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玩猜谜吗?先吃饭吧。怕凉了,”少年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苏暖摇头,轻声道,“这回不是猜谜。汤很烫先晾晾。”说着她忽然把少年抹额拉下,遮住双眼,再在松动的地方打了个结固定住。
“啊,敢情要我戴抹额是为了欺负人”,少年喃喃,左手摸向笼在双眼的抹额,随即下意识伸手拉住想离开不知去哪的苏暖,道,“别乱跑。”
“不乱跑,你相信我。”苏暖气结,连忙认命般郑重保证道。得到少年点头松手后,便捏着裙摆跑到亮格柜处。少女挪来一旁的蒲团垫在跪下的双膝上,打开每日不拉开看几遍不安心的那扇柜门。里头红绸包裹住一团大的物事,苏暖忍不住单手摸了摸,随即放下,伸手探向红绸包裹背后,捞出两只紧紧绑住的黑布包裹。
苏暖依次摸了摸两个包裹的底部,找准那个有细微凸起触感的包裹,解开两个包裹的连接。把剩余的那枚黑布包裹塞回柜子最深处。
打开黑布包裹,抖搂出一件火红的喜服。苏暖虔诚而心翼翼地将喜服放好,便走去桌旁拉少年站起,给他脱起猎装来。
少年见架势不对,连忙红着脸伸手按住苏暖的动作,努力绷着个脸道,“臭丫头你这是要做什么?”
“换衣服,”苏暖惯知少年脾气倔强,哪敢有半分隐瞒,只得颇不情愿地破坏这份神秘。
“又给我做衣服了吗?”少年闻声舒了一口气,心里为自已的失态感到好笑,放松了心情,眼前漆黑,任由苏暖做这件神神秘秘的事。只要她高兴便好。
苏暖只笑不语。完成更衣大业后,她低低笑道,“可以解下抹额了。”少年伸手解下眼前束缚,低头看向自己,满目的火红撞入墨色的瞳孔,盛开如喜服上满绣的鸳鸯花色。
“这是……喜服?”
“是你的喜服,喜欢吗?”苏暖眉眼弯弯,“我的手艺,可是能用来吃饭的,我敢说是个顶个的好。”
少年俊美白皙而两颊尚有馀红的脸庞缓缓抬起,在喜服的映衬下,教人领会了何为君子如玉,他低低道了声,“喜欢……只是。”
“只是什么?”苏暖以为少年要给她挑刺,连忙摆出架势,什么辛苦用心之类的词都到了喉咙边,没料到少年吐出一句,“只是,今日打猎,出汗了,怕污了它。”
苏暖又气又笑,凑上前装作要闻的模样,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的确汗味不浅。”没闻到她也能睁眼瞎说。
“真的吗?”少年慌忙低头嗅自己身体,却找不到苏暖说的汗味,忽然反应过来,便一脸无奈地看向她。
“啊,我说总感觉缺些什么,你不似这般胖的人呐。”苏暖望着少年动作,呆头呆脑忽然来了一句,她转身从那个黄蒲团上放置的黑布包裹里掏出一条长长的墨绸大带,其上绣着精致的金色流云纹。
苏暖来到云拓身边,双手撑开腰带,脸贴着略显冰凉的红绸喜服,双手绕到全身僵硬的少年身后,细致地打着结。
云拓不敢动弹,只敢用余光低低看身前少女。视野里看不清楚,他索性将瞳仁也落在少女脸上。
这是一张怎样的脸?他曾于黑暗中摸索过她的掌纹,那是不同于她干净面容的凌乱。她的脸很好看,的圆圆的,婴儿肥似个团子。少女尚单纯,她不爱看铜镜,美而不自知。总是微微睁着的杏眼格外清亮,似是在等谁来疼惜。少女那双弯弯的眉毛斜飞入鬓,绽放着英气的凌厉的美。而她的嘴唇却很,格外粉嫩,嘟起时,有种孩子气的天真。她还没完全长开,却已可看出倾国之姿。
少年嘴角勾了勾,忽的觉着有她陪着便很好。其他的要多了只怕守不住她。
“去铜镜前看看吧,”苏暖高兴地推他前去梳妆台前,可因为天色渐暗,烛台也不够光亮,看得不是很清楚。苏暖神色瞬间黯淡了些,她抬脚想去开屋门,思及外头不知道有没有恶鬼,便又顿住。罢了罢了,苏暖跑去把角落里的烛台端来,放到梳妆台前。
这下算是看得清楚些了。
苏暖歪头打量眼前颀长的少年,少年举起袖子喃喃,“衣裳好像长了些。”
少女伸手拢了拢少年举起的袖子,道,“你半年就高了许多,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成亲,就留长了些,好备着你长高。”
少年一愣,的确,他捡到她这半年,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拔高了许多。初初捡到苏暖时,她只身着白色里衣,躺在三月落满一地、清淡寡欢的李花上,昏迷不醒,看着像个落魄少年。
可能是因为山露寒重,她穿得又薄,有点发烧,就那样毫无防备地躺在他平时下山必经的道路上。巧合的就像一个阴谋。
少年并非多管闲事的人,本想直接走人,但在看清她的模样后,他忽的一震,选择抱她回去。
这不是“他”,而是她,是那个说好会重逢的她。
许是因为俯身,藏在衣裳里的玉玦不心掉落,少年看到女子左手边的地上躺着那枚极为重要的物事。
她倒是他的福星,这玉玦不见了几日,原是藏在这件衣裳里了。
捡回来后,一天一夜,苏暖额头上蘸了冷水的毛巾来了又去,时不时还得往她嘴里灌奇苦的药,再哺给她糖块。
这样反复下来,她竟然退烧了。第三天,就能神志清醒的,被他半扶着喝粥,倒也真是个生命力顽强的。
快十四岁的她,真如她所说般,不似个正常女子。那时不时投来的目光,简直可以在他身上戳出个窟窿。他不知如何与她交流,担忧自己许久不出声而沙哑难听的嗓音让她不喜,便一声不吭。只每日里照顾她给她擦脸,也不敢随便除她衣服,即使出汗了,也不敢。
无事他也不想离开,生怕眼前人有什么闪失,便捧着本策论坐在少女床脚看。说来也怪,苏暖不喜看正书,总爱看些有趣的杂书,平日里懂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总是央他下山时带着什么东西回来。翠云草、薜荔根、鱼腥水…都是她要过来的。
他本以为少女是闹着玩的,直到少女绕着台阶种满翠云草,待它们茂盛起来,青翠葱茏的模样,像浮在水面一般摇摇晃晃;直到发现藤蔓吱吱呀呀地攀爬上墙头,才知晓是少女将薜荔根埋在墙下,洒鱼腥水上墙所致。
平日不甚关注的周遭环境很快被花草挤满,最受少女喜爱的还是那一把白花秀致紫叶瘦彻的红叶李。
红叶李因为初栽,还没开花,瘦弱丑丑的模样藏在角落里一点儿也不起眼。云拓倒是讶异于,这般容色殊美的少女,喜爱的却是不受文人青睐的红叶李。
不过想到儿时身边那魂魄的性子,心里也是暗暗点点头的。
他一个人太久太久,原是想离开,有了陪伴,反倒不愿轻易离开了。这兴许是因为知晓,若前去豺狼虎豹之地,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护她周全吧。
少女身份不高,从也未学过什么礼,那群人是不会容他爱她的。
可,他自便一直等着她,心里再没容下他人,若不得她,他是不愿再要旁人的。
少年左手捧着右手长袖,低声嚷了一句,“笨丫头!”苏暖听见这话,刚想振振妻纲,可看见少年一身喜服,俊得过分的下巴,决定还是不闹腾了,毕竟,是自家未来夫君,还是得护着的。
于是,她换了语气,“好啦好啦,试好了,快把它脱下,我得好好浣洗一遍。”
少年闻声乖顺地伸手解衣裳盘扣,低声道,“好丫头,你的嫁衣呢?可是一同缝好了?”
苏暖闻言,脸羞得像煮熟了的虾子,只粗声粗气回道,“还没好,快脱,现时用膳正好。”
少年整理好衣装,与苏暖复又坐下用膳,安静的氛围里,他提箸夹了几块脆骨,逐一垒到她瓷碗上。
苏暖挑着吃了,正想抬头,面前又落下一块瘦肉。
苏暖抬头看云拓,少年正剥开蛋白,露出蛋黄,他用签子戳了举到苏暖面前,问她吃不吃。苏暖说我不吃。
少年笑笑:“可以变聪明。”
苏暖摇头,“不吃。”
他递到她嘴边她还是扭过头去。
他顿了顿,笑笑,用桌旁放着的刀雕出个黄兔子,放到她碗边。
“你这般不喜蛋黄,却独独爱吃焦不离孟的蛋白。日后我吃得烦了,就给你雕些这些,”少年絮絮叨叨,放下手头刀,提箸继续用膳。
苏暖噗呲一笑,望着那只黄兔子眉眼弯弯。当初刚来山上,病中只能靠在床上由少年扶着吃朝饭,少年给她剥了个鸡蛋,瞧着木屋的简陋,她不忍将素来厌恶从不沾口的蛋黄丢弃,便用箸将蛋黄叉出,放到少年碗里。
“公子吃蛋黄的吧?”少女大病昏迷以来,说的第一句话。也是少年听到的,她说的第一句话。
少年愣怔,黑眸扑闪扑闪的光亮。他翕动了嘴唇许久,最终还是压下喉咙中酝酿的残破喑哑音节,只微微点点头。
“那以后,蛋黄便拜托公子啦。”少女如释重负,明媚的笑容在晨光中盛放,“我叫苏暖,敢问公子姓名?”
“云拓……云思谦。”少年沙哑的嗓音响起。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当初的相见,可真是简单而无言呐。苏暖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云拓的所思却明显不是回忆,男子不似女子般思前,更偏向想后。少年嚼下一口糙饭,出声道,“快到十月朝了,待剪好寒衣,我带你去祭拜我娘亲。若她泉下有知,定会很高兴的。”
苏暖停下回忆,愣怔当场,去祭拜吗?不知是否又会遇到魂灵?不过有他在,应是不怕的。她点头应允。
“一定要护着我呀。”苏暖声喃喃道。
云拓问:“丫头在说什么?”
“没”苏暖抿唇微笑着摇摇头,她提箸挑了一块肉,垒到少年碗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