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暑灼,日子变得格外漫长。好在晋国战后乱象逐渐恢复有序,朝野暂无纷争,沈家的日子过得还算平静。
清霖成人礼之后,也似一夜之间长大了般,逐渐担起府中的事务,有很多事情,倒完全用不着清婉和琦玉操心了。只不过父亲的墓地周围迟迟没再传来任何动静,这倒成了沈家人最大的一块心病。
七月,洛阳城内最隆重的盛事莫过于两年一度的诸子讲堂,来自全国各地的百家学派齐聚洛阳,共赴这场盛会。作为儒学的代表人物之一,恒一先生也自青州长途跋涉而来。
洛阳城外,清霖看到一辆黛青色的马车遥遥驶来,他立刻迎上去,车帘掀开,先下来一个姑娘说:“爹爹,点心。”继而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扶着姑娘的手臂下了马车。
清霖连忙行礼道:“老师远道而来辛苦了。”
恒一先生看到清霖首先露出一抹笑意,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说:“嗯,确实壮实了些。”随即又看着阊阖门高耸的城楼叹道:“这洛阳啊,恐怕看一次少一次了。”
“爹爹,您胡说什么呢。”扶着他的姑娘嗔怪道。
清霖也道:“老师,桑白姐姐说得对,您身子骨还硬朗着呢。”
恒一先生但笑不语。
清霖道:“老师,外面日头毒就不要久待了,府中房间早已为您清扫出来了,您还是随我进城吧。”
恒一先生摇了摇头道:“我们此行还有些事务需要处理,就不到府上叨扰了,桑白已经找好住处了。”
“不能啊,老师远道而来,怎能不让学生尽一尽孝心。”
“今时不同往日,如今你也有很多事情要忙,就不必再为我们操心了。”
“不可”,清霖坚持道,“老师住在别处,学生总归是不放心的,还是住到我府上吧,有什么事情,只管吩咐学生即可。”
恒一先生拗不过清霖,便随他往沈府行去。
这厢一行还未到府门口,便有厮急匆匆通传道:“老先生接到了,老先生接到了。”
清婉听到消息立刻前去迎接,施礼道:“久仰老先生大名,老先生舟车劳顿辛苦了。”
恒一先生打量着清婉道:“这便是沈姑娘了吧。”
“正是晚辈。”
“年纪轻轻,却果真巾帼不让须眉啊。”
“老先生可要折煞晚辈了。您既是清霖的老师,按礼晚辈也当称您一声老师,以后向您请教的地方还有很多,还望老师能不吝赐教。”
恒一先生看着清婉,简直越看越满意,道:“好好好,声名在外,却自谦于心。桑白啊,你该好好跟沈姑娘学学。”
桑白立刻上前施礼道:“沈姑娘好。”
清婉回礼道:“穆姑娘好。”又做了个请的姿势道:“老师请进府吧,这边请。”
进了府,恒一先生边走边说:“你虽称我一声老师,我却没什么能教得了你的,沈姑娘战无不胜,拯救晋国于水火之中,恐怕学的是兵家之道吧。好在我还有一故友深谙兵法,他这次也到了洛阳,改日可引你们相见。”
“多谢老先生”,清婉道,“老先生若不嫌弃,便称呼晚辈清婉吧。其实清婉学的也不是兵家之道,打也是读儒家圣典的,只不过书没读好罢了。”
“清婉姑娘自谦了。”
清婉但笑不语,心想这却是事实。
恒一先生抵达洛阳第二日,诸子讲堂便隆重召开,战后初兴,朝廷尤其重视,皇上亲表慰问,朝中重臣皆有致辞,且缩短朝会时间,让诸位臣子有更多时间可以听讲。这一切皆如清婉所料。
不过她无论如何不曾预料到,邀请她前去听讲的,是靳令止。
诸子讲堂专门设有讲堂,不过能上讲堂的都是名家,其余不甚闻名的学者和不占主流的理论学派都在太学院开讲。靳令止这日邀清婉前去的地点,就是太学院。
这日清婉换上男装,去见靳令止,不过十分赶巧,他们刚刚抵达太学院门口,就遇上张越,于是三人便一同进了太学院。
清婉本以为靳令止邀自己前来,听的不是儒家之说便是兵家之道,谁料讲课先生开讲,却开口闭口都是律法。坐席之中有人认出了靳令止和张越,频频侧头向这边看来,清婉突然间想到什么,声道:“对了,我竟不察,之前我们见面,总是要避人耳目的,这回于此处相见,会不会太明目张胆了些,若有人认得我,恐对两位大人不利。”
靳令止道:“之前与沈公子私下相见,是因案件在身,要避案子的嫌。但案件能进展顺利,还多亏了沈家暗中相助。如今案子已结,我等皆不是怕事的人,且我们又是战场上的交情,私下相见又能如何?沈公子不必担心。”
张越也道:“对啊,沈公子,如今洛阳城往来书生武士如此之多,人多眼杂,谁又会把目光一直盯在我们身上呢。”
清婉遂不再多言。
果然,先生讲完,靳令止问道:“沈公子,你以为这位先生讲得如何?”
其实清婉并没有仔细听,不过她还是点头道:“嗯,很透彻。”
靳令止接着道:“这位先生姓王,虽不闻名,靳某却觉得他对法理十分有造诣,且观点前卫,不似因循守旧的老学究。”他顿了顿又道:“若由他辩驳御史大夫或当今皇上,女子担任三品以上官职一事,靳某觉得很有把握。”
清婉这才明白了靳令止的用意,张越也想过来道:“靳兄,你实在是高啊。”
靳令止看着清婉,清婉却道:“多谢靳兄美意,不过沈某并无此意。”
靳令止道:“我自然记得你婉辞大将军一职的事情,当时皇上不得已,才抛出女子不得担任三品以上官职这条律例,并交由魏延和处理,不过至此尚无结果。沈家前几日遇刺的事情,我多少也听到一些,可见身在洛阳,你即便无意,也有很多人惦记着,有很多事都身不由己,便以为你的主意有了松动。”他又道:“可眼下……你无此意便无此意吧,左右有这么一个人,你以后若用得着再去寻便可。”
清婉心下十分感动,忙道:“多谢靳兄了。”
她拜别靳令止和张越,回府的路上遇到郭俊杰。总归有些尴尬,正不知该如何打招呼,郭俊杰便开口道:“沈姑娘,没想到你女装十分温婉,这么看着,倒英气非常。怪不得能号令三军呢。”
清婉笑道:“多谢郭公子夸奖。”
“对了,看沈姑娘这身装扮,是刚刚从太学院回来吧。”
清婉道:“正是。”
“这可是巧了,我也是刚刚从太学院出来,不知沈姑娘刚刚在哪个讲堂?”
“哪个讲堂倒是没留意,是听一位姓王的先生讲律例条陈。”
“噢”,郭俊杰道,“这倒是难得,我以为姑娘会去听兵法讲堂呢。”
清婉尴尬笑了笑,道:“若是没有别的事,清婉就先告辞了。”
“沈姑娘慢走。”
看着清婉的背影逐渐消失,郭俊杰喊道:“春生。”
跟在他后面的书童就立刻跑了上来,道:“大少爷,都看清楚了,是靳令止和张越大人。”
原来早在太学院门口,郭俊杰就看到了清婉,见她与人同行,便没有上前打招呼。只看她同身侧的二人有说有笑,便不自觉地跟在了他们后面,越看却越觉得她身侧的两个背影眼熟,待他们分道扬镳后,便让春生悄悄跟上去一探究竟。
听到跟她一块听讲的人是靳令止和张越,郭俊杰陷入沉思:“他们怎么会有交集呢。”
春生忙道:“大少爷您忘了吗?之前和陈国宋国交战的时候,此二人曾去前线当过使臣啊。”
“噢,是了。”郭俊杰一拍手上的折扇道。
春生笑着,却觉得大少爷听到这个消息后面色反倒更不好看了,只对他说:“罢了,我们回府吧。”
至晚时刻郭淮回到府中,见夫人徐氏笑意满面,就问道:“什么事让你如此开心?”
徐氏笑道:“俊杰这两日读书可用功了,连晚饭都顾不得吃,需得给他端到书房里去。”
郭淮哼了一声道:“你可瞧清楚了吗?是用功读书还是做做样子,往日里他这么着,可都是在偷看闲书。”
“瞧清楚了”,徐氏道,“我亲自把饭端到书房里去的,也在那待了一会儿,他的眼睛就在书页上没移开过。”
郭淮道:“这倒是奇了怪了。”
徐氏嗔怪道:“老爷怎么能如此说俊杰呢,他都这么大了,也该知道读书的紧要了。”
“还不都是你惯的”,郭淮叹了口气道,“你也知道他这么大了,既然他如今好不容易把心思用到了读书上,你素日里就对他严厉些,好好盯着。他若真能考个功名出来,我也算对郭家的列祖列宗有个交代了。”
“既然老爷都如此说了,妾身日后就好好盯着”,徐氏道,“不过这孩子打就身子弱,才没跟着你进军营,其实能长到这么大,身子也硬朗了,妾身已经很满足了。”
郭淮想到以前的种种,站起身扶着徐氏的背道:“我知道你心疼孩子,不过此一时彼一时,他现在已经成人已久,身子骨也硬了,断不可再这么荒废下去。”
“妾身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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