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罗山深处,木屋内,一束闪电掠过,一瞬间,室内一片亮堂,继而轰隆隆的雷声响起。
偏屋内,少女单手撑着床沿,侧脸贴着床板,趴得无比乖巧。身上有灰,看起来像是在地上打滚许久,手满满都是泥,还有被野兽咬伤的伤口。
奇异的是,那些伤口却很浅很,就像是抓幼兽时不慎留下一样。
雷声轰隆,把她惊醒,少女抬眼看向天空,只见黑压压一片,令人恐惧。
少女扫了一眼自己身上的狼狈,不以为意,想着那狐狸当真是不客气地用了她身子,竟把她意识也强行迷晕。用完就不见踪影,可真不道德。她撑起身子,踉跄行走着,寻找云拓。
“思谦…”苏暖的声音夹在雷声当中,传出很远,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她撑伞,冒着暴雨,跑着找遍了整个屋前屋后,一片静寂。收回雨伞,立于行廊,少女有些慌了,檐下的雨珠豆大的滴落在地,远山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雨色中,挡住了她的视线。
“思谦…”喃喃喊道,苏暖心里很是不安。前些时日那鬼还不知潜伏在何处,不知会不会伤害他。现时这雨越来越大,完全没变弱的苗头。听闻暴雨时山上易遭雷击,还容易塌方,她一个人呆在空无一人的山上木屋里,孤立无援,明知他有危险,却因路痴无法出山而无力去寻。
哪怕再多那么一个人,她也不至于那么孤单害怕。
就在害怕与彷徨席卷心神的那刻,风雨里传来了轻轻的敲打竹门声。
以为自己听错,苏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过了许久,久到她失望时,又是一声敲打在竹子上的轻微的声音。
苏暖一声低呼,开了伞,提着裙裾往竹门处跑去。透过竹条缝隙,隐约浮现出那张半年来看惯了的俊脸。
她抽开挡条,用力拉开,一瞬间,撑在竹门处的少女顺势而倒,堪堪压倒门口的少女。
少年心神终得放松,已是昏过去,可苦惨了身板的少女,她整个身子被少年压在地上,身上全是泥水,还吃了几口泥巴,雨伞歪歪斜斜地倒在一旁。
“思谦。”她张嘴,雨水淌入嘴角,发髻很快便湿透。此刻,躺在她怀里的少年脆弱得仿佛她一伸手就能压碎。
鼓鼓气,她挣扎着起身,因为下雨地滑,只好把少年半抱半拖着拖回了主屋。
……
“思谦,你快醒醒!”隐隐约约间,带着哭声的沙哑女声传入耳中,云拓缓缓睁眼,看到木桶前跪坐着的一团,少女只露出一个脑袋,发髻松得不成形,脸色苍白,又有点微红,鬓角有细密的汗。
此刻,她正伸手用帕子蘸了桶里的水,为他细细擦身。
蒸腾的汤药热气里,少年虚弱地喃喃,抬手搭在桶沿,似是想触到那人的温度,“傻丫头,为何给我泡汤药”,少年闻闻药汤味道,一瞬间,脸更白了,虚弱道,“这是活血的”,伤口的血似乎流得更欢快了。话音刚落,他虚弱喘了喘,闭眼,头又耷拉下去。
少女见状大惊,她咬紧牙,止住了喉咙里的声音,慌忙把少年费力从木桶拖出,用厚重的棉帕给他拭干水。
“思谦,我给你上了药,但你染了风寒,我害怕,就找出你在我上次风寒时给我泡的药材,我不知这是活血的,是我不好!你等着,我替你上药。”
淋了雨,没来得及换上干衣裳便手忙脚乱地帮云拓处理伤口,两天一夜没合眼,生怕少年有个好歹,这番照料,苏暖的风寒复起,此刻头有几分昏,太阳穴涨疼,脸烫得惊人,但还是强撑着,拿起一旁托盘里的金创药瓶,往云拓身上抹。
怔怔地望着云拓身上重新破开的伤口,鲜血肆意地流出,原本伤口在药力催促下已长出嫩红色的新肉,这次,前功尽弃,一瞬间,她的手剧烈颤抖起来。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她嘴里不停呢喃着这一句,苍白带泪的脸上血色尽消。
心绪不宁地抹完,苏暖心翼翼地用干净的棉布为他包扎,再俯身为男子穿上干净的秋裘。又给自己放了几滴血,分别抹在眉心和两脚脚心。苏暖忽然想到那鬼放的狠话,连忙又抹几滴到云拓眉心和脚心。
做完这动作才迷迷糊糊意识到,鬼魂好像接近不了他。看来她是真的烧迷糊了。这可是他们南明的将星啊。她虚虚抱住清俊少年,两个同样烫得红扑扑的脸靠在一起,呼吸相闻。
两天一夜没合眼,苏暖实在是支撑不住了。她把少年半背回塌上,盖好被子后,爬上去,刚想一起盖被子,想起自己因为忙碌,只草草用水擦洗过身子,身上病味也有,便卷了被子裹成一团毛毛虫,侧缩在云拓身旁。少女掖了掖少年的被角,确定都被垫好后,脑袋落回床上,伸手覆在少年额上,感受温度。
摸着摸着,少女忽然心一跳,虚弱抬头,望向远处亮格柜,其上一碗水稳稳放着,安心了。少女眼皮终于不可抗拒地沉沉坠落。
苏暖给云拓上的药是上好的金创药,也不知少年是从哪得来存着的,效果奇佳,自是好得极快。
更何况云拓肩上的伤只入肉一寸,并未动及筋骨。腿上的伤亦是如此。只是和那群黑衣杀手一路纠缠时,精疲力竭,又被暴雨冲刷伤口,故昏迷。半途被苏暖用活血汤药一折腾,料想他又得躺多两天。
在这昏迷过程中,少年只能祈祷暴雨能掩盖林中那堆尸体的血腥气,希望一切能在他恢复气力前保持安稳。
上山打猎的猎户不足为惧,即使发现尸体,也不会上报官府。因为杀手的黑衣蒙面装,是普罗百姓畏惧而不愿引火上身的。就算上报官府,官府也不会多理。
怕只怕杀手的同伙寻来。
好的不灵坏的灵,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三日后一个无月的夜晚,另一批杀手举着火把在一名猎户瑟瑟发抖的带领下寻上了门。
那夜,云拓堪堪醒来,尚未恢复气力,便见苏暖束着男子发式,脸凝滞,同角落虚空处对话。不知听到了什么,她脸色一变,匆忙出门,接着听到黑狗细弱的汪叫声,渐渐飘远……半炷香时间,少女回来,不顾他的询问而把他半抱半撑着拖下床榻。
“有人杀上门来了,”苏暖匆忙间,解释道,她吹灭房内灯芯,取了件大氅和亮格柜的布包裹卷在左手臂弯,再披上厚厚裘袍。“带上户书和佩剑!”少年提醒道。少女点点头,抓了云拓的佩剑,将户书与墙上的短笛塞入包裹中,这时少年忽然出声,“之前一直给你佩着的白玉玦呢?”
少女伸手自脖间掏出白玉玦,“我怕弄丢了,扯了根绳子挂在脖子上,你莫要担忧。来,我背你,更快些。”少女说完便半背着云拓深一步浅一步地来到屋后暗门处,打开门拨开杂草钻了进去。
随着紧掩住的门落下,两人陷入一片沉重的黑暗。
她先在潮湿的泥地铺上大氅,因这洞穴窄,苏暖只能正面抱住刚苏醒的少年,怕他冷,便用自己披着的厚厚裘袍向前裹住怀里的高大少年。一时间,两人手足相缠,呼吸咫尺可闻,气息融为一体。
此时,暗门外,两人在泥地里行走的痕迹,被几只幼狐滚动着履平……几只幼狐完成任务后,嗅着父亲的气息圆滚滚地钻出了篱笆。
就在几只幼狐走后半盏茶功夫,竹门被强力破开,举着火把的杀手们谨慎观望着进入木屋,开始一番破坏式逡巡。
山洞中,伸手不见五指,苏暖只能听到外面的喧闹声,很多东西的倒地声,瓷器的破裂声,许久许久,恍若过了一个世纪。
苏暖隐隐恐惧,下意识抱紧了怀中少年,山洞中寒意层层逼来,似乎要将全身的血液冻结,她想起了当年的绑架,在那场劫难中,她差点死掉。
苏暖将冰冷的手拢回袖子,周围一片漆黑,恍惚间,她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尘土与空气岿然不动,如同她心一般茫然。
忽然间两片薄唇哆嗦着贴上她右脸颊,传来了丝丝令人颤抖的酥麻,苏暖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脸颊早已淌下温热的泪。
黑暗中,她看不清云拓的脸色,索性把头埋在他颈窝里,把裘袍再往云拓方向掖了掖。
她不过北地一家商户的女儿,懵懵懂懂地回到十年前,割裂了自己的一切过往。如今她到底是谁,她自己也不知道。
爹娘那里是回不去了,亲生爹娘是谁,又一头雾水更不想寻找。如今她只知道眼前这人是自己喜爱并依靠的,是自己认定的夫君。
就在她失神之际,怀里少年轻轻搭上她的手,他带着些许虚弱,在黑暗中抚摸她的掌纹,细细辨认着。
云拓容貌生得俊秀异常,透出一种温和而凌厉的矛盾,他捉住她的手心,低头,将额头抵在她眉心,闭眼相依。
泪水终于止不住地从眼里连串坠落,苏暖无声抽泣着,
幸好她哭可以不出声,于是便放任自己哭了起来,伏在他颈窝里的肩膀一抖一抖的。
云拓有几分手足无措,要考虑一个女子为何无缘无故哭起来,对他这么一个大病初愈的病人来说,实在是为难人。更遑论即使是他还精神着,也未必能揣摩出女子的心思。
他无能为力的瘫在阴影之中,心里想,“我弄哭她了。”
就在这时,外头沉寂下来,本该是令二人欢喜的事,然而这种沉寂却让人觉得窒息,虫声不起,微风不拂,似是有什么悲剧在酝酿。两人陆续屏住呼吸,不敢轻举妄动。
过了许久,空气似乎都变得滚烫起来,地上是蒸腾起来的热气,仿佛意识到什么,云拓虚弱道想要起身,“我们出去!”
“为何?”苏暖暗暗揩拭泪水,伸手扶住少年臂膀。
“他们放火烧木屋,如果不出去,我们迟早会憋死在这里”,云拓脸色笼着大病初愈的疲倦,低声解释道,他举手为她拭去脸颊上的泪光。
苏暖慌忙点头,卷好带出的物什,披好大氅,便熟练地半低身子,任少年伏上去,举步往暗门通往山深处的出口行去。虽说深山里有猛兽,但此刻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少年顺从地趴在苏暖的背上,手指收缩又舒展,最终停在她身前不动。
越过那扇透着光亮的门,只觉得一瞬间束缚尽消。
山林间的湿润即使看不到,也能沁入骨髓。雨后泥地的气息极为特别,容易辨认。
苏暖背着少年吃力地在黑暗中奔跑着,好在她并不是夜盲,不至于两人一起栽个跟头。山林深处传来几声野兽的嚎叫,少女心跳如擂鼓,努力往嚎叫声弱的地方靠近。
少女边跑边回头,手紧紧扶住少年,最终一个刹车,停在一个灌木丛密布的坡上。
苏暖伸脚试探斜坡的坡度,发现还有树叶,她侧身放下少年,扶着他的手,把他护在身下,心地滑下。很快,两人的身影便隐蔽在黑暗的灌木下。
这几日都在下雨,泥地里都是水,亏了这点,木屋的火势才不会蔓延到整座秦罗山。
可是也因为到处是水,此时两人脚下的厚厚几层树叶底一片湿润,秋风携着湿气,出乎意料的冷。
若还是在邺城,苏暖此刻已经在家抱起汤婆子,裹成一团了。
谁知命途转变如此之快,落入如今境地。
叹一口气,苏暖不假思索地取下背上的厚裘袍,裹在云拓身上。
“我不要,你盖着便好。”黑暗中,少年因为面朝下,看不清神色,只能透过声音来判断情绪。而他向来能把情绪隐藏得极好。
“你身上伤口未好,可别引来……”苏暖耸耸鼻头,仰面躺着,侧垂下头,只用手摆弄衣摆,说完这句话便再也不吭声。
云拓知道她言外之意是怕他引来野兽,思及此却也不懊恼,他喘息着,吃力地翻过身来,侧身靠着苏暖这个热源,展开裘袍,把她纳入自己的怀抱范围。
灌木丛少不了枝桠磕磕绊绊,刮蹭个什么的,苏暖强忍着脸上火辣辣的疼痛,单手扶着云拓的手臂。可以想见,两人此刻一定很是狼狈,可还有什么能比无家可归更狼狈的呢?
从今以后,就没有家啦…
“你说,你怎么就受这么大的伤呢?那群人为什么追上山,有多大仇,以至于连容身之处也不给我们留…”她的声音有点嘶哑,带着渴意,“明日,去看看有甚么东西还能吃,思谦你说,梁上挂着的腊肉会烧着吗?焦了的话,用刀刮刮焦干硬块,还是可以嚼的。”
“幸亏东厨是青石铺设,不受火燎,上面的东西,该是还留着的吧?还是留住了好些东西的,我这里也保住了好些聘礼,也是可以当了换吃住,我很会绣活……”苏暖一句一句往外蹦,说个没完。少年忽然伸手,按住少女嘴唇,阻住她害怕而安慰性的喃喃话语。
“阿暖,莫要怕,”少年虚弱着把下巴贴在少女头顶,用左颊蹭了蹭,伸手护她入怀,“我们会没事的,我也不会抛下你,若非身死,绝不相弃。”
苏暖怔了一下,忽然平静了下来,眉目弯了弯,侧抬头望了一眼俊朗青葱的少年,少年露出的脖项的血迹慢慢沁出,伤口又扯裂了些,她真鲁莽。
少女伸手,就地取材,从身边的灌木丛中扯了片叶子,触感湿滑带着磨砂,不是很干净。少女轻轻用手搓了搓叶子表面的污垢,再用衣裳擦了擦,猜度干净许多,便半撑起身子,举着叶子往少年脖项靠近。
“别动,”她轻声道,已经靠近少年脖项,举起的叶子近了鼻子,嗅出些泥的土腥味,她愣了愣,手一顿,举着绿叶的手松开叶片,转而轻扶住少年未受伤的左肩,直直抬头往脖项血痕处,伸出舌头舔了舔。浓浓的铁锈腥气呛入口中,苏暖神色温柔,舌头轻轻擦拭已浅了许多的伤口。
少年想要眨一眨眼睛,可是眼皮已经不听他的使唤,只能定在原地。
长夜漫漫,有人躺在墓穴中化泥,再无声息……
有人趴在榻上抽泣到昏厥……
有人瞎着眼坐在回廊等到天明……
还有人,彻底爱上了一个人,而不是个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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