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一,送寒衣”,苏暖前几日在木屋的亮格柜里,看到一本介绍南明风俗的书,书中便有这条谚语。
云拓曾说过,清河各家纸店近日皆连夜裁制纸衣,与普通人家不同的是,他们还巧制脚缸、床被等一切御寒之物,那模样惟妙惟肖,跟人生前所用的无二。
清河的中贵人家大多已提前预定,他们遣人在这些寒衣上印了隶文,盖了红泥印章,请字写得好的秀才专门写明逝者的姓氏辈分,就等着在十月一那日,出门祭奠,在秋风中叫着逝者的名字将纸衣烧掉。
过去四年里,云拓都是自己一人处理一切事物,十月一将来之际,少年也如常人般,为埋在后山的母亲以及阵亡的外祖及几位舅舅制寒衣,只为去世的亲人能在严冬将临之际,有衣物抵御冥界冬寒。
今年大抵也是如此的吧?不同的是,他身边终于不再是虚无的空气。他身边出现了同类的温度。
“今年的节,总归不再孤身一人。”少年平静道,见着桌上的灯有些暗了,他挽了袖子,伸手挑了挑烛芯,再转头望向她的目光出奇温和,“以后咱们一起过,丫头,你说可好?我给你做你喜爱的菜样。”
“那自然是好的。”苏暖眉眼安静,嘴角翘翘,安静举起手,起誓,“苏暖发誓,会陪云拓过很多很多的节,不丢下他一人。”
云拓闻言一笑,侧对她,用手抵了抵唇,憋笑道,“怕不是哄我。”
苏暖闻言急了,“才没哄你呢,若有违者……违者便教我为人所弃,心伤终日。”
话落,苏暖扑闪着大眼睛点点头,觉着自己的誓言很是满意,她瞧着眼前少年,直到少年止不住的笑,她的嘴角再也止不住地高高扬起。
时间一转眼过了些天,到了十月朔的清晨。山上木屋,虫鸣初起。
“啊,思谦怎地不唤我起来?都这个时辰了,”主屋内,苏暖悉悉窣窣地连忙穿衣,从云拓为她备好的梳洗架上的铜盆热水内取了帕子,绞了绞,草草擦过脸,捡起云拓摆在桌面的那根碾碎了的细柳条,便往外走。
十月朔是祭亲人的难得时机,因而鬼多,同清明与盂兰盆节一样,往年苏暖都不敢出门。今年出门一趟,还是由男子领着,倒是新鲜。
苏暖行到东厨,在云拓眼皮底下蘸了点盐,涂到细柳条上。东厨是石头搭的,很是平整,不似普通人用香木做成,云拓他用青石是为了防火。毕竟,一点火星都有可能在木头上燎原。
此时,云拓已做好了赤豆饭,用竹篱盖着,灶上放置的锅里还熬着一整只剥光了毛的山鸡。苏暖眼尖地看到竹篱遮挡处,还有一条煎好的鳜鱼。
让堂堂的未来的征北大将军当她的伙夫,这待遇,当真是头一份的。更不用说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商贾之女。
云拓左手提拎着锅盖,正掌勺,缓慢搅动水里的山鸡。
他光洁白皙的脸庞,透着棱角分明的冷俊,黑色护额平添几分妖异。
今日为上坟,云拓身着素白刺绣长衣,脖颈处露出的肌肤细致如美瓷,手腕处松松挽起,身上那金马玉堂的贵气,就像上古时期的王公贵胄,一步一生莲。
苏暖望着云拓额上的黑色护额,握拳抵唇,淡笑狡黠。护额上有她的几根头发,她偷偷绣了字隐在里头。
昨日她翻东西时不心翻到云拓藏起的同心结,因此便起了把自己头发绣护额内的念头。
传说,苗疆女子有情蛊,可让恋人死心塌地,大概,便是含着她这般心思的吧。
苏暖细伶伶立在晨光中,望着东厨门口的竹筐,内里放置着几乎一竹篮的五色寒衣。其上的纸钱和白烛也有不少。望见那竹篮,苏暖右手隐隐作痛,昨日她和云拓连夜裁了不少寒衣,到最后,她的眼皮都撑不住,直接趴倒在桌上了。
蜡烛噼啪作响,云拓的眉眼在烛光氤氲中格外温柔,波澜不惊的眸光,专注地投射在手中的剪子上。
“阿微,”苏暖迷迷糊糊正睡着,好似听到谁在喊谁。懒得提起眼帘,她继续睡着,不一会儿感觉身子腾空,很快便落到床榻上,沉睡不醒。
塌下肩膀眺望远山,苏暖右手扶门,目光放空。已是十月了,爹娘不知背着她在何处行走,记忆中早年一直是奔波途中,因缘遇合都不长久。她找不到爹娘,爹娘稳定下来,也是在一年后,姑苏的一所湖边屋。她没把握能凭记忆找到流离的爹娘,只能停住自己步伐,继续守在云拓身边。
她提着手里的细柳条,行去庭院简单地作了个洗漱,顺手扎了个极趁手的男子发髻。
……
青山深处,有两个身影在跋涉。
苏暖双手捧着牛油灯,发上简单系着白帛,腰间一块细细的红绸将她和云拓两人的腰紧紧连在一起。
云拓提着竹筐,在前方引路,那张缠着黑色护额的俊脸时不时回头,瞧她行得如何。少年时而掏出袖子里的白帕,替她拭额上鼻尖沁出的细汗。
路长日渐升,终于,一处有槐树有水的所在显现二人面前。铁栅栏围起一株形态怪异的古槐树,黑褐色枝干仿佛曾被烈火熏烧,但那槐树却是生机盎然。槐树旁,耸起的坟包前,灰黑色的墓碑冰冷中透着绝望,笔直指向苍穹。
没有刻字,似乎内里埋的不过孤魂野鬼一只。苏暖抬头望向云拓,这……是娘亲的墓?怎的连字也没有,常人不可能这般行事的。连她这个北地邺城不重风俗的人都知道的事,南地那么重礼,怎么可能不刻字?
此时,云拓却没看她,少年把竹筐里的各式菜样取出,端正摆放于坟前。依着南明祭祀礼,云拓轻抿薄唇,沉默地把白烛和檀香取出。取了火折子,点燃,借着火光,他安静地把白烛和檀香点燃。
云拓一头鸦青长发干净利落的束起,头上绑带换成白帛,他衣裳同苏暖一样,皆为一袭纯白,此时,青山绿水,他一半的面颊笼在阴影里。跪在坟前,安静地在泥里插香烛,烧寒衣。
少年示意苏暖同他一起,跪在坟前。待苏暖跪稳了,他温和地递过纸钱与五色寒衣,让她烧。
苏暖愣怔一瞬,手臂僵直着接过,脑海里空白一片。
不能烧纸钱,脑海中有声音在提醒着,但她似乎是傻了一般,只顾着抬手,一张又一张地往火里送去。
脑中又出现那种嘶嘶的莫名声音了,苏暖神色呆滞,低头,让人看不清她的眉眼。
断断续续的画面,在眼前浮现……
那是一个沉寂的灵堂,宽阔安静。
灵堂的幔布在风中翻飞,墨黑成一片,女子一袭白色的蔴衣,跪在火盆前,听到轻缓的脚步声,她缓缓回头,青鸦鸦的眼睫落下一片阴翳。
火盆中,纸钱的灰烬升腾,黑色余烬被风浮起,飘落各处,火烟缭绕间,她看着迟来的束冠男人,轻启唇瓣,“你来啦,我等你等了好久好久。”
“你看,”她呆呆伸手,指向灵堂上的牌位,“这排位上,有蒙家军二十万冤魂。”
苏暖瞳仁空洞,眼角眼泪一直无声掉落,她一直投纸钱入火,白皙的手停在火焰上方不动,被灼伤也毫无痛觉。
云拓只一眼看去便一惊,连忙捉过她的手,抱在怀里。手被飘起的灰烬与热度烫得红黑,云拓从地上抓起带来的一坛梅子酒,咬掉红布塞,心翼翼地浇到苏暖手背。
这一动作,惊醒了苏暖,她下意识低头看自己湿润的手背,自己又被攫取了吗?苏暖脑子如塞满松脂般凝滞思考艰难,面色逐渐苍白。
鬼魂的残念,即使隔了那么久,也还没消。即使是将星,也无法阻挡魂魄的残念,那是一个怎样的悲痛?
“思谦,为何选此处,”执念尚未褪去,苏暖木然望向云拓,喃喃道。
这个话没头没尾,但云拓还是听懂了,伸手捉住她肩膊,像她曾为他覆头上抹额那般,温热的手掌覆在眉心。
这种将命门交付他人的感觉很是奇异,对习武之人来说,如此轻意是不可思议之事。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接受了。
一瞬,苏暖混乱如浆糊的脑中,好似一道惊雷炸开。她后脑勺先是痒,接着蔓延到眉心。
眼底的清明缓缓重聚。
云拓看了她许久,直到确定她已清醒,开口,“选这处么?当年娘亲离世,大伙扶柩上山。当时正暴雨过后,细雨蒙蒙,到了这棵槐树周遭,惊天一雷劈下,却只是击中了这棵古槐,我们安然无恙。雷火转瞬即起,其势烈烈,让我想起红莲业火,我便把坟落这了,”少年轻抚苏暖眉心,喃喃,“是不是有什么不妥?”
“没什么不妥,莫要担心,”苏暖神思仍有几分虚浮,她摇摇头,古槐附鬼,此事定发生过。但它已抽出新芽,她根本看不到也感觉不到鬼魂的气息。
“雨打棺头,子孙封侯。”苏暖微笑续道,亡者下葬时候下雨是好兆头,福泽子孙。旁话倒没什么好说的。她动了动指头,目光看向空空的墓碑。
按下此事不提,少女倒是想见见幻觉中看到的那位妇人,如果没想错,那便是思谦的娘亲了。那张明媚的脸庞,被苍白覆盖,嘴唇唇珠脱皮脱得厉害,眼眶也暗红,不知悲伤从哪里蔓延开来,才如此汹涌。
她长得可真好看,她从没见过这般风采的佳人。
拜祭结束,云拓收拾了物什,领苏暖沿来时路离去。
十月朝,携新妇归祭。
南人皆知的习俗,只苏暖丝毫不觉。当真不是北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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