇角,几分不明意味,“不过,栽在你这里,我倒也不觉着何如不服。”
“若我成为了北云的王,你会愿意成为我的王后么?”顿了顿,楚誉看向他,似笑非笑,随即,却又自己接了话,轻声叹道,“罢了,原是我多问了。”
“你不介意么?”陈容与抬眸,对上他的目光,“你和他们几个不同,经历过情爱之事,看到那些,应该足够猜到,我在那里都经历了些什么。”
“为什么要在意,我自己先时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楚誉轻笑起来,“若是要对等,原是我配不上你。”
“此次回去,卓言和清河,他们自会找你,该说的,不该说的,我想你足够清楚。”陈容与眸中波光微动,“有些事情,就不要平白让他们担心了。”
“戒掉阿芙蓉,你有信心么?”楚誉沉声。
“我若不戒掉,这具身体就彻底毁了。”陈容与抬腕,看着自己手腕上那清晰可见的筋脉,轻声,“戒掉,我的身体,怕是也会因此大伤根底,但,到底还能再多些时日。我绝对不能成为只依附于它的傀儡。”
“否则,我宁愿死。”
“……”楚誉沉默着,走近前,握住他的手,认真地对上他的眼睛,道,“答应我,彼时,一定要安然地回来。”
“经历了这件事,我似乎都不太敢轻易地下承诺了,”陈容与看着他这般模样,忽地轻笑了起来,“不过,我还是答应你,会安然地回到帝京。”
“我回北云之前,你赶得及回来么?”楚誉问他。
“这个我倒是保证不了。”他提唇,随即语调一转,“不过,到时候我的礼物,一定会及时送到你的手上。”
“……那我等着。”楚誉看着他,亦是不觉提了唇角。
翌日。午膳。
岳佑忍不住咽了口口水,看着桌上摆开的一众菜色,眼神巴巴地看向其他人,弱弱地问了一句:“那个,我们什么时候能够开吃啊?”
“还有最后一道菜呢,”成洛初趴在桌上,目光游移在一众菜肴中,慵懒道,“等着罢。”
“来了来了!”眼尖地注意到外处的动静,明予立时就喊了起来。
几个侍人们随着陈容与一道走入。
放下——
是两个用衡州特有的西月竹编制而成的淘箩,里头摆放着许多肥硕的毛蟹。蟹腿上金色的细毛,红壳鲜亮,看着就十分诱人。
“衡江出得的秋蟹,你们倒是尝尝看,比之帝京的,何如?”陈容与从容入座,径自就随手拣了一个,放入自己的碗中,极为熟稔地剥开了蟹壳,现出里头清晰可见的鲜美红膏来。
“衡江出得的秋蟹我以前也吃过不少,可是,这味道,远没有你今日做得的这般鲜美。”岳佑咬了一口雪白分丝的蟹肉,忍不住叹道,“你是如何做到这般的?”
“就只是用的清蒸的法子,旁的,我不过是添了些旁的花汁鲜露进去罢了,让那些蟹在被蒸的过程中喝下那些特调制好的汁露,由此将香气等我想要添进去的东西入得了蟹身之中。”陈容与一边吃着蟹,一边又不忘给自己盛了一勺熬得的奶白汤汁,“这蟹虽好吃,但是性为寒凉,不能多食,你们也别光记着吃蟹才是。”
“原来你还有这般的好手艺,”吃着这些子菜,容溪看向他,不由轻笑道,“怪道他们几个,尤其是岳佑,一听到你要做膳,便期待成那副模样。”
“这糯米酥肉,你倒是做得极好,”成洛初姿态极为优雅地吃着菜,些微挑眉,“你这手艺,也是自‘千机’处习得的?”
“他的手艺,较着你更好么?”傅云澜也笑问道。
“师傅可并不轻易下厨为膳,”陈容与清浅笑道,“不过,学了那许多日子,我的手艺,想来师傅当是勉强看得上的。”
“……”
几人这一顿饭,吃得很是和乐。
谁都没有提及之后,他就要开始戒阿芙蓉之毒的事。
江边。
“好了,你们回去罢,江边风大,又冷,你的身子,心受不住,”容溪看着他,微微一笑,“这次回去,你交代我的这些事,我都会做好的。”
“劳烦殿下了。”陈容与开口,声音沉静淡然。
楚誉立在一边,只是看着,却没有说话。
“就要开船了。”船夫立在船头,冲着下处大声嚷道。
“好了,祝你们一路顺风而归。”傅云澜沉声。
“那么,帝京再见了。”容溪略略颔首,转身,就上了船只。
楚誉和肖亦随着一道上了船。
眼看着船只开起,渐许远去。
“……”几人一道目送着他们的离开。
“该回去了。”陈容与站在他们中间,轻声道,“接下来,就该轮到我了。”
下处,言珣走在他身边,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敛眸,他些微提了唇角,声音极轻:“我会出来的。那处银矿,按着我的安排,接下来的,就要靠你们了。”
特别打造的暗间囚牢。
为着他奇高的武技底子,周身上,上下足足捆上了五条锁链,每一处锁链的末端,都直接灌注在墙身上。
地上除了些许铺着用来隔冷的稻草,再无他物。
陈容与阖着眸子,很是安静地坐着。
“……好了,接下来,就该是我们了。”成洛初看着内间光景,轻声道。
一旁的明予和傅云澜彼此交换了眼神,点头。
现在,该是他们,去那处银矿了。
将之——
彻底铲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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