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洲宝船官堂,那位站如松坐如钟的裴大人高坐主位,一众客人分列客席,鹅黄衣裳的俊美姑娘依旧陪侍堂中。
按照大魏的法度,上船之人不收金银重物、不分出生贵贱,只认登船令,“大胜港”的登船令便是大漠空中霸主飞鹰的羽毛。
今年“大胜港”一共来了六拨客人,但是真正登上宝船的只有四拨,只是一处港口的匆匆相遇,就牵扯出一段江湖上说不清道理的恩怨情仇,四人出手,死了三个。
如今不过刚过一夜,同船的行客又惨死了十二个,两位据说是皇亲贵胄的娇女,也消失的悄无声息。
娃娃坐于东方,小几上放着刚泡好的官茶,茶叶绿中泛黄,是大魏少溪郡出产的“妹萝茶”,中元年间启用的,二十年前,时任苏川府府主朱茂山被朝廷内卫廷查举涉嫌谋反,全家上下四十六口皆被砍了脑袋,在苏川城城门前高悬七日,以儆效尤。朝廷一揽子惩治下来,连着当时苏川出产的官茶“晨趣”一并受到连累,废了国字号的身份。
听说,那位朱大人,生前是清官来着。
堂中虽然人多,却极为安静,原本吴英对那群儒生还有三分敬意,毕竟是读书人,不过就有初出茅庐不长眼的,傻则傻已,还失了读书人的身份气度,尤其是那个所谓学宫的老夫子,本以为多喝了几碗墨水会多出几分人样,到头来不过是比两个小的多出一块遮羞布,轻轻一点就现出原形来,太不爽利。却不想大家不过是萍水相逢,充其量是比那位裴大人多认识半面,先前不论是女剑修还是儒生们敬的是异国人那九境大宗师的身份,若涉及身家性命,传承根本,脸面又值几个钱?
读书人,不过是比山中悍匪多认几句理而已。
场面上冷清,各方却都在暗自盘算,书生们装聋,女修们作哑,但泾渭分明,客房里的恼人事伤过不止一人的心神,除了三境修为的年轻读书人,两个年龄稍小的女剑客也觉得胃中酸水翻腾。即使是到了官堂,在朝廷命官的眼皮底下,儒生也握紧扇子,女修剑不离手,戒备谁,场上清楚的很。
娃娃不在意这些,那只青花瓷碗在黄衣女子袖中不断翻转,让他觉得有了几分味道。
裴大人喝了两口热茶,虽然官位不高,但当了十年的“船老大”,看惯了众生相,虽不曾言语,但心中已有思量。
若是寻常的江湖仇杀,轮不上他一个八品行洲郎依仗官家耍威风,大魏尚武,所谓杀人偿命的国之律法,不过是掌权人压迫靠地吃饭人的牢笼,放在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这群“浮萍鬼”身上,就成了笑话,更何况还有那些挂在天上的太阳、月亮,神龙见首不见尾,乍一出场就能光耀万丈,人间律法拿不得。
可是这次不同,死的全是朝廷的人,朝廷的禁卫军。
饶是见惯了风浪的裴郎官,亦觉得事情太过麻烦,死的就罢了,两位在登船时并未亮明身份的贵人,当下要紧的很。
杯茶中余温暂存,行洲郎却没有了再静待的耐性,从怀中掏出一银丝薄交于鹅黄衣裳的姑娘,道了声:“怜儿,记。”
堂记是县、郡府堂理案才有的程序,郎官的这一手传递,在这群江湖人中的眼里,身份又不由高上二人,不错,是个讲究的官儿。
“事情各位贵客都已清楚,咱们大魏的跨洲船不是没死过人,不仅有,而且次数还不少,恩怨情仇都有个缘由,但本官在这条航道上当了十年的水鬼,一下死了这么多人,还是头一遭遇见。恕在下唐突,各位都是江湖上的好手,若说谁没个高人一筹的独门绝技,在下万万不信。万军从中取人首级的事情下官没见过,却听过不少。宝船离岸多时,巧了,这次停靠大胜港时上批客人走了个精光,各位和我们这帮子水上谋生的官命子是宝船上全部的人。除非真是水鬼爬上了船取人性命,那么凶手怕是就在咱们当中了。本官和苦出身的下属吃着皇粮,没傻到和自己过不去,没事闲的杀杀同僚玩。
我也是练武之人,本事不济,好在能看出杀人者是个夺命高手,十个我加在一起也敌不过,但跨洲宝船能在大魏的江河湖海横行,自然不是只靠着皇家威严。下官不才,请教众位中的高人,要真是英雄好汉,不妨明言,给大家道上一道因果,哪怕是爷爷看他们不顺眼这一由头,下官也认,好茶相敬,代官家鬼给您陪个不是,之后咱们场上相争,各凭依仗,有言在先,做得好汉子,敢担当的豪杰,下官打肿脸充胖子绝不相求其他过路的朋友出手相帮,若下在侥幸胜出,仍旧是客人礼遇,等到了下个岸头,本官亲自和捕盗厅说明,潇洒来潇洒去,之后祈愿官家能留您一个体面;若是阁下法力通天,破了咱跨洲宝船,只希望英雄能冤有头债有主放过无关人等,至于我这群富贵不得求的下属们,是杀是寡,全凭英雄心情,自入宝船,生死明悟。
之后,皇家绝杀令布满天下,阁下的生死,依据是看阁下的本事了。”
“公子,这个穿狐皮的,是个人物咧。”
大魏就是这样,从不缺真汉子,也从未绝真小人。
场上众人所思,吴英心知肚明,他一生性子豪放,不拘小节,几十年的风雨,也算是练就了一双识人的宗师慧眼,若不是怕碍着公子的眼,满堂的小儿辈暗自刀剑相向,早就该大嘴巴抽上去,教一教尊老的道理。
那裴大人的言语正巧是个契机,这个锅与死苍蝇何异,既然成了众矢之的,就算不是行洲郎嘴里的英雄狗熊,也得站出来说道说道,九境大宗师心中憋着气,语气自然不善:“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船上死了人,在坐的各位该是最怀疑是老子动的手,当官的不知个中缘由,巧了,你们几个都是大漠客栈走出来的同路人,知道这些兵娃子曾对老夫无理,唯有老夫有能力轻而易举的宰了他们。但大丈夫行走天下,一个吐沫一个钉,老子不管你们信不信,老子若是杀人,必定是堂堂正正的打杀了,这群苦命鬼在酆都之门大开之时,也找不上老子!!!”
“吴先生还请息怒”,若论文斗,谁也争不过学宫的夫子们,大宗师动怒,和自己的弟子沾上六分关系,躲是躲不过,况且儒家自诩坦荡,不是事事都要做缩头乌龟,赵苏一抖手,虽说年纪半百,读书人的风采却一丝也不少,缓道:“前辈侠义,我等亲眼目睹,老小儿自然万万不会怀疑前辈船上杀人,况且兵丁死状极惨,凶手似极魔道妖人。只不过…”
老夫子看向娃娃,又看了看不知轻重的书生,欲言又止。
“嘶~嘶~…”
引江水态特殊,不适水族生存,却有一种土生土长的黑鱼繁衍了百年。
此鱼牙尖似鳄,身长尺许,出声若毒舌吐芯,喜食水中蜉蝣。
黑鱼外表与普通淡水鱼种无异,但天生全身带有剧毒,且无色无味。
宝船上的船夫们曾抓黑鱼取出牙齿,磨成箭头以防暴徒。
官堂的“一帆风顺”金字大牌匾下放置了十三支,装饰而已。
“赵前辈还请有话直说”,头戴翡翠珠钗的白衣女剑修上前一步,衣角在空中划过,说不出的飘逸,四女中以她为首,不仅是其年长而地位最高,手中一柄“皓月”银光剑是斩过六境宗师的,且女子行走江湖,本就比男子多了三分凶险,莫不说力气上不如那群大字不识一个的粗汉子,就是口舌之争也大多吃亏的紧,而珠钗女子,是四位女剑修中最巧舌的。
珠钗女子接的是赵苏的话,但抬手抱拳却把满堂人敬了个遍,规矩做的滴水不漏,“裴大人有言在先,小女子简兰见识浅薄,若不是师命在身,怕是绝不会有此机会与师姐妹们渡船跨洲,不过跨洲宝船声威赫赫,即使是小女也是早有耳闻。江湖盛传宝船本身就相当于一位大宗师战力,再配上赵前辈和主阵的裴大人在此,想来凶手就是逆天的神仙,我等也有一搏之力。我家师妹修行尚浅,方才被血气污了心神,若不早早化解,恐害根基,还望赵前辈赐教。”
“好一副伶牙俐齿!赐的哪般教?你不如直接指着老夫的鼻子说本姑娘就是怀疑你个老匹夫。晦气,感情老子刚刚一番豪言壮语在你眼里就是狗放屁了?”
“吴前辈息怒,简女侠万不可能是如此心意,只是如裴大人所言,凶手武力极其高强,老朽有自知之明,是万万比不过的,前辈虽贵为九境大宗师,生死战前,在下也可搏上一搏,故先前便觉凶手不是前辈,只不过为了学生后辈,斗胆相问,不止小公子武艺如何?不瞒各位,昨夜星光急闪,瞬息杀人的场景老朽和两个不肖弟子都是亲眼所见,对了,还有迎客姑娘。”
赵苏指向鹅黄衣裳的女子,众人看着娃娃,吴英怒视书生,功起五成,娃娃拨弄着茶碗,想着若是用那只青花瓷泡的“妹萝”,不只会是什么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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