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朦朦亮,露水还挂在叶尖,云拓便已经醒了。他单手撑着地面,怀里是沉睡的少女。
少年抬起她的脸,抚了抚她脸庞上清晰的血迹划痕。如此美得惊人的一张脸,还没长开,就有了祸国殃民的意思。
他很愿意去做她的信徒。
少女侧脸隐在发中,乌黑乱发中露出了一点的耳垂,蜷成一团,惹人怜爱,云拓将身上的大氅解下,覆上她单薄的肩膀。
刚想起身,已经站起一半,便感觉衣裳被拉住,云拓回头,只见少女眼神清澈,白嫩的手紧紧拉着他猎装的衣角。
“我去找些吃的。”云拓垂下眼睛,轻轻反手拍了拍她的手。
“一起去,别丢下我。”苏暖抬起朦胧睡眼,单手揉了揉,右手还是死死揪住少年衣裳,揪出不大不的褶子。
如果回去,很是危险,不知有没有埋伏。虽说十年后少年还活着,但她的到来成了变数,她必须谨慎,万一因为她的出现,这枚战神就这么半途夭折了,她死一万次都不足为惜。
云拓有些苦恼的蹙起了眉头,正要说话。
苏暖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迅速把大氅穿上,卷了包裹绑在腰上。她走上坡顶,半蹲下身板,回头朝他抿唇微笑,“喏,我背你去。不许拒绝,你生病时都是我背的,若你不肯,我便不睬你了。”
她身板轻,可以先探探路,再不济,也可以唤那只狐狸帮忙。只有她能看到它,因此她必须同去。
瞬间怔住,少年苍白而清俊的脸上露出丝笑意,“好”,他长长出了一口气,单脚吃力地走上坡顶,搂住苏暖脖颈。
“你应该感谢我这么多年爬了那么多棵大树,”苏暖眉眼弯弯,背起了他。心下道,还得感谢风寒痊愈,不然没有力气抱他。
“是啊,你喜爱爬树。”云拓似是想起什么,扯了扯嘴角,勾起一抹虚弱的笑意,便乖顺地把脸庞抵在她右肩上。
“那是自然”,苏暖摆摆头,回了一句,“诶,往哪走?昨晚我是胡乱走的。”
“笨丫头,你忘了?这条路,十月朝时我牵着你走过。”少年半闭着眼,伸手指向那个再熟悉不过的方向。
少年左臂搭在少女脖颈上,她眉头皱皱,行得颇有几分僵硬,连忙开口,“思谦帮我揉揉左颈,昨夜睡得不对,早上起来脖子疼。”
他没有多想,提起手,慢慢揉了起来,“这样好些了吗?”他试探着问道。
“嗯。”少女眉眼弯弯。
……
这是一片废墟。大火彻夜,木屋被烧塌,只剩下一堆烧焦的木头。许是上天眷顾,大火没有蔓延到枇杷树,只是在湿润的泥地上焦黑了一半。
两人回到时已经没有明火,但仍然有一些烟。
原本精致而充满生活气息的木屋已经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些烧焦的废木头和杂物。苏暖曾种在庭阶畔那茂郁的翠云草,爬在墙上蜿蜒盘曲的薜荔藤蔓,全都化成黑烬。
看到此情此景,苏暖不知云拓如何想法,因为他正右手持剑拄着地,慢慢走过去,因着背对她,她看不清楚此刻他的神情。
苏暖尚不知云拓现在是否睚眦必报,唯一肯定的是,未来的他是极气极护短的。
说书人曾大肆颂扬过,白袍大将军所守城池水源被断,然后他便连续断了北桑三座城池的水。两国交战,必有一损,两方势力争斗亦是如此。不过看消长罢了。
请了狐狸鬼魂到外头四窜着为两人放风,苏暖打开连夜提出去藏匿好的竹笼,放出黑狗,任家伙的爪子在灰烬中印出一道又一道压痕。
远远望着云拓在废墟里前行,苏暖在后面亦步亦趋的跟着。因为不知少年要不要找一些秘密的东西,她不想巴巴地凑上前看,便主动保持一定距离。万一有不能让她看到的东西,隔着这么远,也方便他藏匿。她会装作没看见。
少女走进主屋,亮格柜处,只剩焦黑的碎木板,她伸手扒拉开杂物,露出一个匣子碎块,灰烬里,各种还是有些东西烧不彻底的,比如莲子绿豆,都是帖盒里的东西。少年积攒下的聘礼,不止她臂弯间护着的衣饰,还有茶饼芝麻四京果……可惜都已付之一炬了。
她往灰烬里摸了摸,又松手,白嫩手掌焦黑一片,目光开始搜寻些可用的东西,将掉落灰烬的腊肉捡起,拍拍焦黑表面,张嘴吹了吹,灰烬溅到少女脸上,她连忙伸手扒拉扒拉空气。
苏暖提着腊肉,站起身,望向少年方向。前方,猎装少年正用右手撑着剑柄,一步一前行。
凝着他的动作,以前不好细想的一些东西,这会儿浮现心头。云拓不是左撇子吗?苏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曾经她在树上,他在树底,他的两次伸手都是左手,他配的剑鞘悬在左腰,给白袍转方向时用的是左手,最后递给她玉玦时用的也是左手。
可与少年相处这半年来,无论是喂她喝药,还是提箸、手持木瓢都是用右手,完全看不出他是个左撇子。
是发生什么事了吗?何至于彻底更改习惯?
偏屋废墟里,原本可以看出放置一个床的位置上,少年弯下腰,伸手往灰烬里摸索……黑狗在一旁扯着少年的猎装衣角。
苏暖连忙背对少年,有些茫然,“我当真可以保护好他吗?”声音宛如冰下的河流。
“思谦,我们去哪?”少女轻轻扶住行过来的少年,平静地望着他。
少年苍白而清俊,眉目挺秀,没有做声,反而更用力地捉住她的手腕,苏暖心里猛然一跳,回头望了一眼废墟,这时少年将下颔支在她的头顶上。
“我们去姑苏。”少年如是说道。
说出发便出发,两人收拾收拾东西,倒也找出好些可用的物什,匆忙在东厨祭了五脏庙,喂了黑狗,两人准备出发。临行前,云拓挖出自己埋在枇杷树下的梅子酒,不顾左腿伤势,双膝跪地。少年冷着一张脸,抬起那枚精致的下巴,凝视废墟许久,磕了三个响头后,他把酒水均匀地从左到右倒在泥地上。
酒慢慢渗入泥,这片土地坦然接受最后的告别,风过,枇杷树沙沙响,少年用剑削了一段枇杷叶,放在掬起的一捧土上,一同塞入荷包……
看到凑上前来的少女,少年伸手在地上灰烬上抹了几把,快速擦在自己脸上,接着又捧着她的脸在她脸上涂抹。
“思谦你这是做什么?”苏暖连连躲避却不得,灰烬的干气窜入她的鼻尖,连打好几个喷嚏。
“主城人多,到那里再给你买个面纱。”少年将少女的脸涂成乞儿模样,再松了松她的头发,望着少女翘着的娇嫩唇形,少年干干的舔唇,继而转头不愿看她。
……
因为路途远,少年是如何都不愿少女背,默不作声地用他那柄削铁如泥的剑削了根拐杖,撑着,一路共行。抵达清河主城时已是黄昏。到了入城的关口,行人渐渐多了起来,
说到主城,清河的城墙虽有着青石的秀气,却不及邺城城门般厚黑高耸。到底是缺乏北桑威胁的南地啊!
行来百姓不是头戴帻巾或冠的男子,便是梳低髻的妇女,马车来来往往,前方设了路障,一群红衣褐甲兵士沿轿盘点。
兵士手里的图纸不知画了何物,他们的目标是妇女手中牵着的孩童。无论男童女童,都被他们一一掀过左耳来查看。
一时间,被揪痛的孩童,发出哭声,引得等候过关的行人侧目。苏暖与少年排在长队中,两人俱是一身狼狈,脸上还带着红痕。
这时,一名青年守将拨开人群行来,此人身形瘦弱,面容清矍,衣领处绣着一枚飞鱼纹络,他先是冷冷一眼抛向巡检兵士,然后自袖中掏出一个纸囊,从里面取出一粒糖块,低下身来,温柔地哺到孩童嘴里。
孩子母亲忙道,“快,谢谢军爷!”
“谢谢军爷。”男童奶声奶气道。
“不必。”青年扬扬手,示意他们离开。孩子母亲连忙重新把孩童抱起,随着家人一同放行了。
青年守将身旁行来一名中年将领,他的衣领甚至佩剑上也带了鱼纹,
“不愧是金陵贬下的公子哥,行事这般不顾后果,有损军威。”中年将领轻声道,面上尽是不屑。
“你说,若是大家知道,你是金陵袁家人,袁羯是你曾祖,又待如何?”
“不劳秦巡检费心了。”听到“袁羯”二字,青年守将脸上出现一丝屈辱,又来了,又是这样,即使他们这一支已经沦为旁支,即使他们家的男儿,全部背弃家族传统,弃文从武,也无法洗脱罪名。
“曾祖早已自戕,有何不妥皆已盖棺。若秦将军想要广而告之,我是阻止不了的。”每一字落下,袁琅心口就冒出一把染血的利剑。
“你问问那一城的亡人,他们是愿或不愿,”中年将领淡淡道,忽的,眼角细纹抖了抖,他微微侧身,道,“不过,告知与否,这就要看秦巡检表现了。”
袁琅闻言,冷然一笑,撇过头去。
看到他这副神情,中年将领习以为常,他倒要看看,袁琅还要硬气到什么时候。难道世上当真有着攻不破的铁桶吗?不过是还未发现软肋而已。
此时,一辆宽敞的青篷马车摇摇缓行,停在了巡检处,那辆四角皆垂挂着青铜铃铛的马车外表根本不起眼,两名红衣褐甲兵士却仿佛遇到什么难啃的硬骨头般,连长缨都亮了出来,吓得驾车的马夫慌慌张张踩了脚蹬下来,躲在一旁。
“怎么回事?”袁琅皱眉,远远看去,巡检凝滞了,引得后来的人不断观望。他行到巡检口,没有理会跟上的中年将领。
一名兵士用长戟挑开厚厚的帘幕,露出一名束冠男子的身影。
男子约摸二十岁出头,头戴无翅乌纱帽,面容白皙,身形颀长。右手掌心平躺着一个被摩挲陈旧的黄铜罗盘,低头目光一瞬不离。
“大人,此人不肯下车让我们搜查。”兵士毕恭毕敬回答,头都不抬。袁琅正要开口,却见这男子忽的抬头。他这一抬头,惹得惹得人群中频频倒吸凉气,指指点点。斜飞的英挺剑眉,削薄轻抿的唇,宛如黑夜中的鹰。男子眼睛很,单眼皮,乌黑狭长的像两颗葡萄,好看得紧。
此时云拓二人身前只剩一人,苏暖向来喜爱热闹,见多人望向马车巡检队伍,也跟着望去,这一眼就呆了。
“思谦,你看那人的侧脸,与你可真像!”一身狼狈,活像乞儿的褴褛少女顶着满脸脏灰,悄悄拉了身前少年的袖角,她左手牵着绳子,一只的黑狗坐在地上吐着舌头喘息。
少女惊异于那名衣着华贵的男人与云拓的相似,云拓本就生的较急切,虽差两年才及冠,身高已似弱冠青年,挺拔而高伟,再加上这两人相似的脸型,从侧面乍一看,还真以为是同一人。
“快走。”少年只望了一眼,便吐出一句,他右手撑着拐杖,左手则紧紧捉住苏暖的右手无名指,来到守城兵士面前,他松手自衣襟掏出户书,递到守城兵士手中。
守城兵士瞥了瞥眼前两个脏黑“少年”,将户书还给云拓,摆摆手,前面的路障便被挪开了。
马车里的男子此时却忽的抬手,拨开门帘,踏脚蹬下了车。
男子平放黄铜罗盘,循罗盘指引,直直往排队的人群行去。这时云拓二人已经入了关,进去了,男子面容俊美,相貌堂堂,这番靠近,更是让人群中的女子羞得或低头或侧开。
高大男子直直想从城门进去,却被守城兵士横长缨拦住,“不得擅闯城门!”
“给我让开!”男子俊脸一沉,使用轻功便一跃跃到城墙上,面对涌上来的兵士,戴着无翅乌纱帽的男子自袖间取出一块令牌,守城将领慌忙跪下,瑟瑟发抖。
无翅乌纱帽男子看也不看一眼,目光则在掌心的黄铜罗盘上,循方向,他低头望向方入城的人流,每人都行步匆匆,或背着行囊或头戴斗笠,或骑马或乘轿。
他自怀中掏出一只墨色纸鹤,咬破手指滴血落鹤眼,闭眼嘴翕动起来,鹤一瞬间活起来,从城墙上吹落,仿佛有一股风浮着,纸鹤飘着晃着落到一个纤细的右肩,肩膀的主人正在城墙底下行走,她感受到肩上的重量,下意识停住右转,左手往右肩上一伸,摘下这黑鹤。
是高处掉落的?少女回头,望向不远处城墙,对上那张俊朗凌厉的脸庞。是他?少女举起手中黑鹤,满是脏灰的脸其实看不清容貌,那双眼睛倒是格外灵动好看。
男子看着底下少女将黑纸鹤举起,嘴巴一开一合似是在说什么,淹没在来往的人流中。前面同样脏污的高个子少年撑着拐杖说着话侧头看少女,少女连忙快速翕动嘴唇,将黑纸鹤放到地上,便转身随少年走了。
男子一慌,下意识地左手按向胸膛。从第一眼看到那个乞儿,就有种闷闷的感觉。那种感觉,就像曾打碎的珍宝重新出现面前时,不知所措的颤抖。他刚想一跃而下,方才从见到他便从城墙上迎来的头戴幂篱的蓝衣女子慌忙扯住男子长袖。
“公子。”蓝衣女子弱弱出声。
“放开。”男子冷声道,目光一动不动。
蓝衣女子迅速自袖中递出一张信封,道,“陈潜是我父亲。他唤我给你的。”
陈潜?男子的心情被打断,陈潜有什么事吗?他单指扶了扶无翅乌纱帽,将黄铜罗盘收回怀中,转身接过信封,打开。
纤长的手指驾着信纸,越看越是面色苍白,他身形晃了晃,缓缓抬起头来,闭眼道,“我对不住你父亲。”
“我不需要人追随,你回去吧。”男子面上带着丝难言的复杂,却依旧冷漠。
他再回头,少女已经消失不见,可他已经用尽今日这一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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