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炷香时间过后。
“将军…”几名身披红色斗篷的黑甲兵士冲了上来,“就是她吗?”几人相似的面容,相似的亮的惊人的眼睛。
”就是她,”苏暖发誓,她听到了云拓声音中无法掩饰的淡淡笑意,“走,我们去变数开始的地方。”
“将军,让我们看看她,好奇许久了。”
一路上,那五个长得有几分相像的男子哀嚎声时不时传来。她在白袍底下越听越烦躁,索性从白袍缝隙中探出头来,瞥了他们一眼。
瞬间,那几名男子一阵低呼,把脸凑过来,满脸好奇地盯着她看。
“咦,怎的是男子装扮?看着像枚少年。莫不是寻错人了?”一人好奇出声,推了推身边人的肩膀,引起了剩余四人的注意。
云拓脸上攀上几分无奈,他喝止了他们一声,“你们别闹她”。
然并卵,现时不同往日,他们几人熟知自家将军在某人身边惯来没脾气,便时不时地凑过来瞧,几只大手来回扯白袍缝隙,几番下来,苏暖的脸都臭了。少女绷着个脸,探出手来,啪的一声顺手拍在一个又凑上前的脸上。
力道很轻,少女在人手里自是不敢造次。但那张被拍到的俊脸却是一愣,然后苦哈哈地望着她,一脸控诉。
“哈哈,六,看来你一直都不招她待见,是有缘由的。”另一个年纪稍长的男子,差点没笑岔气。惹得那个名唤六的男子,一阵羞怒。
云拓淡淡地睨了他们一眼,他细心的把苏暖探到白袍外的手拢回袍中,低头温声道,“我知你向来过目不忘,看清这五人的脸,日后有大用处。”
“记住,他们五人对应一句话:萧瑟秋风今又是,去掉瑟和是,是为变数。”
“你将是他们的恩人。”
苏暖听闻此言,目光低垂,这群人莫不是假的黑甲军罢?她在心里埋下怀疑的种子,表面上仍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周遭五人在他方才说话时便停下一切动作,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将军说完,气氛陷入沉默,苏暖心翼翼地把头又缩回白袍中,伺机而动。
不知走了多久,苏暖伸手装作不经意,摸索到白袍将军的剑鞘。一瞬间,白袍将军敏感地发觉,身形有一瞬的凝滞,吓得她连忙闭上眼,松手转向抱住男子的腰。
似乎意识到吓到怀里的人,白袍将军的脸庞上闪过一丝懊恼。
等了许久,想象中的刀剑入体声没响起,她暗地里松了口气,不敢再做尝试,心里开始咒骂起这位不知是否因为年纪大了而发疯劫人的将军。
一炷香时间过后,一个黑袍兵前来,恭敬地行了个礼,在得到应允后,在前方带领众人前行。
众人很快抵达一座宗祠。门口的朱红牌匾上结了几层蛛,门槛倒是挺高,云拓长腿跨过,抱着她长驱直入,直到抵达最内部。
一人身着黑色甲胄,身披红斗篷,脸戴狰狞面具,立于祠堂,他们面前的地上,是一个红色雕漆棺材,旁边桌面上还摆放着一个檀木骨灰盒。
“我们终是晚了一步。”戴着狰狞面具的人回头,声音虽刻意强装沙哑,仍有着细微的女子的清脆。
地上横尸多人,她却若无其事,目光落在云拓胸前白袍凸起的轮廓上,袖下的手指轻轻舒展又重新握紧。
她有种极其微妙的感觉,这一奇迹,极为罕见,虽然斗篷里的少女并不知道她的身份。当然,她也不会让她知道。风险太大,现在的她连脸都不能露。
女子目光引向云拓,杏眸中,是与云拓的几回合交流,得到他的反馈后,她轻微地点了点头。
云拓低头,把白袍掀起,缓缓放下怀里的苏暖。
“簪子还你。”云拓目光温和,把簪子放回她手里,苏暖握紧,站定,抿唇飞快地打量着祠堂里的一切。
地上被捆的竟然还有她认识的人,邺城守将之首,那个坏家伙。少女瞳孔缩了缩,开始默默地想对策,自己处境,恐怕不妙!手下意识地握紧了银簪,那是她唯一的武器。
“用簪子把头发束起来。”莫名其妙的,脸戴狰狞面具的女子说话了,声音平淡,却让本就心绪落在簪子上的苏暖心一颤。少女眸色一黯,终是颇不情愿地开始用簪子束起头发。这样子乍一看,还当真有几分不辨雌雄的俊美可爱。
面具女子放下心来,心道自己算是阻止了她这次对云拓的伤害。这簪子虽,插到身上还是会很疼,还是能免则免吧。
“原来变数在于她!”地上的一名白衣男子被绳索捆得严实,轻笑着望向对面由长发散肩转为束起的貌美少女,“之前一直在想,变天计划如此隐秘,你们怎么会发现?”
“原来根源很早就埋下了,这么说我是成功了吗?那她到了谁身上?”白衣男子面容清俊,微笑地看着檀木骨灰盒不远处,一个十八九岁的紫衣北桑女子软软栽地,地上还有着拖动痕迹。
他咳了咳,右手下意识地想自怀中掏出帕子,却因被捆而顿了顿。强力压制喉咙里翻涌上来的血气,他目光一瞬不瞬地转向对面的众人。
“你杀了她。”面具女子缓缓启唇。
她不过是设了个局,几经失败,最终还是成功把她除掉而没有打草惊蛇。那人可是能干至极,几乎杀尽她能杀的伐北将领,若不是她们竭力相保,怕是南明早便被北桑灭国。能把毒酒奉于全城将士,从内里打开城门而不被人追究的人,本事大着呢。
“是她啊,我竟是没料到,”白衣男子俊秀的脸上浮现一丝无奈,他浅浅地摇了摇头,“倒是可惜了。”嘴上虽这么说,有几分真心只有他自己知晓。
“是的,可惜了,”面具女子轻笑着摇了摇头,语带同情,“我见过你的画像。失去记忆,被仇人训练而倒戈,你比我惨。”
“失去记忆?你怎么知道?仇人?你在影射什么!”白衣男子面色一变,随即目带狠厉地看向她。
她却没有继续解惑,只是看着宗祠桌子上燃着的三柱香,目光转向云拓,道了声:“快来不及了。”
白衣男子闻言,忽的笑了,拖时间的手段被拆穿,心内涌起全盘心血尽为他人掌握的悲痛欲绝,他再也无法强忍,一腔气血猛的喷落地上。
他那向来白皙如玉的,喜欢执着白玉如意的手,如今只是困在绳索下无力地挣了挣,面色愈发苍白,几乎与身上的白衣同色。
面具女子蹲下身子,自袖中取出一个丹玉瓶,打开瓶塞,倒出一枚红色丹药,轻轻塞入他口中,又缓慢站起。不再理会开始拼力扭动挣扎的男子。
“时间不多了,我们得抓紧!”面具女子看向众人。
知道内情的几人抬眼看向一旁的苏暖,然后又看向面具女子,目光中布满渴望,欲言又止。
女子似是知道他们想说什么。她制止了他们的开口,缓缓摇了摇头。
“我们都不知道命轨改变后,会发生些什么,如今只能顺着走。”她沉沉说道,看了他们一眼,“我很抱歉。”
几人的目光瞬间黯然。但他们都知道,她说的是对的。该死的注定要死,如果成了变数,会更加可怕。
女子的目光转向苏暖,她略显高挑的身子在苏暖眼中,充满了压迫感,“我们需要你的帮忙,只有你,能护南明消灭北桑。”
“我不会帮你们的!”被注视着,苏暖后退一步,冷笑着摇了摇头,“你们这些乱臣贼子杀了邺城守军,定是想谋逆举事,你以为我会助纣为虐吗?”
“邺城里通北桑,早在十年前就出问题了,”女子也不恼,缓慢启唇,“你四岁那年,被捡到,就是因为那次暗变。”
“你怎么知道?”苏暖的脸色忽地一变,失声道。她是捡来的从来没第四人知道,爹娘不会外露,若不是有一天夜里,无意间于门外听到,她也绝不会知晓。
面具女子藏在面具下的薄唇勾了勾,她弯腰,迅速自地上,提起一个邺城守军的尸体,解开甲胄束缚,一举撕开尸体的左衣领,露出北桑人的特有的标志。只见锁骨上一道烙印赫然出现。
似是心领神会,一众属下,不待她再动手,就齐齐把宗祠中身着邺城守军衣裳的尸体的左衣领撕开。
苏暖后退半步,面具女子已是再度提起一名,离被捆的白衣男子最近的那名邺城戍军高级将领。剥开他衣领,露出桑叶烙印。
“你知道的,他已守邺城十年,”面具女子凭着记忆,眉眼带笑,一字一字的,重新念了出来,“又凶,脾气又臭,定会孤独终老。”模仿得惟妙惟肖。
苏暖已经震惊,她说不出话来,但心中已然相信。“你是谁?”她蹙眉发问,女子忽的一笑,道,“我即是我,是你见过最多次的人”
“是你?!”苏暖忽的眼神发亮,这句话,是那个看不清脸的鬼魂说过的,“你可以摘下面具让我看看吗?”她倔强抬头,带着哭腔,“把它收回,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把它收回,求你了!”
“抱歉,我没这能力。时间不多了。你要记住,北桑覆灭的关键在于你,”面具女子后退一步缓缓说道,而白袍将军则上前一步将苏暖抱起,走向那具红木雕漆棺材。
“我不要,”苏暖拼力挣扎,双腿乱蹬,侧过头,目光含泪望着面具女子。
“你不想救你娘亲的腿了吗?”,面具女子缩地成寸,忽的出现在她面前,面具独独露出的眼睛格外熟悉,“回到过去,你能帮到她,这是你曾心心念念的不是吗?”女子的声音带着蛊惑,让苏暖挣扎的动作停了下来,手静静垂下不再动弹。
面具女子见局面控制住了,背过身去。云拓叹了口气,克制住想揉苏暖脑袋的想法,低头轻声道,“你这番会回到十年前的秦罗山,你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就是向我求亲”。
众目睽睽之下,他亲口叮嘱这个很是别扭。所以说到最后的任务时他是凑在苏暖耳边说的。惹得苏暖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不要。我不喜欢大叔,你太老了”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把凑近的放大的成熟俊脸推开,甫一碰触到,她便觉出不妥,变推为摸,摇了摇头。
北桑覆灭与她向他求亲有何干系,为何要搭上她自己。
“这很重要,是必须做的。”云拓成熟而俊毅的脸庞先是凝滞了一瞬,很是无奈地回道。
看着他近在咫尺的那枚下巴,苏暖咽了咽口水,很没节操地动摇了,伸出爪子摸了摸,她一脸满足,看也不看他,直直问,“只要成亲了就行,对么?”
一瞬间,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云拓的俊脸忽的僵硬,随即有片刻扭曲,但他最终还是点点头。
苏暖安心下来,再侧头看向面具女子,未待她说话,面具女子便像是知道她要说些什么,提前做出承诺,“我会照顾好你爹娘。此行,你也会找到你身世的真相。”
苏暖却是脸色一变,猛地摇头,“不要,我不要知道,不喜欢我的人,我也不喜欢!”她看向那张狰狞面具下的熟悉双眸,神色凝重,“答应我,照顾我爹娘,直至终老。”
“必然。”面具女子回道。
“须得如亲身父母般侍奉。”她又补充道。
“好。”面具女子的声音里含着无法错认的温柔。
苏暖安心下来,深深望她一眼,继而扭头转向云拓,一脸嫌弃地侧开,撅起嘴。她向来不喜那些年纪大的男子,老是见了她便笑眯眯的不怀好意,眼前胡子拉碴的将军也被她划入此等范围,因此不得她待见。
云拓见状无奈,侧身,展开白袍,遮挡掉后面众人的目光,他把她的衣裳脱下,只剩下里衣,抱入棺材。苏暖原想反抗,但很快反应过来此刻不可能欲行不轨,转念一想,莫非不能带外物?她忽然想到了一双浅褐色双眸,心中一窒,连忙把挂在脖间藏在衣裳底下的玉牌解下,放到云拓手心。
“请把它带给凌钰,告诉他,戴上就不会有危险了,可以出门。”苏暖似是松了口气,这枚玉牌……她早该给他的,那个倒霉家伙比她更危险,可是,她还是自私了。
“好。”云拓应允。
苏暖望着云拓俯下的脸,视线放松下来,漫不经心地开始到处乱瞟,忽然,视线聚焦到他的黑色护额上,随即凝住,她猛地伸手抓住他护额,语气急促,“是我做的,对不对?只有我会这绣法!”
云拓愣怔,还不待回答,便见一道白光开始在棺材中攀升,于是急忙自腰间掏出一块莹白的半月玉玦,扔到苏暖身侧。就在那最后一刻,白光瞬间淹没掉她的身影。
此时,香即将烧没,面具女子神经绷紧,侧身遮住檀木骨灰盒。有一个秘密等着揭开,她在等。
几乎是同时,一道身影向棺材猛的扑来,云拓抬眸,脸色冰冷,推开来人,来人一个躲避拐弯,竟直直地往左侧面具女子扑去。
一个大力袭来,面具女子一个闷哼,被生生撞开,而来人自己则是重重地摔在骨灰盒上。
她错算了,原来不是身体,心中叹气。只见一道白光涌出,攫住了来人的脑袋,又缓缓退去。
此刻三炷香正好烧完,余下一堆灰烬。
面具女子起身,翻过那人的身子。
透过面具空隙,她的目光先是落到少年那莹白的下巴,隐约的熟悉感在心底涌起,唤起一帧又一帧熟悉的画面。下意识屏住呼吸,女子目光上移,少年紧闭的眉眼映入眼帘,让她愣怔许久。
她忽的什么都明白了,仿佛有什么残像不断涌出,纷乱地遮挡在眼前,最终拼成一个名字。
凌钰。她在心里默念。原来是他……原来是他啊…
原本想着将来人千刀万剐,这一刻,只余一声叹息,她轻轻抬手,将面具摘下,缓缓覆在少年脸上。她轻柔抚摸他的鬓角,就像几年前收下年幼的他为徒时,悉心照料生病的他一样。她欠他许多,而他对她的伤害,也同样是无法抹去的。
一切,才刚开始。面具女子抬头,只见逆光之处,一人头发散披,缓缓走来。我有故人,抱剑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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