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木床,淡蓝床帐半开,垂坠着几枚珍珠白色绣花荷包,床中间竖着一床叠成长方块的纯蓝被褥,浅色褥子上,放着一枚绣绷,其上绣着未完工的杏花。
这是主屋,旁边则是较的侧屋,之前一直是云拓一人住的,两人隔被同眠后,侧屋便彻底冷清下来。
申时太阳已偏西,云拓正在屋子旁边的东厨里为夕食忙活。
这边厢,苏暖顾及鬼魂的虎视眈眈,不想远离云拓,便坐在主屋的红木门槛上,默默看他备饭。她知道为什么鬼魂怕云拓,那是因为“五米之内,鬼魂绝迹”的规则束缚,谁叫他是将星呢?如果是帝星,那便是九米。鬼魂不似生魂,阴气更为浓郁,因此不可近贵人。
这话还是老翁鬼魂告知她的。没料到,在将星冉冉升起之前,竟只是一名藏在深山里的穷猎户。
云拓的手脚很麻利,虽然平日里黏人了些,关键时刻却毫不紊乱。他的眉眼沉稳,柴火的气味有些呛,也只是微微蹙眉。
因为要进厨房,云拓特地换了一双麻布的黑鞋,依旧是一袭褐色猎装,举手投足却有着一股子悠然。
他倒是有世家气质,一点儿也不像个猎户。
初到秦罗山,苏暖常看见少年坐在木屋门槛上借着清晨的光亮看书,泛黄的纸页虽略显陈旧,却格外干净,这是因为少年每次沾书前必要先把手给洗脱一层皮才肯碰。
也不知道他是打哪熏陶而来的对书籍的珍护念头。苏暖曾随爹爹去过一个大儒的书房,那人便是如此。
苏暖家是最末流的商,虽富不贵。
她曾随同一些显贵公子哥在酒楼里听书,他们头戴冠帽,一举一动进退得礼。可很多人只得了个形,靠华服撑着,云拓却不然,他骨子里便透着那股气质,不仅如此,不说话时还多了股似乎与生俱来的冰冷。
苏暖愣愣地看着云拓坐在矮木凳上照顾火候,熬骨头汤,这是他前几天自山下换回的,而她喝的鸡汤早早已在另一个灶口熬着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干净而柔和。长得过分的睫毛密密地随着他专注的目光半垂着。
少年的衣领因热而略微敞开。苏暖左手捧脸,吃吃笑着望他的下巴。真好看,若是能日日里看着,其实多喝几碗油汤也能忍受。
苏暖毫不遮掩自己的目光,少年坐在矮木凳上,拨弄完火中木棍,抬头朝她这边看来,正好和她四目相对。见少女托腮,神情痴傻,少年扑哧一笑,下意识用右手抹了抹脸上的汗,却抹出几道明显的炭黑。
这些痕迹在少年那不用敷粉就很白皙的脸庞上,甚是鲜明。许是因这山上树多,遮蔽了太阳,少年无需忧虑生计,常待在屋内,久而久之就捂得白了。苏暖半强迫的让他戴上黑色护额,遮住他额头,便更是凸显五官的精致,通身朗朗如日月入怀。
苏暖见少年脸上狼狈,不禁笑得开怀,起身跑去,站在坐着的少年面前,掏出手帕便擦。
少年下意识躲避,苏暖伸手相挡,“别动,都成花猫了。”她歪头细细擦拭,发现擦不动,就往旁边的水缸里舀了一瓢水,打湿手帕。少年乖巧笑着,脸颊鼓鼓的,眼睛弯成半月,花瓣般的薄唇翘成好看的心形。苏暖心中越看越喜欢,把黑炭擦干净后,她低头迅雷不及掩耳吧唧一声,亲在他尚带着湿气的左颊上。
“好好做菜”,苏暖喃喃道,目光因羞涩不敢看向少年,不用看也知道他脸上会是怎样的表情,这枚闷骚羞涩的少年,怕是同样不敢看她。只怪她一个情不自禁没忍住。少女连忙几个大步跑回屋,背靠墙上轻轻喘气。
她开始想一些事,想着想着便止不住地抿唇轻笑,然后又神经质地咬牙切齿。似是意识到不妥,她后仰头,把头贴在墙上,心绪不定。
许久,顺手从墙上取下挂着的竹笛,解开绳子,苏暖垂下眼睫,颤抖着手,开始想着云拓所教,磕磕绊绊的吹起来。
因为技艺不精,鸣声略有些刺耳,苏暖烦躁地停下,双手紧紧握住竹笛,抱在胸前,迎着起伏的胸腔而微颤。
方才是两人第一次亲吻,她就知道,第一个主动的不会是那只憨货。她睡觉见不得丝毫光,向来戴着黑布罩,少年与她隔叠被而眠,从来是规规矩矩的,说等成婚便等成婚。唯一一次,也只是趁她半睡半醒间,将她随意放到叠被上的右手握住,握也只是握无名指一根。
后来因知晓少年莫名的怪癖,心疼他,便任他握着无名指睡了。这样他睡时都是满足的,第二日也会多笑笑。
她很愿意看见他笑,少年笑得好看单纯,一笑只觉世间万物都变得美好,连动弹都无力动弹。
她注定要与他在一起,证据便是,十年后出现在云拓头上的黑色护额是她亲手做的,这般笃定,不过是因为当年给她绣功的鬼魂曾道,那绣法是她在死后当鬼十年光阴里自行研出的,无人可效仿,因为极费心神。
她试过去绣,一天一夜没合眼,心神相续才堪堪绣成。
绣好之后苏暖便把试绣的帕子烧掉了,因为她一时脑抽绣的是鸳鸯,在南地成长的娘亲曾叮嘱过不可在未出阁前绣鸳鸯,不然可能会首婚不成。
怕被娘亲拍着木轮椅追着打,她赶忙毁帕灭迹,并不再用此绣法。
可那绣法却出现在十年后的云拓身上,说明她定然与他关系匪浅。
也正是因为考虑到这一层,苏暖才放下负担让自己顺着心走,果然越来越喜欢这名少年,他有着她能想象到的最美好的样子。成婚便成婚吧,只要待她好,不纳妾,与他成婚没什么不好。顶多就是因为地位不高没有家产,须得多吃些苦赚银子。可她之前还是个商户后代,户籍上地位怕是比他还低,这也没什么好不平衡的。再说,日后伴他从军,也是位了不得的将军夫人,不过,她从未听说过这将军的来历与家室。都怪她不留心打听。
这让她笃定了对少年的喜爱。毕竟,能一起静静坐在树上看日落的人,除了他,她找不到第二人;他也曾出门打猎,她跟在一旁拾柴;也曾被少年背着在风中笑着跑;她给他绣抹额,为他束头发,看他练剑,趴在他膝盖上陪他看书;而他教她吹笛,带她涂抹《九九消寒图》上的八十一瓣梅花……这是她以往从未体验过的,也让她坚信不选世家子弟是对的。若他不是名猎户,而在高门深院,她可能会闷死,也不会甘心被冷待。
用膳时间很快到了,天还亮着,两人坐在堂厅的木桌前,苏暖接过云拓帮她盛好的鸡汤,不敢看他。因低着头,她错过了他眼睛里满溢的璀璨。
终于不用再因为油腻而口口抿汤水,再加上心绪不在眼前物事上,苏暖低头端起碗放到嘴边,直直地想一股脑喝了,刚张嘴倒,便听到云拓略带急切的声音,“烫,当心!”
听到这句苏暖还来不及反应,舌头就被略烫的鸡汤烫得刺麻。她连忙一把放下,“呼呼”吹气,用手掌给自己舌头扇凉。
目光被烫出丝丝泪光,她迷蒙间抬头,看到黑色抹额在眼前晃动,很快手心被塞入一碗凉水。她连忙嘬几口,缓了缓嘴中麻涩。
“笨丫头,我怀疑你是笨死的”,少年俯身看她,接过她喝罢递给他的木纹碗,歪着脑袋笑。
“我才不笨,这是忘了,”苏暖下意识的反诘相向,逗得少年嘴角上扬弧度更大。
“咳咳,”少年眉眼绽开,望向她,忽然敛了笑认真道,“只剩下翡翠梳和玉簪了。”
苏暖愣了愣,忽然意识到他在说什么,羞得恨不得掉头就跑。她忍住舌尖的麻,声喃喃,“只剩下翡翠梳!玉簪…玉簪已经有了。”
“那怎么行?”少年眉头微皱,“少一样,都不算是凑够了啊。那根玉簪碎了,再留着,意头不好。”
“都没银子成这样了,还计较什么意头好不好?”苏暖气结,她对玉簪没什么想法,只要有翡翠梳便好,想着日后需过活,她一点也不希望云拓为此奔波受累。少年身子骨也不像多壮的样子,怕太过劳累带出一身病来,将来如何上战场带兵?
“说好的,‘凑够聘礼就成婚’,”少年皱眉,再重复一遍,见苏暖也是神色笃定的样子,心道不可继续纠缠了,忙话锋一转,“莫非,臭丫头你等不及了?”
苏暖嘴里还在发麻,闻言恨不得当场给少年一个暴栗,“你才等不及呢!我能等,还可以等到你及冠!”
“及冠我可等不了,三年,臭丫头都熬成老姑娘了。”少年明眸一眨,羞涩地压低了声音。
苏暖闻言,一瞬间,心软得像云拓烧制的葱拌豆腐,举箸一捞,颤悠悠的,间或漏下一些软软的白。
她忽然起身,跑到少年身后,伸手抱住他的同时,掌心捂住了他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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