栴檀一行人回到客舍,步上楼梯,走在前头的陈郁金欢喜大叫:“孟大郎,你回来了。”
孟明庭一身黑色胡袍,五官绝美,闲淡站着,便为周遭平添几分亮丽。
看到他们,眉头蹙起,目光尖刀似,寒意凛凛。
陈郁金脸上笑容被冻僵。
申氏大张口。
陈平凑到栴檀眼皮底下瞧她神色,若有不悦,便拳头相向。
栴檀哭笑不得,想必确认自己不是兜儿了,失望的紧,把她们当箭靶子扎,无声叹了口气,拍拍陈平手背,微笑道:“无事。”
几个人进房,那日下山后栴檀昏迷不醒,住客舍时陈郁金做主的,最好的房间,绣着大朵牡丹花的帷幔粉色绡纱幔幛隔开里外,窗户油纸印流云绿竹,地台绵软的垫子,雕工精致的云纹翘头矮案,墙壁一角一个香架,上面炉瓶三事。
陈郁金在须臾间已是又绽开笑容,从申氏手中要过忘尘香,搁到香架上,铺香灰准备熏香待客。
栴檀焦灼数日,也不迂回曲折,直言想去探望零陵和茵犀,还想设法为苏家翻案报仇,救人。
孟明庭不接话,扫一眼香盒,眉头打了细结:“扔。”
陈郁金“啊”一声,不明所以然,揭开香盒盖子,凑到孟明庭跟前,谄媚地笑:“这香味挺好闻的。”
“俗俗俗!”孟明庭恶声道,一连三个俗,手指指房门。
——俗香,俗人,俗器。
栴檀暗暗摇头,这般刻薄毒舌,真真罕见。
陈郁金白面皮染了血般通红,眼里微有泪意,红唇轻张要争辩,申氏把香盒收了,一把拉她,又唤陈平,“二娘跟孟大郎商量事,咱们出去。”
房门掩上,孟明庭把窗户尽皆打开散味儿。
忘尘香确是有些俗,名不付实,不过亦不至于令人作呕。
这人穿着讲究,起居亦不含糊,外表瞧着闷,内里骚的紧,怕是皇子龙孙都没他挑剔。
过了一刻钟气味散尽孟明庭眉头方松开,撩起袍角坐下,右手食指曲起在矮案上轻敲。
栴檀七窍玲珑心,知他等自己为他斟茶。
他是苏家恩人,慢说斟茶,便是侍候吃食亦应当,欣然从命。
上房用的茶水也好,湖州顾渚紫笋,芽叶微紫,嫩叶蜷卷笋壳,茶色碧翠,味道鲜醇,孟明庭端起茶杯,瞥一眼,眉头皱了一下,栴檀刚想换一样,他仰脖,大口中干了,搁下杯子,抬下巴,示意再满上。
明明嫌弃的紧,却还是喝了,想必是从凤翔府刚回京城,听下人说陈郁金过去找过他,茶水未喝一口当即过来了。
栴檀喉底滋味莫辨,第二盏茶斟得真情实意。
孟明庭一口气喝了好几杯茶方停下。
栴檀不等他吩咐便出去唤博士送饭来。
鲜虾炙,鸭花汤饼,葱醋鸡,不愧是大客舍,仓促之间还能整治出如此精美的吃食。
孟明庭如喝茶时一般,竟还是嫌弃,一脸不情愿勉强将就的神色。
栴檀暗暗惊奇。
尚药奉御虽品阶不低,到底不是一品大员,没听说他有什么功名,想必靠阿耶薪俸养着,怎地养成如此挑剔性子?
孟明庭吃饱了,漱口,巾帕拭了拭嘴,撩起眼皮望了栴檀一眼,道:“不去,买。”
无前情无摘要,栴檀心有百窍也想不明白,眨巴长长的睫毛,迷迷糊糊看他。
“蠢。”孟明庭哼哼。
栴檀念清心咒,压下恼怒,欲待再问,由得他一字一字往外吐,便是此时听明白了,往后难道天长日久都如此——听他蹦出一个字再来猜半日话中之意?
晶亮亮眼珠子骨辘辘转了转,栴檀走到床前拿剪子。
“你做什么?”孟明庭变色,跳起来,双手交叉护着胸前。
果然一急就不是一个字一个字蹦了,栴檀眯眼,色迷迷把他瞧着,道:“你说我要干什么?”
“你……你别过来啊!”孟明庭面色惨白,眼睛睁得浑圆,脸颊肌肉不受控制又抽搐起来,一手捂领口,一手抓起茶壶,拼死反抗捍卫贞操。
世上居然有这样的男人,剪开领口露了点儿锁骨便给他留下深入骨髓的阴影,连威胁恫吓都用不着,拿起剪子漫不经心一晃,当即大惊失色节节溃败。
栴檀笑得花枝乱颤。
孟明庭紧盯她,搁下茶壶,小心翼翼探过来,猛一下抢了剪子收入袖袋中。
大男人一个,咋的比小娘还洁白无瑕。
栴檀笑得更欢畅,站不住,地台上坐下,捶案几拍地面。
“有什么好笑的。”孟明庭恶狠狠说,凶器在自己袖袋里,略略安心些,在栴檀对面坐下,瞪她:“再笑我就走了。”
“不笑不笑。”栴檀抿唇,忍笑忍得辛苦,眼角眉梢一片晕红,大眼水光荡漾。
孟明庭目光闪了闪,局促地移开。
不等栴檀再问,自己便细细讲解,不再一个字一个字说话。
他手上有人脉,刚进城便听得消息,内廷要竞卖苏家产业。
“大娘帮着苏公打理藏香堂多年,见惯世间不平事,明敏练达,刚强沉着,三娘有她照应,咱们能做到的她就做到了,不必急着去探望,眼下最要紧的是先设法把苏家的产业买回来。”
“苏家家业有什么要紧的,最主要是救人,不如把钱用来贿赂上官,救大……救大娘和三娘还有小郎出来。”栴檀不赞同。
孟明庭乜斜眼,嗤一声笑:“蠢。”
栴檀又想动剪子了,眼睛盯孟明庭袖袋。
孟明庭颤了一下,往后挪了挪,离栴檀远些,一手捂袖袋,不情不愿道:“花钱也没用,苏家的案子乃皇帝金口圣断,除非皇帝改口,不然,朝臣便是爱财也不敢冒欺君之险,咱们有金山铜矿送人也不济事,况也没有。”
“可我听郁娘说你在大把花钱各府走动。”栴檀道。
“花钱求的不是他们帮忙翻案,而是请他们不要落井下石,别看大娘三娘进教坊陷身泥淖,越邻入内廷为宦生不如死,只要活着,便能徐徐图之,大娘还好,世事洞明人情练达,三娘富生娇养,年纪又小,从没吃过一丝苦头,一朝落难,必是承受不住,让人别在苏家人落难时踩上一脚,使她们处境略好些,方能强撑着活下去。”孟明庭低哼。
略一顿,道:“还有,这些人拿了好处,虽不敢帮苏家翻案,却会寻机说一些苏家是冤枉的话,水滴石穿,绳锯木断,星火燎原,难说哪时皇帝无意中听到了,帮苏家翻案的楔机就有了。”
栴檀一震,这些日子满心只有救出姐妹弟弟的念头,刀山火海无所畏惧,闻言方察知,自己只有孤勇,并无良策。
“苏家百年制香世家,把宅子香坊和藏香堂买回来,以后翻案了,苏大娘苏三娘和越邻出来了重开藏香堂,就能光复苏家,别看宅子香坊香铺是死物,那是苏家的门脸,藏香堂更是苏家的招牌,苏公在天有灵,必是不想看着苏家香就此没落的。”孟明庭又道。
栴檀赧然,无地自容,自己身为苏家女儿,不及孟明庭一分用心。
孟明庭将她眼底感激看到分明,止不住又想骂人。
她和夏卓唯算哪款香,一个两个把他撇在外头跟苏家更亲密样子。
忍无可忍,昂头,鼻孔朝天,哼道:“我跟苏家的渊源当从十六年前算起。”
栴檀“哦”一声,注目看他,等他细细分说。
这还不明白么?
袖袋有些沉,提醒孟明庭眼前小娘很凶残,“蠢”字在舌尖打了个转吞回,矜持地清了清嗓子,绷着脸道:“我看着兜儿出生的。”
栴檀明白了,这个面瘫在提醒自己,他和苏家渊源更深,让自己别一副感激他帮忙的样子。
自己是苏家女儿,他跟苏家关系再亲密能有自己亲?
栴檀被口水呛着,大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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