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明庭本是回家的,进府门时听说继母赵氏与其跟前夫所生的女儿覃杏娘在他房里,他甚恶覃杏娘,碰面都觉恶心,也便离开,到香料局来了。
内院是库房,他在角落用云杉木板隔了一个房间作自己的临时起居室,备有替换衣裳,不想被贪婪爱财的继母搜罗去的历年购买的珍稀宝物也都收在这里。
衣橱打开来,乌沉沉一片黑,连里衣都是黑的。
孟明庭换下湿衣,散了头发,拿白緤绞雨水,绞着绞着停下,看着檐下珠帘似的雨水,恍惚间回到十六年前。
小小的娃儿,头发黑黑软软,肌肤粉嫩嫩,手脚肉嘟嘟像藕粉团儿,眼睛乌溜溜又大又圆,他阿娘啧啧称赞,说别的小孩刚出生都是皱巴巴黑红黑红的一团,从没见过出娘胎就这么标致的孩子,他也觉得那娃儿真好看,他伸了手小心翼翼摸小娃儿脸,小娃儿张开小嘴含住他手指,手指麻酥酥的,说不清为什么,只觉满心欢喜。
一日一日过去,小娃儿长得很快,似乎也认得他,见到他就手舞足蹈,还会咯咯笑,笑声很好听,笑容很好看,他抱着她时,她往他怀里拱,奶娘说是要吃奶了,他不情不愿把小娃儿递给奶娘,小娃儿却不愿意离开他,哼哼唧唧,情愿拱他没奶的小胸脯。
奶娘吃醋:“都说娃儿有奶便是娘,二娘怎不是呢!”
“兜儿喜欢我。”他骄傲地挺起单薄稚嫩的胸膛。
“你一天到晚抱着不撒手,能不喜欢你吗。”他阿娘失笑。
苏夫人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笑容浅浅看着他。
“兜儿以后也是以香品取名吗?那我不叫卜芥,我也要用香品命名。”他说。
“胡说,二娘出身制香世家方以香为名,你出生医家,哪有以香为名的。”他阿娘薄责。
“我不管。”他大声道。
他翻了很多与香有关的书册,那一日,经过千挑万拣,他定下用明庭香给自己做名字,跑去苏家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小兜儿,却被告知,兜儿死了。
死了!不过因为查香典三天没跑苏家,此前还冲着他咯咯笑,吮着他手指不肯松开的粉嫩嫩的小娃儿死了!
怎么可能呢?
很长时间,他都不相信这是真的,总盼着哪一天兜儿又出现在苏家。
年复一年希翼落空,渐渐长大了,方死了心。
闪电划开天幕,紧接着一声炸雷,天河倾倒般,天地沉溺进一片奇妙的暗黑水光里。
那几个人走在他后头,这样的大暴雨,肯定很狼狈,不自量力的女人,活该。
那个大块头傻子很关心她,要心疼了。
这么想着,耳际忽然响起粗嘎一声“二娘”,孟明庭手里白緤脱手跌落地上。
“多谢孟大郎为苏公苏夫人办后事,栴檀有礼了。”
那女子这样说时,他心道论亲疏,自己还是垂髫小儿时便在苏家行走,一个不知哪冒出来的人居然替苏家人向自己致谢,可笑之极,这当儿脑子深入不知名的一根弦被触动,不由怔住。
栴檀,那小娘自称栴檀,栴檀是香木名字。
素昧平生,初见之下便替苏家人向自己道谢,在那小娘子心中,她跟苏家人比谁都亲近。
那小娘在姐妹中行二。
兜儿也是。
那小娘长什么样子?
孟明庭回想,记不起眉眼,依稀只觉性情桀傲不驯,像一匹野马,不,用野马形容不合适,那女子更像是刚砍伐下来未经搁置的檀香木,不容忽略的浓重香味,酷烈辛辣。
透明的连天席地雨帘,记忆里那个粉嫩嫩的小奶娃的脸随着雨珠飘忽摇曳,几番来回,忽然变幻成另一张脸,孟明庭剧震,他终于想起那个自称栴檀的小娘子的容貌了,弧度完美的眉毛自由自在地往鬓角伸展,似燕子展翅欲飞,轻盈灵动中带着几分坚毅,眼睛很大,两瓣唇艳丽且丰润,虽则眼睑微肿,眼眶赤红,眼里浓重的悲伤,却难掩绝色。
兜儿的眉毛也是双燕眉的形状,眼睛也是又大又黑,睫毛很长,嘴唇软软的,长大后,应就是这么个样子。
孟明庭往外疾奔,拴马桩上解下马匹,他入内时伙计把鞍鞯解下了,大喊拿出来,谢掌柜和伙计惊呆了,见惯他冰块的模样,不知这么激狂失态为甚。
伙计颤颤惊惊捧了鞍鞯出来,谢掌柜举伞出来,未等他开口劝说,孟明庭纵身上马,狂风暴雨中疾驰而去。
“当家这是怎么啦?”众人面面相觑。
无人知晓。
“兴许是嗅到哪里有奇香吧。”谢掌柜道。
“这么大的风雨,有香味也闻不到。”一避雨路人插嘴。
西京香料局众人一齐用鄙夷的目光斜睨他:“你闻不到,可不表示我们当家也是你这样的蠢碌。”
雨水混合着山泥如洪流从山顶冲泻而下,山路湿滑黏腻,跋涉到墓前,孟明庭整个人如同泥潭里捞出来的。
不见人,苏都夷与姬氏的新墓拢了一圈硬实的土块,墓顶折了有枝叶的青柏遮盖,暴雨里,坟上泥土只冲刷走一点儿。
这样的细心周到,非至亲想不到。
孟明庭四处张望,林子里弥漫着重重水汽,树木枝叶里影影绰绰一个人影,戴斗笠披蓑衣,一身上下暗褐色,手里拖着几枝青柏,孟明庭快步冲过去,面对面站着了,方觉察认错人了,那人身材高大,男人,认识的,乃是长安城衔香堂香铺当家夏卓唯。
长安城香铺无数,细数起来,称得上制香世家的却只有三家——苏家、杜家和夏家。
三家都是传承百年以上的制香大家。
苏家制香之技远胜同行,一直是制香业第一家,苏家藏香堂只制价格昂贵的上品之香,供内廷和皇亲国戚豪门世家,香品贵精不在多。
杜家制香技巧不及苏家,不过这一任家主杜千和极擅经营,杜家香不如苏家香,也没有皇商殊荣,他便另辟蹊径,杜家怀香堂香品面向既讲究却又购不起苏家香的富商巨贾、底韵不足的仕族和品阶较低的官员,如此一来,虽无苏家香的尊荣,却也不差。
夏家祖上制出香品也极妙,至夏卓唯的父亲夏达手上时却败落了,夏达一心修道炼丹,对制香丝毫不上心,从他儿子没以香品为名可见一斑,夏卓唯十三岁时母亲去世,夏达在妻子去世后即到大兴善寺出家,再不过问世事,总算夏卓唯上进,方没让夏家衔香堂倒了,只是制极品好香却不能了,衔香堂经营的香品价格实惠,普通百姓都用得起。
有人曾用美人比拟三家的香品。
苏家香是瑶池天仙,杜家香是名门闺秀,夏家香是小家碧玉。
倒也贴切。
这几日夏卓唯找过他数次,孟明庭忙着苏家的事,别说见他,连问一句找自己有何事都懒得,让下人直接回一句“没时间见客”作罢,不意暴雨中竟然遇上了。
“孟大郎!”夏卓唯喊,声音抑制不住的欣喜,眼睛在深褐色的雨笠下亮得耀眼。
孟明庭连颔首致意都欠奉,转身便走。
“孟大郎,唯有跟苏家有关的事想找你。”夏卓唯喊,扔了柏树枝,抓住孟明庭手臂。
“放。”孟明庭回头,口气恶劣。
夏卓唯急松手,孟明庭却不走,拧着眉一脸不耐。
衔香堂虽说与西京香料局有生意往来,接待他的却只是谢掌柜,夏卓唯从未与孟明庭来往过,听说过他惜字如金,怔了怔方想明白,孟明庭说的是“有屁快放”,而不是要他放手,急道:“唯有个不情之请……”
孟明庭阿耶孟枳实是宫中尚药局奉御,他想请孟明庭求孟枳实,帮忙在宫中拉关系,看能不能免苏越邻被宫刑,为苏家留后。
“钱。”孟明庭喝道。
空中一声炸雷,他的喝声比雷声还响。
夏卓唯听懂了,如闻之音,大喜:“多谢孟大郎,唯定尽快筹钱,需要多少?”
有什么好问的,孟明庭着恼。
一日之中,一个替苏家向他道谢,一个求他帮苏家留后,都是跟苏家关系比他更亲密姿态,栴檀也罢了,她可能是兜儿,夏卓唯算哪款香,委实不能忍,况不知夏卓唯真心假意,苏家跌落尘埃,苏都夷的亲族故交退避三舍,他上赶着来,其心叵测。
孟明庭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倾家荡产。”
再多一个字亦不肯说,撇下夏卓唯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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